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泽看到父亲如此情形，知道此事非同寻常。他不敢多问，站在一边，等待父亲发话。尽管黄天杰不识日文，但他又拿着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黄天杰心潮澎湃，但他压抑住内心的激愤，问道：“日本人是不是已经把木棉袈裟拿到手了？”黄文泽就把昨晚在成都的思考和行动说了出来，最后说道：“我分析，目前木棉袈裟有两种可能：一是在成都的日本人手里；二是日本人还没拿到木棉袈裟，在那个叫刘久训的人手里。”
黄天杰沉吟了一下说道：“我觉得第一种的可能性较小。如果日本人拿到了木棉袈裟，按常理来说，这封信不应该还在日本人身上，而是在刘久训手里。对于刘久训来说，这封信就是一封凭证，一封日本人从他手里拿到木棉袈裟的凭证。”
黄文泽对父亲的分析深表赞同：“这么说来，木棉袈裟就还在刘久训手里了。”黄天杰点点头说：“应该是这样的。文泽，你对这事怎么看？”黄文泽慷慨激昂了起来：“木棉袈裟究竟是什么，我不是很清楚。但不管怎么说，日本人要想从中国抢走东西，作为中国人，我觉得应该制止他们！”
黄天杰对黄文泽的回答非常满意：“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木棉袈裟既没落入日本人手里，也没被刘久训抢走。”黄文泽怔住了：“那木棉袈裟在哪里呢？”黄天杰把书信揣进怀里，指着资中方向说：“木棉袈裟，在我们资中宁国寺！木棉袈裟是宁国寺的镇寺之宝，是佛祖释迦牟尼身上穿过的圣物，是佛教禅宗的传宗法信，代表了禅宗世系的传承，是佛法的象征，极其珍贵！”
黄文泽大吃一惊，十多岁时他在宁国寺无意中听到父亲和德清禅师谈到过木棉袈裟，没想到木棉袈裟有如此大的来头！难怪他当时问父亲的时候，遭到了父亲的呵斥。现在想来，父亲对他的呵斥也不是没有道理。当时他尚小，的确什么也不知道。想到这么一件珍贵的圣物，居然被日本人觊觎上了，黄文泽不觉心情沉重起来。
黄天杰站起来说道：“我必须立即去宁国寺一趟，把这个消息告诉德清禅师，让他早有防范！”黄文泽说：“我跟你去！”黄天杰看着儿子坚毅的表情，点了点头。说走就走。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书房，来到大院里。黄天杰叫人赶紧备马。
黄文秀听到父亲的声音，走了出来，见父亲和哥哥神色焦急，好奇地问是怎么回事。黄天杰只是看了看黄文秀，没有答话。黄文泽把黄文秀拉到一边，小声地告诉她，他们要去宁国寺。
黄文秀还想说什么，就看到用人拉着两匹马走了过来。黄天杰飞身跃上马背，身手一如年轻时那样潇洒利落。黄文泽也跟着上马，对黄文秀说道：“你在家里好好待着，哪里也别去！”
黄文秀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上前一步，拦在黄天杰的马头前，大声说道：“爸爸，您让我和哥哥去吧。您的病还没有好，身体还没有恢复。要是再这么一折腾，我担心您的身体吃不消！”
黄天杰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别看这个女儿平时娇生惯养，但她并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只顾自己，不管别人。他笑了笑说：“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这么跑一趟，没事的。再说了，你和文泽昨晚颠簸了那么长时间才回家，也没休息好，你还是在家里好好休息吧。”
黄文秀的倔脾气上来了，噘着嘴说：“爸，我比您年轻，而且在马车上也睡了觉，我早就休息好啦！您的身体要紧，您就让我和哥哥去吧，我保证能完成任务。爸，我求您了！”
这时，谢蓉也过来拉着马缰对黄天杰说：“就让文秀去吧，有文泽一起，不会有什么事的。你的风寒还没有好，今天早上我又听到你在不停咳嗽。你还以为你是小伙子呀？”黄文泽也在一边为黄文秀求情：“爸，您就在家好好休息，我和文秀去宁国寺，保证没事的。”
黄天杰见一家人都在求自己，想到自己的确岁数大了，今后很多事情也得靠儿女去做。虽然这次宁国寺的事情重大，按理自己该去跑一趟，但黄文秀如此体贴自己，孝心可嘉，就点点头说道：“那好，文秀，你就和文泽一起去。”说着，黄天杰下马，把马缰交给黄文秀。
黄文秀满心欢心，学着父亲那样翻身上马，飘逸潇洒的姿势，一点也不输给黄天杰。黄天杰暗自点头，女儿在自己的言传身教下，身手的确非凡。黄天杰不放心地叮嘱黄文泽说：“你一定要把文秀保护好。看到事情不对，不要蛮干，赶紧回来找我。”
黄文泽点点头说：“爸，您放心。我也不小了，做事自有主张。”兄妹二人向父母挥手告别，策马走出黄家大院，朝资中城方向疾驰而去。
目送黄文泽兄妹远去后，黄天杰回到堂屋坐下，心情复杂，思绪繁多。那个叫刘久训的人，就是当年黄天杰兄弟三人刚学武时，被张春生抢夺糖人的那个小男孩。与黄天杰打斗的那个少年，是刘久训的哥哥，叫刘久其。刘久其是明江道长一个师弟的弟子，比黄天杰早几年学艺，所以当时把黄天杰多次打倒在地。事后，刘久其还被责令向黄天杰道歉。
时光如梭，转眼间，大家都人到中年了。没想到，刘久训居然走上了另一条路，与日本人勾结起来。刘久训后来也跟着习练盘破门武功，算起来，也是盘破门的弟子。如果这封书信属实，刘久训与日本人勾结，实在是有辱盘破门的门风。作为盘破门的大弟子，黄天杰有责任清理门户。
在黄天杰看来，清理门户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书信中提及的木棉袈裟！以前黄天杰并不知道木棉袈裟，解甲归田回到罗泉后，一次机缘巧合，他得知了木棉袈裟这个天大的秘密。他从没告诉任何人，包括黄文泽。刚才本想把这个秘密告诉他的，但时间紧急，只能先让他去宁国寺看看情况如何，今后再找机会告诉他了。话还得从当年黄天杰解甲归田回到罗泉镇说起。
黄天杰将黄天民安葬好后，黄昌盛夫妇也慢慢病愈，黄家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跟随黄天民多年的夏承祖此番与黄天民一同殉难，黄天杰带黄天民灵柩回罗泉时，也把夏承祖的灵柩一同带回。因忙于安排黄天民的后事，无暇抽身去安置夏承祖，就委托几个袍哥兄弟将夏承祖的灵柩带到夏府去。过了几天，几个袍哥兄弟来到罗泉说，夏府的人已经把夏承祖安葬在资中城北宁国寺附近的一处山上了。
黄天杰想到夏承祖这么一个纨绔子弟，能改邪归正跟随黄天民多年，实在是个侠肝义胆之人，值得尊重。于是，他利用去资中城里办事的机会，买了香烛纸钱，去城北祭悼夏承祖。夏承祖的坟墓与宁国寺相隔不远，祭悼完后，黄天杰看到宁国寺人来人往，香火旺盛，就信步到宁国寺去为父母祈祷上香。
祈祷完后，黄天杰在宁国寺游览起来。不知不觉中，黄天杰走到了后院。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和尚正坐在椅子上看经书。老和尚抬头看到黄天杰，不觉怔了一下，连忙起身朝黄天杰双手合十。黄天杰见老和尚与自己打招呼，连忙上前还礼。
老和尚微微一笑，问道：“施主可姓黄？”黄天杰很是奇怪，自己从来没见过他，他怎么知道自己姓黄？黄天杰点点头，回问道：“禅师为什么这么发问？”老和尚又是一笑，说道：“老衲法名德清，是宁国寺的住持。施主应该是黄天杰大侠吧？”
黄天杰又是一惊，连忙回答说：“在下的确是黄天杰，但不是什么大侠，禅师不要折杀我，我担当不起。”德清叫过旁边一个右耳缺了半边的年轻僧人给黄天杰倒茶。德清向黄天杰介绍说：“这是释能。”黄天杰忙与释能打招呼：“释能师父，你好。”释能面无表情，朝黄天杰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施主请用茶。”就退到一边去了。
德清待黄天杰坐定后，问道：“施主这些年来可好？”黄天杰说：“蒙禅师垂问，这些年还勉强过得去。禅师，您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德清拈须微笑着说：“施主五年前大闹资州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黄天杰连道惭愧：“禅师过奖了。那年也是迫于无奈，没有办法。没想到我把动静闹得这么大，连禅师都惊动了，实在惭愧得很。”德清挥挥手说：“你不必自责。凡事都有因果，一切皆有佛缘。今天你能来到宁国寺，这也是一种缘分。为什么我要这么说呢？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你就明白了。”
说着，德清起身，带着黄天杰出了后院，来到一片树林前。德清指着一个小小的坟包前的墓碑说：“黄施主，请你好好看看。”黄天杰顺着德清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由得脸色苍白，冷汗直冒。
只见那块墓碑上写着“张春生之墓”五个大字，字迹刚劲有力，力透碑石。这五个字，引起了黄天杰对五年前那场血雨腥风的回忆。他没想到，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张春生，居然安葬在这里！而且，看得出来，安葬张春生，应该与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德清禅师有很大关系。
黄天杰心中隐约有些不快，为什么以慈悲为怀的佛家弟子德清禅师，会如此善待卖兄求荣的一个武林败类？难道是佛家的慈悲想要超度张春生吗？但张春生已经带着他那罪恶的灵魂离开人世，即使想要他重新做人，也无济于事了啊！德清禅师把自己带到张春生墓前，到底是什么意思？
黄天杰的脸色阴沉，看着张春生的坟墓，不发一言。德清看到黄天杰如此，叹了口气说：“老衲看得出来，黄施主的心结还没有打开。”德清这句话，点醒了黄天杰，他自知有些失态，连忙带着歉意回答道：“禅师，对不起，我……”
德清打断黄天杰的话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想问什么。说起来，这事还有些曲折。我们还是回到后院去说吧。”说完，德清转身往回走，黄天杰跟在德清后面，不时回头看看张春生的坟墓，心中百感交集。
回到后院坐下后，德清说道：“我知道，张春生是被你亲手杀死的。你不必感到内疚和自责，张春生的死，是他自有应得，你当时做得对。但是，你不知道的是，在你眼中，张春生是一个为了荣华富贵而出卖亲人的败类；但在我的眼里，他却是宁国寺的恩人。”
黄天杰大为震惊，不禁脱口而出问道：“禅师，您这话从何说起？”德清就把当年张春生外出闯荡落难宁国寺，1911年张春生随端方回到资州，半夜跑到宁国寺给德清送信说端方意欲抢夺镇寺之宝木棉袈裟的事情，告诉了黄天杰。
黄天杰听后，半天没回过神来。他没想到，在他心中一直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张春生，背后居然有这么复杂曲折的闯荡经历，还能在半夜不顾危险跑到宁国寺为德清禅师通风报信，让宁国寺的镇寺之宝躲过一难，这是一种非常可贵的品质。这就是知恩图报，说明张春生并非烂透了，他还有一丝良知。
德清说道：“黄施主，这就是你和我眼中张春生的区别。你只看到他恶的一面，但我更多地看到了他善的一面。张春生，是一个善恶都有的人，只不过，因为自身的贪欲，一时糊涂，走错了路。但这条路，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一条路，没有回头的机会。”
黄天杰不知说什么是好，祈求般地说道：“请禅师指点迷津。”德清摇摇头说：“世上从来没有迷津，我也不能给你指点什么。你们兄弟一场，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我知道你们亲如兄弟。当年发生兄弟残杀的事情，那也不是你的过错。只是，人死如灯灭，是非过错都成空，都化为了天上的白云。”说到这里，德清用手指着天上的白云。
黄天杰抬头望着天空，凝视着那一片片白云，想着德清禅师刚才给他说的一席话，脑里翻腾了起来。是啊，多年过去了，自己为什么还一直不能原谅张春生呢？其实，不是不想原谅他，是没有找到原谅他的理由。如今，德清禅师的话，把一个和自己兄弟相称的张春生还原了出来。张春生，并非想象中那么坏到透顶，他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黄天杰感觉心结渐渐地有些解开了，尘封多年的仇恨也似乎在渐渐消融。他长叹一口气说：“禅师，我知道您的意思。亲，莫过于父母兄弟；仇，莫过于国仇家恨。春生最终走到那一步，的确是他咎由自取。我最不能原谅他的，是他把我的亲妹妹天秀杀死，还开枪打伤我的弟弟天民。他们可都是从小与他一起长大，比亲人还亲的人啊！特别是天秀，一直对他都有好感，喜欢他，爱恋他，可他却那么残忍地把她杀害……”
说到这里，黄天杰有些哽咽了。德清也叹了口气说：“在我看来，这都是冤孽，前世的冤孽。不过，说句施主不爱听的话，你的妹妹能死在她爱的人手里，总比死在别人手里强。以我对张春生的了解，他并不一定是成心想杀害你的妹妹，他当时心里一定非常难受。但他身处那样的境地，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梗着脖子一条路走到底。所以，也才有了你出手将他杀死的结果。”
黄天杰沉默了。德清禅师的话，虽然听起来很刺耳，但他找不出反驳的话来。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冥冥中自有天意”吧？很多事情，看似不合理，但或许从佛家的角度来说，是合理的。佛家讲究因果报应，有什么样的因，就有什么样的果。
黄天杰觉得心里很乱，于是问道：“禅师，为什么他会被安葬在这里？”德清说道：“当年你带人大闹鼓楼坝刑场后，张春生被你杀死的消息传到我这里，我就叫释能带两个人去找张春生的尸体。打扫刑场的人，把张春生的尸体拖到了荒郊野外，准备喂狗。释能他们就把他的尸体带回了宁国寺。我组织人为他超度了一番后，把他安葬在后院外那片树林边。我又给他写了墓碑上的字，找来石匠给他立了一块碑，算是宁国寺对他的报答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