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用毛笔写的。用了半张有光纸。全文共列十二条丑闻丑事。安霞和章怀柔各享六条,平分秋色。作者谱词,颇具匠心,在章怀柔的名字前必加“右派”二字,在“右派”二字下面,没有忘记标上黑点,以示着重。
这的确是一篇少有的杰作。其文作者,就是在供桌上演算的贾明正老师。
他真不愧为一个农家子弟,精力充沛得令人瞠目。他半夜起来,跑到郭家坟涂写了足可和陈景润的1+1=2一起载入数学史册的算式,第二天晚上,又风尘仆仆地赶到省城,将这张杰作神不知鬼不觉地贴到了赵大年的大门口。
杰作是赵大年下了夜班回来发现的。幸好他的院,在一个陋巷尽头,无人经过,自然也无人发现。
虽然,赵大年是一个十来年没有毕业的扫盲班学员,可有些字他还是认得的。他轻轻地撕了下来,回家丢给了梅志萍。
梅志萍没念过书,可在安克己的传习下,识字不少。
梅志萍气得浑身抽搐。她没想到,娴静的女儿会给她做下如此伤风败俗的事。她后悔,不该把安霞带来,给赵家败兴。如果这事传开,叫她的老脸哪里搁,叫老汉子赵大年的脸哪里放!她恨不得立马把安霞拉回去,臭骂一通,逐出家门!再也不见到她!
她是带着乞求宽恕的目光望着赵大年的。
赵大年面无表情地蹲在地上,一言不发。
“大年,你也说句话呀!这事儿咋办?”
“我能咋办。她姓安,不姓赵。关我屁事!”赵大年给了梅志萍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回到里间躺去了。
赵大年是新兴化工厂的管道工。
他的工龄和厂龄同庚。他对化工厂那弯的、直的、粗的、细的,架在半空、铺在地面、埋在土里的根根管道,比对自己的手纹还要熟悉。有他,管道上的事,一百个放心。
他不嗜烟酒,性犟而孤僻。打他进厂那天起,就把厂当成他的家。尽管,那时他是这个家的奴隶。解放后,工人阶级成了工厂真正的主人。他更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工厂里。
有时,他也窜进车间。指点这个,训斥那个。不看穿戴,倒像是个厂长。工人们敬他,惧他。再调皮的工人,见了他也会变得比孙子还要孙子。因为,他是这个厂的元老,不少车间主任,还有新提拔起管生产的副厂长,都是他带出来的。这还不算,只要你到竖在厂门里的那块硕大的光荣榜前,就会看到热电厂在榜首的是一帧头发蓬松,一额横纹,满腮胡须的巨照。照片下,用红广告色书写着——
优秀共产党员、省级劳模赵大年
赵大年,是在五十年前一片辞旧迎新的爆竹声中来到人间的。他父母早逝。十九岁进厂。直到三十好几,梅志萍来了,才算有了个温馨的家。可这个遍体流淌着纯清的工人阶级血液的主人翁,依然是以厂为家。他的家,只不过是过夜的栈房和充饥的食堂。
为此,梅志萍刚过来时,和他吵过,闹过,可吵闹过后,赵大年依然故我,我行我素。
在赵大年的心里,只有一个家,那就是弥漫着烟雾、充盈着毒味和噪音的工厂。
渐渐地,梅志萍适应而且习惯了。有时,她孤零零地坐在屋里,望着墙上一张又一张的奖状,心里竟泛起一股甜滋滋的幸福感和骄傲感!
梅志萍是幸福的。赵大年是厂里唯一的一个八级工。一个月连同夜班补助,加班费,保健费能开一百多块,这在当时,是个地市级干部的水平,连大学的一般教授也兴叹不及。赵大年一无嗜好,二无外心,他分文不留全部交给梅志萍这个当家的。
梅志萍当过几年官太太。却没有过像电影上所演的那种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她恪守着农家妇女传统的勤俭美德。她把所有的供应买回,再留下日常杂务开销,其余的全部存入银行,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她的存款已接近五位数。20世纪60年代,这是一个令人忌羡而又吃惊的数字!
当安霞第一次把工资交给梅志萍的那个夜里,她听见睡在里屋的妈妈和继父的对话。
“霞儿也不小了。咱们替她把钱攒起来,到时也得置些陪送。”
“那当然。陪送不能少了。他们家的闺女有啥,咱也有啥。他们没有的,咱也陪上。免得人们说三道四,笑话不亲!”
赵大年有这心病,因此,对待安霞更胜亲生。他不管家里柴米油盐,从不问妻儿老小的冬衣夏服,却经常提醒梅志萍:谁家的姑娘穿了身布拉吉,很漂亮,是不是也给霞儿做一身;给他上课的女老师穿件毛呢大衣,挺帅的,是不是也给霞儿买一件吧;遇到他在家,安霞返校,他总会检点梅志萍,把干馍片或用证号买回的饼干、桃酥、草纸糕塞满安霞的挎包。
这一切,都是赵大年背着安霞,由梅志萍出面完成的。
安霞知道,也很感动。
然而,安霞和赵大年之间,总是隔着一张纸,不,隔着一堵推不倒的墙!
赵大年盼望着有一天,高高兴兴、热热闹闹、排排场场地送安霞出阁。好卸掉肩上这付好沉的担子。
这一天就要来了,来的却叫他如此伤心。
那些丑事搁在一边,为什么偏偏找了个右派,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凭他那工人阶级特有的直觉,他觉得章怀柔不仅是一个面目可憎,而且是一个心肠歹毒的恶人!
难道天底下,死得再没有后生了!还是自己的命里除了他,再也嫁不出去了?
一个纯纯的工人阶级,一个堂堂的共产党员,一个赫赫的省特级劳模,蒙受了奇耻大辱。如果这件事发生在赵虹身上,他一定会打断她的腿,撕烂她的脸。尽管他知道,赵虹体内也是流淌着安家的血液,但她姓赵。而对安霞,他能说什么呢?
赵大年躺在床上长吁短叹。一肚子的火,无以发泄,只能任它在胸中熊熊燃烧!
梅志萍终于坐不住了,团起了大字报,疯疯癫癫地找到了学校。
章怀柔想说不能说,他想:自己算什么?
安霞能说,不想说。她冷峻得像一尊大理石雕像,一动也不动地凝望着号啕大哭的梅志萍。
直到梅志萍的号啕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时,她才沉缓地说:“妈妈,你也相信这些是真的?”
“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就算都不是真的。我问你,要领结婚证,是真是假?”
“这是真的。不是要领,是已经领了。”
“这么说,那个‘右派’也是真的了。”
“也是真的。不过,已经摘了帽了。”
“摘了又怎样,猫儿剥了皮,还能变成虎!”梅志萍又僵直的瘫在炕上。
一切都晚了,一切的一切都完了!
老校长是老师们从他的自留地里找回来的。他急得连农具都没顾上放,就扛着跑进了窑洞。
安霞在椅子上坐着。上牙咬着下唇。
章怀柔蹴在地上,双手托腮,一副无奈的苦相。
梅志萍瘫倒在炕,口里嗫嚅着:“这是造的啥孽呀,天杀的!”
显然,激战已经过去。老校长来的适时,处理善后。
老校长看了看那张公开信,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尽管字迹有意写成仿童体,写得歪牛扯犊,可他一看,就知道是贾明正所为。他了解他,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竟会无耻到如此的不择手段!他是校长,他有责任向梅志萍证明他手下老师的清白。
“嫂子,消消气。自己养的女儿自己清楚,安老师是那号人吗?有人黑了心作践安霞,你是当妈的,怎么也跟着拿刀子戳。至于安老师和章老师的事,是一辈子的事,没先和你老商量,这怨他们年轻,不懂事。他们的不对。不过,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咱们当大的,该原谅的,就原谅了吧!谁让她是自己的女儿呢!”
老校长到过安霞家,梅志萍认得。
老校长的话刚完,梅志萍就接上茬:“她不是我女儿,我也不是她妈,全当我养了一条喂不熟的狗!”
“别说气话了。女儿毕竟是娘肚里掉出的肉!”
“要长后眼,早溺到尿盆里了!”梅志萍说出了绝情话。
梅志萍妇人相,男人性。她拿得起,放得下。既说得出,也就做得出。她腾地站起,直冲安霞:“把戒指拿来,把大衣给我!”
——一出19世纪60年代的三击掌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安霞始终像一个没有血肉,没有知觉,没有情感的冰冷的机器人。
她机械地从一个小木匣中取出她工作后梅志萍亲自给她戴到手指上的金戒指,还给梅志萍。她知道,这是梅志萍卷包上父亲的;她从一个小木箱里,取出呢子小大衣,藏青色的,不算新,却质地极好,交给梅志萍。她也知道,这是母亲当阔太太时出门穿过的,后来,一直压在箱底,一次赵大年提醒才拿出给她穿上。最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三十六块钱,也塞到梅志萍手中,说了句:“这是女儿这个月的工资!”说完,又像一尊石雕,呆了起来。
梅志萍走了。好久,好久。安霞才倒在章怀柔怀里号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妈呀——妈!”
第三节
章怀柔和安霞结婚后,搬到了四赖院里。
四赖是临县人。本姓郭,排行老四,奶名四赖。
在四赖六岁那年,一场惨重的雹灾,彻底毁灭了农民一年所有的希望,为了活命,父母忍痛把他给了邻村颇为殷实却无以为嗣的刘家,取名来福。
刘家夫妇,已逾不惑,自然捧来福若明珠,视为心肝。
这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纷纷杂杂,奇奇怪怪。刘家为嗣继香烟,求神拜佛,焚香许愿,而那普渡众生的送子观音并没有为他们的虔诚所感动。倒是四赖给刘家带了吉星。
刘妻竟然在四十有三的时候,生下了纯纯正正的刘家骨肉后裔——一个白胖白胖的长着鸡鸡的小子!
来福却无福,失宠了。
白天,他赶着刘家的羊到山坡上放牧,晚上回来时,还得捎一背柴火。当然,弟弟的屎布尿垫也都放着等他回来洗涤。
就这样,四赖还常遭白眼、拳脚,甚至罚饿。
他想再逃回父母身旁,然而,父母早已远逃异乡,杳无音讯。
一天,他又在远离村庄的雀儿沟放牧。聚然,狂风顺沟而起,山顶雷劈电闪,暴雨倾盆而下。山谷里就地起水,洪声已随着狂风,顺着山谷传了过来。
四赖东一鞭,西一铲急燎燎地把羊群撵断到半坡上,准备找一土洞避雨,忽然,一双饿狼觅食而来。
顿时,群羊乱窜。
一场人与兽的搏斗在雷电交加的暴雨中激烈地展开了。当凶恶的饿狼把四赖扑倒在地时,那只叫黑虎的护羊犬,一口撕下了狼大腿上的一块肉。
狼惨叫一声逃窜了。
狼跑了。雨住了。羊儿也失散了。
四赖好不容易把撒在满坡的羊拢到一块,一数,少了两只。他望着那卷着田禾、小树、瓜果呼啸而下的山洪,无望地哭了。
黑虎偎在他身边,也为它的主人流泪。
回去如何交代:四赖怕刘家的眼,怕刘家父母的拳,更怕刘家父母立在门背后的那根细细长长光光溜溜的山木顶门棍。他抱着陪他伴他跟他跑的黑虎哭了又哭,亲了又亲。最后,把这群羊交给了黑虎,漫无目的地,顺着洪水流去的方向,离开了生他养他的临县。
四赖是一路乞讨来到三望,被郭秀收留在下房打杂的。
他凭着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在村西的土崖下打了三眼土窑。他用给队里放羊的便利,每天从山里背两块有棱有角的青石,日积月累,竟砌起颇为坚实和颇具山乡味的窑面。靠东,一明一暗两眼,靠西独眼,就是章怀柔和安霞的新居。
四赖没有妻室,放羊回来,麻利地把火捅开,扔一把柴火,把铝锅一坐,然后,红薯、山药、老南瓜一剁几块放在锅里,待水一开,黄灿灿的玉茭面一糊,饭便做好了。
他把饭盛到一个大海碗里,蹲到街上和人们瞎聊。遇到耍笑惯了的女人走过,他把碗往地上一蹾,不管当着多少人,甚至当着女人丈夫的面,他也敢上前搂住人家不是亲一口,就是捏一把。
有时,他顺手牵羊从集体地里撇个玉茭,掏个红薯什么的回来后,便进了西窑,把那些往地上一丢,不用请,不用敬,从桌上抽出那廉价的大生产、好收成,一边吸,一边逗着炕上用裤带系着腰拴在枕上的娃娃。
一天晚上,四赖回村圈了羊,就跑回进了西窑。问:
“工作队已经进了村,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章怀柔点了点头。
“听说学校也要搞,章老师,你可要操点心。有人想给你使绊子。”
“狼要嗥,鬼要哭,老天要下猫要尿,咱们有啥法子。唉!”
章怀柔知道四赖说的是“四清”运动,指的是贾明正。
“四清”运动从1963年就开始进行试点了。不过,在全国铺开已经是1964年1965年的事了。
尽管山里很闭塞,可有关“四清”试点中的一些传闻,还是时不时地传了过来:什么要重新划分阶级成分呀,什么“四清”队逼得干部上了吊呀,什么有历史问题的人吓得跳了崖呀……
传说纷纷扬扬,越说越玄。
村里的地、富和当过伪军官的人,把老婆孩子叫到跟前,安顿后事。一些靠集体有了点积蓄的富裕户,愁得吃不下饭,生怕又划到另一边。
而那些当过和现在正当着的村干部则吓得睡不着觉,等着大祸临头。
章怀柔是已经清过的人。
尽管,他已经学过由毛主席亲自主持制定的《中共中央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也反复领会规定中:“采取说服教育,洗手洗澡,轻装上阵,团结对敌”的方针政策,可经验告诉他,绝非轻松如洗澡。
洗澡,越洗越净。而对于他,对于像他这样的人,只会越洗越黑,越洗越脏。会洗得满身污垢,面目全非。他那已被重负压得有点驼形的背脊,只会再压一块石头,或者再加一只砂袋。他,和他一样的人,不会轻装!
上阵是一定的。但绝不会让冲锋陷阵,而是一个靶子。
章怀柔是有思想准备的。
进驻三望的工作队,只有三个人。队长是公社分团副团长石容宽兼任的。
石容宽是“四清”一开始被借调参加清徐四清试点工作的。四清全面铺开后,又从清徐转到这儿。
他,三十七八,中等个头。一件纯毛海常兰中山服,油迹斑斑,大敞着,一双礼服呢皮底圆口便鞋,经常趿拉着,不常换洗的袜子破着大洞,裸露着脏兮兮的脚面和后跟。
这是一个屁股上长刺的人。他一刻也坐不下来,嘴里叼着不断头的香烟,满村转。
石容宽是1949年4月24日抬着伤员和解放大军一同从首义门进入省城的。那时,他还是个小鬼,留在市委机关,先是勤杂工,后当通讯员,继而保送工农速成中学上学。他是我党解放后第一批自己培养出的具有战争阅历和阶级斗争实践的,又有科学文化知识的工农干部。
工作队进村后,并没有像人们所想的那样,放火烧人。而是每天访贫问苦,扎根串连。
石容宽最喜欢到学校里和老师们坐。更特别爱找章怀柔聊。章怀柔对这个随随和和的人无一点恶感,却存有戒心。因此,每遇石容宽找他聊时,他总是哼一声哈一声的应付着。有时,他从玻璃上看见石容宽进了校门,就夹着作业本躲进了窑洞里。
一天晚上,石容宽找到了章怀柔的窑洞里。
安霞正在炒菜。
石容宽进家就嚷:“好香啊!想不到小安老师还有这么好的烹饪技术。”说着,就像一个老熟人似的,扔掉鞋、盘脚打首坐到土炕上,四下观望了一下被烟尘涂黄了的窑面,又说:“看来,这寒窑并不寒冷,比我住的宿舍暖和多了。”
章怀柔挨到桌边,想敬支烟。可手伸到烟盒,却犹豫了。一个“右派”主动给工作队队长敬烟,岂不是……
石容宽看得清楚,却未介意:“自己来。”他伸手拿过烟,抽出一支,划根火柴点着。
“章老师,听说你写过小说,为什么现在不写搁了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