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她听完团课,虔诚而认真地写了第一份入团申请书后,顺手给爸爸写了一封信邮走。她在信里向父亲许下了愿,待放了假,不管妈妈是否同意,她一定回到爸爸身边,伺奉他一个月。
然而,她许了一个空愿。她的信,安克己没有收到。他已经又一次被反“右派”的巨大风暴卷了进去。历史加现行,送到了观家峪煤矿劳动教养。
至此,安霞再没见过安克己,也没敢打听安克己的下落。因为,她向团组织递交了一份断绝父女关系的声明。
然而,就因为断绝了关系的父亲,毁灭了她和常继工的一个甜蜜的梦!能有什么比这更能使一个姑娘伤心!本来就文静的安霞更沉默寡言了。她除了规定的坐班时间在办公室备课,批改作业,所有的时间,都是蒙头钻在宿舍里。
安霞的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终于有人向水里投下了一块石头,水面上泛起了涟漪。投石人是学校团支部书记兼少先队大队辅导员,贾明正老师。
贾明正二十七八岁,身材苗条细杆,一脸猴相。别看他相貌平平甚至有点丑陋,却很会讨好女人。就在1959年,他从师范结业分配到三望的第二年,就以大跃进的速度和公社卫生院的一位助产护士结了婚。岂料,这位不知为多少姐妹们平安分娩的助产护士,却死于产后大出血。给贾明正留下了一个嗷嗷待哺的男婴。
贾明正把襁褓中的骨血送回晋南老家,交给他的母亲代为抚养。
人们说:见过女人的光棍比真正的光棍更难熬,此话不假。别看学校里那些年轻老师背着学生满口脏话,可嘴上满足了后,便一头栽到床上梦游西湖去了。而贾明正却辗转难寐,他觉得屋内空荡荡的,被里冷冰冰的。
只有结过婚的人才能懂得:女人是一团火,有了她,屋里才觉得暖和,生活才富有情趣。
贾明正具有晋南人传统的务实精神,他不像那些年轻教师在嘴皮上享受欢乐,他借家访,专拣那些年轻媳妇,从东家出来,又窜到西家。
为此,老校长不止一次暗示他,要收敛一点注意影响。
贾明正总是不置可否地付之一笑,不是他不知道人言可畏,是他确信:具有古老文明传统的山里人,是不会把自家的屎尿泼到街上的。除非有人把他从人家的身儿上拉下来!
自从安霞来后,贾明正无束自敛。很少再到村里鬼混了。他以老教师的身份,帮安霞解决教学中的疑难;以大队辅导员的身份,帮安霞组织少先队的活动;而最多出现的身份是团支部书记,从政治上关怀着上进心还未完全泯灭的安霞。
第二节
一个星期天,教师们全部留校,在校园地里锄谷。
安霞的手是灵巧的。她织的那件棱形套花的大翻领毛衣外套,令村里许多姑娘忌羡,她勾的那条镂空三角披巾,成了姑娘、媳妇仿编的样本。而现在,她的手僵直而笨拙。一人三垅,安霞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她抬头看看远去的老师们,手中的锄,不由得加快了频率,而那些尚待雨露阳光哺育的幼苗也被她那无情的锄头断送了生命。
安霞感到一阵切肤的疼痛。她慢慢地把锄起的谷苗又埋在地坑里。心里祈求上苍,来一场雨吧,救救它们!
她又放慢了速度。锄着,锄着,她惊奇地发现,她前面的垅背已有人代劳了。
这是贾明正在助人为乐。
安霞拖着锄,走到尚待锄的禾苗前,贾明正正坐在地里抽着烟,好像专等她的到来。
“安老师,歇歇吧。反正是一天的营生!”
安霞把锄把顺垅放在地上,坐在锄把上。掏出手帕,擦了擦汗,说:“贾老师,你锄得真快。”
“我是个农家娃,一小儿就边读书,边劳动。十八九才离开农村老家,到省城上了速师。作务庄稼,我比教书还在行。”
贾明正富有节奏地吐出了一个又一个烟圈,呈L型升浮、扩大、消散。
“安老师,昨天,我到区教育局,看到你的档案,档案里有你写的入团申请书,为什么到了学校不再写了呢?”
安霞下意识地在地上摸画,不意碰上了蒺藜,刺得生疼。
“我不够格,写也没用。”安霞说得很低,像是对自己说。
“安老师,你的身世我知道,不要自暴自弃。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却是自己走的。我已经和支委们商量过了,准备培养你入团。当然,批不批是组织的事,可写不写申请,靠近不靠近组织,却是个对组织的态度问题。”
已经熄灭的灰烬,被风一吹,又现出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安霞再一次虔诚而认真地向贾明正递交了第七份入团申请书。
安霞万万没有想到,当她把申请交给贾明正的同时,也把一条绳索交给了他,紧紧地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贾明正每隔十天半月,要安霞向组织(组织就是贾明正)做一次思想汇报。每次接受完汇报后,贾明正总是既严肃又亲切地说:“又有进步,继续努力,争取早日加入咱们自己的组织。”
有次,当安霞把思想、学习、工作汇报完后,贾明正突然提出:“安老师,是不是把属于你个人生活也谈谈。对组织,应该是无所不谈。何况,个人生活提到原则高度,也是政治。”
“你是不是说我有点孤僻,不合群?”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贾明正停顿了一下。“比如朋友呀,爱情呀。”
安霞被问得涨红了脸。她没有回答,像一只受伤的小鸟,扑拉着翅膀飞出了那间挂着团支部木牌的小屋。
第二年一开学,贾明正加快了培养和发展的速度。他三天两头不是叫安霞到他的办公室里汇报,便是下学后到安霞宿舍里谈心。他告诉安霞,五四青年节要发展一批团员。作为书记,需要加快培养的速度。
贾明正不仅加快了速度,也加强了培养的质量。他不仅在思想、工作、学习上培养,更在生活上培养。
女孩子饭量本来就小,再加上灶上很少变样的黄红两色的饭,安霞总是从灶房舀个碗底便钻回宿舍去了。本来就很瘦弱的安霞更加消瘦了。
贾明正有一个享受着供应,却不吃口粮的孩子在老家。他自己的那份供应交到灶上,还有一份供应可以机动。他的办公室兼宿舍的大柜里,有白面,有大米,有油,有炖好的大肉块。这些,都是贾明正培养感情的资本。
每天下学后,那些永不安分的年轻老师,一撂碗便跑到大队场院那个只有一盏灯的篮球场上奔跑去了。这时,贾明正便把亲手烹调的一碗漂着油花、蛋花的白面片儿汤送到安霞宿舍。
不知医学书上怎么讲,女人的敏感神经一定比男人多那么几根。
安霞隐约看到:一只凶残的鹰正朝一只觅食的小鸡俯冲下来,她悚然了。
为了逃避,安霞一反常态,下学开饭后,便默默地跟着老师们上了篮球场。当然,她不打球,只是坐在碌碡上痴痴地望着夜空,数着那嵌在蓝缎中的晶亮的星星。老人们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她不知道哪一颗是她。
贾明正察觉到安霞在有意避他,他以团支部的名义,通知安霞下学后到支部办公室做最后一次思想汇报,准备正式填写入团志愿书。
安霞应时而来。
贾明正亮出志愿书,放在桌上。然后,一字一板地说:“支部已经研究决定,明天召开团员大会,通过你的申请,正式填表。不过我看你最近有些反常,这对你的进步很不利。”
“贾老师,是不是先汇报吧?”安霞一进来,就没抬头。她不愿看到那双鹰一般的眼。
“不必了。今天叫你来,一是告诉你支部的这个决定,二是想谈谈有关咱俩的事。”
“咱俩的事?什么事?”早有预感的事终于发生了。安霞惊悚地瞪着贾明正,像一根没有知觉的木桩,大脑里一片空白。
“咱们的事,学校,村里都嚷遍了。如不很快扯明,于你于我都不好。当然,我倒无所谓,可你是一个姑娘,名声比生命还重要!”
“扯明什么?我不懂!”安霞第一次向这位关心和培养自己的团支部书记投去了鄙夷的目光。
“不懂,我教教你。”贾明正像一只发情的狼,向安霞扑去。
安霞扬起那纤嫩的手掌,狠狠地甩了贾明正一个耳光,哭着跑回了宿舍。
贾明正抓起入团志愿书撕了个粉碎。
“看你还要逃出老子的手心。”
不几日,村里便沸沸扬扬地嚷开了。
“安老师已经和贾老师睡过觉了。”
有人说,是贾老师亲口说的。
有人说,是他亲眼见的。
安霞不敢走出校门一步,不敢抬头正视人一眼。她是清白的,但有谁能证明她的清白!
尽管,世界上已进入氢弹、导弹的时代,然而,杀伤力最大的武器莫过于流言。
安霞一肚子委屈向谁诉说。自从梅志萍给赵家生了个胖小子后,便冷落了安霞。她想爸爸。如果,他在身边,一定会扑在爸爸怀里哭他个天昏地暗。
安霞早忘了那张断绝关系的声明,趁允许劳教人员家属探视的星期天,买了一瓶父亲最爱喝的“老窖天麯”,拎了一包父亲极好吃的山西名吃绿豆糕,一路探问到了观家峪煤矿。得到的回音是:安克己已期满解教。去处无可奉告。
路上,安霞就集聚了一肚子泪水,准备扑在爸爸怀里倾倒,此时,倒欲哭无泪了。
安霞无望地仰首天空。苍天啊,你好狠心!
安霞无力地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回到学校,提着酒扑到老校长怀里,哭诉了压抑在她心中的一切。
……
老校长是噙着老泪向章怀柔转述这些令人心碎的事的。
章怀柔的眼圈湿润了。原来,世界上还有比他更不幸的人。他蒙蒙眬眬看到已经霜打叶枯的瓜架上,吊着雹痕累累的两颗大苦瓜,他又隐隐约约听到一个行将沉溺的姑娘在苦海里挣扎呼救!他不能见死不救,然而,他清醒地知道,自己也正浸泡在苦海里。
“章老师,听说有人给你提过安老师,你不同意?”老校长又追问了一句。
老校长的话,不无根据。那是章怀柔和老校工一次闲聊时,老校工提出的。章怀柔只当闲话一笑了之。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是不能对姑娘,特别是那些自带粮票的姑娘有任何非分之想的!
现在,老校长又提起这件事,看来,老校工的话绝非儿戏。于是章怀柔赶忙解释:“不是不同意,是咱不配。”
章怀柔说的是实话。不过,这“不配”二字的全部含义,只是:我是“右派”。
章怀柔有过光华的岁月,他的才气,他那洒脱中蕴藉着深沉的魅力,曾使不少俊美的姑娘倾心不已。
历史,狠狠地甩了他一记耳光,使章怀柔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然而,他那一脸的自负和目空一切的眼神,使那些年轻教师不敢接近。
安霞自打同章怀柔一起走进这个校门,章怀柔的影子便经常出现在她的脑际中。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刊载着章怀柔作品的杂志,偷偷地钻在宿舍里读,还有时,趁空堂时间,站在教室外听章怀柔给高年级学生讲课,在办公室一起办公的时候,更免不了多瞅章怀柔几眼。然而,她却没有勇气往章怀柔身边靠近一步,甚至在拿着课本向章怀柔请教时,声音还发颤。
撮合他俩的事是老校工先向安霞提的。安霞绯红着脸,羞涩地说了句:“人家看不上我。”
安霞说的也是真话。章怀柔在她眼里是白马王子。而她自己呢?一只丑陋的小鸭。
当那天安霞向老校长哭述完回到宿舍后,孤独、惆怅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她倒在床上,多么希望一双有力的、自然是男人的手扶她起来啊,她又想起了章怀柔。
她起来,又翻开了那本看了多少遍的杂志。署着章怀柔名字,题作《假如》的诗歌跃入眼帘。其中,有这么几行——
假如我不幸倒下
请你伸出友谊的胳膊将我搀起
假如我见一位姑娘哭泣
定然会用我的温情把她的泪痕拭尽
“章老师,你的意思不说自明。人家安老师不嫌。”
“我看,你俩挺般配的。一个郎才,一个女貌。章老师你自己也不小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人家安老师对你,可是真心一片呀!”老校长的老伴也从旁打劝。
章怀柔曾下过决心不再在那条文艺的钢丝绳上走险,可他对文学的执着和爱好却始终没有改变。他蓄聚着能量,等待着时机。他决心混不出个样子是不成家的!
现在,章怀柔的决心动摇了。他觉得再推三阻四,既对不起老校长的关怀,更对不起安霞的一片痴心。
“老校长,我听你的。”
那时的年轻人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如果在今天,一定会看到这样一幅图景——
在一条滚滚而下河畔,安霞挣脱章怀柔的怀抱,抹着泪,说了声:“谢谢,我不需要同情,同情不是爱情。”便头也不回地顺着河流,在沙滩上发疯似的跑走。章怀柔无奈地望着沙滩上留下的一溜清晰的脚印苦苦思索……
而这是60年代的事情,安霞和章怀柔甜蜜地相爱了。
他俩星期六一起相跟着回城,星期一一早再从原路返回学校。
三望进城有一条呈九十度的官道。可为了捷径,人们总是一到川底后,便插一条斜边小道走。走这条路,要经过一片坟地,叫郭家坟。原是郭秀家的坟地。解放后,人们都相中了这块风水宝地,邻村不管那个村老死病故的,都选这儿下葬,于是这儿成了一座无人管束的大公墓。
沿着人们踩出的小道两侧,时不时,会出现一块青石供桌,被岁月磨拭得锃光发亮。
安霞从不走这条路,走大道。现在有了章怀柔,不再绕远走了。
星期一,安霞和章怀柔相跟着往学校走,又经过郭家坟。
快走出坟地时,安霞突然发现供桌上好像用粉笔写着自己的名字。她拉着章怀柔上前一看,是用文字列出的算式:
破鞋+烂货=安霞
安霞气得几乎晕倒。章怀柔紧紧地把她搂在怀中,轻轻地为她擦去夺眶而出的颗颗泪珠。
“安霞,坚强点。让他骂,骂得越凶,我们会爱得更深!”
他俩刚转身要走,又发现右侧的一块供桌上也用一种颜色,同一种形式写着:
右派+流氓=章怀柔
章怀柔只朝供桌鄙夷地一笑,便拽上安霞推车赶路了。
走出了郭家坟,安霞突然像发现丢失了什么似的,返身跑回供桌旁,掏出手帕,把那两道算式擦得干干净净。又往回返了一截,一块一块地查看了,才放心地追上章怀柔,往学校走去。
这件事,他俩没有声张,只悄悄告诉了老校长。老校长又气愤又无奈地说:“你俩就早点办了吧。那个人,惹他不起。”
他俩心里都明白:老校长指的是谁。
章怀柔老父早故。母亲一直和姐姐一起。打他参加工作,就像一只自由的鸟儿任他飞翔。他的婚事,无须和别人商量。而安霞呢?章怀柔要安霞回去征求一下大人的意见,是否愿意接纳他这个“右派”女婿。安霞却说:“无须别人接纳。这是我的事。咱们走,现在就找校长开介绍,到公社登记。”
公社在川底村。来回二十里。心里一高兴,脚上就生了风。三两个钟头就把个终身大事办了个利利索索,领回了印着大红囍字的结婚证书。
那些好事的老师,像抄家似的,把章怀柔的行李、什物一股脑儿搬出,扔到了安霞的炕上。吵嚷着要糖吃,要酒喝。
正在人们起哄的时候,梅志萍攥着一个纸团气呼呼,汗淋淋地闯了进来。她把纸团狠狠地朝安霞脸上甩去,跟着一刮,接着说骂:“你个贱鬼!”骂完,便爬在炕沿上号啕起来。
人们被这突发的场面搞懵了,一个一个扮着鬼脸溜了出去。
章怀柔拾起那个纸团,慢慢地展开。是一张大字报。
标题是:告赵家的公开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