突然，一阵老鼠打架的声音，使胡小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他瞪着眼睛四下里寻视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他于是又重新眯上了眼睛，不过他多了个心眼儿，眼睛留下一条小小的缝。他从来讨厌屋内有老鼠这东西。“吱吱……”没过半分钟，那叫声又来了。胡小瞄准了，是在墙角处那个盛大米的面口袋里来找吃的。老子我这大米是弄来送给乡里王主任的。“妈的，你们先吃上了。我看你们往哪跑。”胡小顺手在沙发背上抓起一条破毛巾，把右手裹了裹，悄悄站起身，瞪着眼睛绷着嘴，弓着腰，像抓蚂蚱样伸着手，轻轻地迈着小步挪到了口袋前。心里说，“这回你们可跑不掉了，别怪我心肠狠……”陡然，胡小伸出去的手停住了。“不，不，我不能伤害它们。那个算卦的说过，要一切从善，为了儿子，我要积德行善哩。”胡小忙在心里叫起来，“它们不就想吃几颗大米么，把它们吓唬走得了。”于是他手掌在口袋的半腰处轻轻地拍一下。
老鼠们突然受到惊吓，噌一下蹿了，无影无踪。胡小摇头一笑，回到沙发上接着想儿子去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把嘴一抹，胡小就想坐进沙发与儿子见面，可屁股刚刚落座，他眼睛瞪大了，目光盯住盛大米的那个口袋，啊——口袋的当腰，被老鼠打了一个洞，有小碗口那么大，白生生的大米流在地上，成了一个小山头。胡小火了。
“妈的，妈的，你们这些东西，这回我决不能高抬贵手了。”胡小眼珠一转，起身从床底下纸盒子里取出上级发的一直没用的两包特效老鼠药，接着从抽屉里找出一张报纸，把药包解开均匀地摊在报纸上，放在口袋跟前，然后回到沙发上，右腿搭在左腿上，点起一支烟，喷吐着大圈小圈的烟雾。
几分钟后，胡小眼睛亮了，他看到墙角处一个有牛眼般大小的墙洞口边，有两只小老鼠在伸着小脑袋搞侦探。这是两只非常小的只有三指多大的小家伙，灰色的皮毛，光滑滑的，嘴儿尖尖的，小眼睛黑黑的圆圆的，小耳朵支着，煞是神气。多可爱啊！可你们今天乖乖地在我手下死……
蓦地，胡小打了一个寒噤，像冷不防受了一股寒流出其不意的袭击，“药死老鼠也是行凶呀！”
胡小用力将右脚一落地，“啪”的一声，小老鼠们一挤眼吓回洞里去了。
“多悬啊，差点惹出事行了凶。”胡小长长地呼了口气。接着，他站起来把老鼠药包好，放回原处，又转身冲着正在厨房收拾碗筷的喜凤喊道：“哎，你把大米另放一个地方吧！我到小屋睡一会。”
喜凤看到被老鼠咬破的口袋和地上的大米很是生气，她二话没说，从床底下纸盒子里拿出老鼠药就放在了口袋跟前，转身又进了厨房。
胡小一觉醒后又来到沙发跟前。他被口袋跟前发生的事儿惊呆住了：两只小老鼠一动不动地死在了口袋旁。
“完了，完了，我儿子没了，我……”
胡小喃喃着，身子一歪倒进了沙发里。
从此，胡小病了。
《傅山》2008.2
◎红色高跟鞋
汽车在乡政府门前停下来，平平下了车走进眼前的超市，这是乡政府所在地最大的商店。
她的眼睛一亮，立刻被玻璃柜里的一双红色高跟鞋吸引住了，眼睛一直盯着鞋走过去。
卖鞋的小女孩很热情。“想买鞋吗？给你拿出来试试，这是刚进的新款，今年特别流行。”女孩边说边拿出一只平平看的红色高跟鞋递过来。平平接过鞋心里一喜，正是自己喜欢的样式。半高跟，尖头，而且鞋跟也粗粗的，不像电视上的模特们穿的鞋，鞋跟又高又细，那不是干活人穿的。当然平平想买红色高跟鞋也不是为了干活穿，干活当然也舍不得穿。她要在过节的时候穿上，像城里人那样挺胸抬头地走在人群里美上一回。说实话自己并不丑。
看看手里的鞋平平没有敢问价钱，她心里有个想法……先试试再说。于是怯怯地问：“能试吗？”“可以试，你穿多少码的？”
平平脸红了，她很少买鞋穿，还是在她结婚的时候买过一双红平绒鞋，也不知是多大码的。
卖鞋的小姑娘很机灵，从柜下拿出一个盒子边取边说：“你穿三七码的可能差不多。”
平平接过鞋把小姑娘给的硬纸板放在地上，背过身去靠着柜台把鞋换上，她主要是怕售货员看见她的脚趾头漏在袜子外面。
鞋穿上虽然有些不习惯，但还是蛮合适的。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精神了许多，一问价一百八十块就有些心凉了。脱鞋的时候平平的手碰了一下腰，知道缝在内衣里的五百块钱还在，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舍得买，赶紧换上自己的鞋说了一句太贵了，逃似的出了店门。
走在街上，平时爱逛商店的平平无心再逛，找了一家饭店要了一碗最便宜的面皮，狼吞虎咽地吃开了。
说实话她也真是饿了。一大早六点起床，步行走到公路才搭上开往乡政府的公交车，一路上水米未进，现在已经过了响午能不饿吗？吃完饭出了乡政府的所在地，向回家的山路走去。
终于爬上了山。平平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想喘口气再走，觉得自己身子很虚，眼皮耷拉着眼也不想睁。也难怪，算算时间今天是自己生完孩子一个半月，想着想着不由地有些伤心，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去年春节她的好朋友林香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来看她，她的魂就让那双高跟鞋勾走了。从那时起她就有了一件心事……有钱了一定要买一双红色高跟鞋。不像她的婆婆和丈夫，心里老是想着生儿子抱孙子烦死了。
林香真是命好，平平心里说，她俩是一个村的又是同学，曾经在乡中学一起上学。一起走在回家的山路上，中学三年形影不离。两个既是竟争对手又是好朋友，都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
林香幸运地在两个哥哥和父亲的努力下上完了高中、大学。四年的大学她很少回家，一边上学一边打工，终于完成了学业。现在，在区上的一所中学当老师。
平平是个弃婴，是三十多岁的养父把她从田埂上捡回来的。
一个因为穷了一辈子没有结婚的男人辛辛苦苦把她养大，并让她初中毕业，已经算是很高学历了，二十岁那年她就结婚嫁到了邻村的李家。
想想自己这几年干什么了？除了生娃娃就是下地，结婚五年了，平平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娃。虽然受了很多苦但她并不在乎，她怕的是家里人和村里人都拿冷眼看她，她在婆婆和丈夫眼里是个生不出儿子的没有用的女人。有时候平平也觉得挺对不住李家的，让他们在村里抬不起头来，让李家断了香火。
林香悄悄告诉她这不是女人的错。不是有句话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嘛，种的是瓜怎么会长出豆来呢。平平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可又想不太明白。“唉！”平平叹了一声，又把头高高地仰起甩了一下，像是要把烦恼和委曲都甩掉一样。现在关键是怎么回去面对婆婆和丈夫。平平又用手摸了一下腰里的钱，觉得是不是先到自己娘家去一趟，把这五百块钱给养父留下。自己结婚五年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从来没有机会孝敬父亲。可反过来又一想还是算了吧，这钱还是给婆婆吧，兴许她老人家一高兴就不逼李栓虎和自己离婚了。想好了以后平平从包里拿出一块方格子长巾围在头上，山上风大。
平平提着包往回走，不觉又想起了那双高跟红皮鞋，觉得还是很喜欢。
今天虽然没有买，可她一点不后悔，等有一天自己生了儿子，一定让李栓虎给她买一双。
她要穿上丈夫买的鞋，在村里那些有儿子的骚娘们跟前能一回，灭灭她们的威风。想到这里她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平平走到院门口有些紧张，她稳了稳神推开门走进去，正在说笑的一家人突然都闭了嘴。公公婆婆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吃饭，丈夫盯住她看，又看看自己的母亲没有出声。是两个不懂事的女儿看见妈妈回来了朝她跑过来，高兴得“妈妈、妈妈”叫个不停，她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
她也想女儿了。自从躲出去以后已经有六七个月没有见她们了，连年都是一个人在外边过的。可她现在顾不上跟孩子亲热，放下包用手摸摸她们的小脸，止住眼泪尽量放平声音小声说：“大丫、二丫，先回屋吃饭去，妈跟爷爷奶奶说说话。”李栓虎拉了两个女儿回屋去了。平平走到公公婆婆跟前说：“爸、妈我回来了。我把小三送人了，是城里的，两口子都有工作，孩子受不了罪。”她边说边撩起外衣，把贴身的小褂上的一块补丁拆下，取出那带有体温的五百块钱。“那两只鸡给房东了，是她给找的人家。妈，这钱您放着。”
婆婆没有接，头侧在一边不说话。
婆婆是一家之主，她要是不接这钱，问题就严重了。临走的时候，婆婆对她说如果是男娃我们全家敲锣打鼓去接你，如果是女娃你就不要回来了。她知道婆婆不是吓唬她，生完二丫时婆婆就让李栓虎和她离婚，还偷偷让李栓虎把二丫送给人，是她疯了一样跪下求婆婆留下二丫，并保证给李家生个儿子。
三丫刚生下来，丈夫听说是女娃，话没说扔下几包方便面就回来了。她心急火燎地求房东太太给找个人家，她知道这个孩子是万万不能带回来的。带回来不仅婆婆会把孩子扔掉，村里知道了还要罚款，弄不好还会强行让她做绝育手术，那丈夫肯定不会要她了。
还好，房东太太没几天就领来了一个中年妇女。这妇女带着小孩子的衣服和被褥，全是新买的，临走时给了她一千元钱说是营养费。拿着这钱好像是自己把女儿卖掉一样，当妇女把孩子抱走的时候，她的心也像是被人摘了去。她不能追出去，这孩子跟了人家总比自己好。
她伤心了两天，然后决定回家。她见婆婆没有接的意思，赶紧蹲下把婆婆的右手抓住把钱放进去，然后看着婆婆的眼睛说：“妈，是我对不起李家，对不起李栓虎，您老看在我还算孝顺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
婆婆心颤了一下，她觉得也不能全怪媳妇。这次听说媳妇怀了孕，她还特意请大仙到家里给看过了，大仙把求来的神符烧成灰让媳妇冲了喝，然后拍着胸脯保证生男娃。没想到又是女娃。该不是李家命里注定要在李栓虎手里绝后吧？
她抬起头对平平说：“不是当妈的逼你，你也知道我就这一个儿子，你再生不出个儿子来李家就绝后了。再说农村没有男劳力也不行。等你们两个都老了，大丫、二丫一嫁人，连个养老送终的都没有，我和你爸死了连个扛雪柳的也没有。”“妈，我知道。”平平眼泪又要往外涌。
婆婆虽然没有笑脸，但话已经软下来了：“还不快回屋去。”听了这话平平放心了，这说明婆婆已经原谅自己了，木在那里的丈夫这时也回过神来，赶紧提包拉她回屋里。进屋后李栓虎麻利地拉下一床被褥说：“坐炕上暖暖，我给你捞碗面热热地吃了再睡。”两个女儿叽叽喳喳爬到炕上围着她转。平平捧着大瓷碗，那温暖从两手传遍全身。她这时也从心里原谅了李栓虎，丈夫其实还是爱她的，只是有些怕婆婆。婆婆也是个善良的老人，前两个月子都是婆婆伺候她的。从小就没有母爱的她从婆婆这里得到了补偿，看着眼前的一双女儿和这个熟悉而又贫寒的家，觉得自己还是很幸福的，除了没有儿子。
有一段时间日子过得还算平静，丈夫和公婆在地里忙活，平平在家里负责做饭和照看孩子，虽然不像别人那样正儿八经地坐月子，但抽空还能在炕上躺躺，洗衣服也尽量用热水，可这样的平静没有持续多久。
八月十六日，村长的儿子结婚摆酒席，平平和李栓虎都去了，平平和女人们坐一桌，很快就吃完了。男人们一起喝酒，划拳，回来得比较晚。
李栓虎回来就躺在炕上。平平坐在地上的小木凳上纳鞋垫，以为他醉了就没理他，后来见他在炕上翻来覆去的就问他：“你没有睡？睡不着就去地里吧，爸妈都到地里去了。”李栓虎没吭声。平平就想，不去就不去吧，难得歇上一会。
两个女儿出去玩了，平平一个人坐着也很无聊，就想和李栓虎拉拉话：“李栓虎，你看见新娘子穿的红色高跟鞋了吗？咱乡政府门口的超市里就有卖的，一模一样。”平平自顾自地边低头纳鞋垫边说。“还记得不？去年林香来咱家时就穿了一双红色高跟鞋，真是好看。”说着满脸的笑，好像那鞋穿在自己脚上了。
这时李栓虎开口了，可说的却是今天计生干部又找他了，说让平平赶紧上环，不然就强行往医院送哩。
平平的好心情一下就没了。这一段时间村里的计生二毛也找过她，讲了好多道理，她听着也很在理，但她嘴上却说身体有病等过段时间就去。她没敢跟李栓虎说，怕又惹他不高兴，今天既然他提这话题，平平就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李栓虎。
平平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看李栓虎说：“要不咱先把环上了，等过几年偷着取了环。说不定还能怀上男娃娃哩。”
李栓虎猛地站起来破口大骂，平平还没有反应过来枕头就朝头上扔了过来：“你个傻娘们，谁给你出的主意？计划生育抓得这么紧，上上环要想取就难了。再说你想让老子绝户头的名背到什么时候？”
平平也来了气：“你别一天到晚吊个脸，生不出儿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你没有听林香说生男生女是男人的事吗？就和庄户人种庄稼一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种的是瓜难道能长出豆来？”
这下李栓虎更生气了，指着平平就骂：“你给老子以后再少提那个狗屁同学。一个没结婚的黄毛丫头她懂什么，谁说我只种瓜不种豆，我是瓜也种了豆也种了，是你的盐碱地只长瓜不长豆。”
平平也不让：“凭什么说我的是盐碱地，盐碱地既然能长出瓜来就能长出豆。”平时逆来顺受的老婆今天也敢跟自己对骂，李栓虎的火“噌”一下就上来了，跳下炕冲平平而来。平平一看事态不对撒腿就往院子里跑，李栓虎顺手操起地上的小木凳砸过去，凳子扔在了平平的腿上，疼得她大叫一声蹲在地上两手抱住腿半天没起来。李栓虎也愣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回屋又躺下，抓过一张被子连人带头蒙住。
平平抹起裤腿看见腿上黑青了一大片，想摁住揉一下结果更疼。这次平平没有哭，她的痛不在腿上在心上。
平平挨了打从来不对别人说，即便是最好的朋友林香。对公婆也是不能说的。给养父也从来没有说过，怕老人家心痛。
这晚，平平一夜未睡，哭了好几回，最后明白了林香的一句话：女人首先是自立了才能自强。她决定像村里的年青女娃一样出去打工，不仅要自己养活自己，还要挣钱让两个女儿上学，要让年迈的父亲过上好日子。谁说女儿靠不上，平平一定要买那双自己心仪已久的红色高跟鞋。
第二天平平像平常一样，甚至比平时更勤快，她把全家人夏天穿的衣服、鞋都翻出来，缝缝洗洗折腾了一天，睡觉前平平把自己的身份证还有林香的地址找出来装好。
这一夜平平既兴奋又紧张一直没有睡踏实，天还没亮就起来了。
她看了看熟睡的女儿和丈夫，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在院子里的玉米架下找出昨晚放好的提包慢慢打开院门。
黎明前，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平平几乎是小跑，出了村她这才慢了脚步。前方已泛起了鱼肚白，她想那也许就是自己要去的地方。
《傅山》2012.3/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