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来的战事似乎并未影响栾京城的繁华与喧闹,皇城之中依旧是富丽堂皇,纸醉金迷的。吴帝所居的昭章殿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靡靡之音从殿中传出,绕过殿外的白玉石柱,飘向深宫。
除却这夜夜笙歌的昭章殿,如此深夜之中,另有一处灯火通明的所在便是坤德殿。
"皇后娘娘。"章嬷嬷走上前来,"县主今日温习了坐礼、行步礼与膳礼,做的很是不错,婢觉得县主颇有天资,倘若假以时日,必定为京中淑女典范。"
"那是自然。"皇后赵氏半窝在贵妃榻上慵懒的闭着眼睛,由身边的婢女揉着额角,"磬儿出身高贵,自然天资聪颖。这些倒是其次,太子妃之礼繁多冗杂,倒是要多费点心思。"
章嬷嬷半弯着身子恭敬笑道,"这是自然。娘娘,婢今日收了封家书,原也是无关紧要之事,只是婢思来想去,觉得关系重大,还是禀告娘娘知晓才是。"
"哦?"皇后睁开眼斜睨了一眼章嬷嬷,"说来听听。"
"是。"章嬷嬷道,"婢原有个远方表侄女儿,也是个颇为乖巧懂事的女儿家,还曾来宫中拜见过娘娘您的。"
皇后似乎是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是有些印象,也算是知礼。"
"是是是,还赖娘娘肯记得这丫头。这丫头虽是乖巧,胆子也小得很,总觉得自己出身不高,向来不敢高声说话的。这不机缘巧合的,前几日我这侄女儿去游湖,偏巧遇上了长宁郡主,不知怎的得罪了郡主,这丫头吓得跪在郡主面前请罪,活生生的吓昏了过去。"
章嬷嬷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皇后的脸色,"这丫头遭点罪也不算什么,只是婢倒觉得此事不简单。长宁郡主身边的品兰向来在宫中手眼通天,想来不会不晓得我这侄女儿身份。郡主此举……倒像是向娘娘您示威。"
"示威?"皇后怒极反笑,"打狗也要看主人,这丫头还想打本宫的脸不成?"
"娘娘有所不知,太子殿下前几日动用了圮国进献的那匹汗血马,八百里加急送了亲笔手书到汋州,说是送与长宁郡主的。"
"由着他胡闹,只要陛下不出兵,本宫倒要看看这卫氏要如何应对。对了,陛下这几日都宿在何处?"
"陛下近几日并未召妃嫔侍寝,倒是一直宿在昭章殿,已有整整八日未出殿门了,一直由千奉贴身侍奉着,前来禀奏前线战况的大臣通通被拒之门外,就连太子殿下派去呈折子的小内监都被轰了回去。"
"陛下连太子都不见?"
"是……"章嬷嬷欲言又止道,"倒是……倒是前几日肃王递了折子进去,大约是请安之类,陛下也没说什么,倒是收下了。"
皇后蹙眉,"肃王?"她颇有些不屑道,"他向来不在朝堂的事儿上用心,自打娶了卫氏长女之后更是一心沉溺于温柔乡的,怎么如今突然转了性了?"
章嬷嬷摆了摆手遣退了一旁侍奉的小宫女,左顾右盼半晌才凑近皇后身边道,"婢听闻前些日子肃王妃生了场大病,肃王还特地从京外请了不少名医到府中,也算是用心。"
皇后冷嗤了一声,"从京外请了名医?京外哪有什么名医,不过做做样子罢了!也不看看是从哪个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的贱婢肚子里爬出来的种,能娶卫氏长女,也算是他高攀了,哪还有不捧着的道理呢。他怕是还指望着哪天承王那个玩世不恭的废物能提携他一把吧。"
章嬷嬷笑道,"他这是做的哪门子白日梦?就凭承王那个不学无术的?满栾京城谁人不知咱们太子殿下才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就连圮国都流传着太子殿下的美名呢。"
听罢章嬷嬷的话,皇后满意的笑了笑,"去,以太子的名义送盏参汤到昭章殿,以全太子忠孝之名。"
……
昭章殿。
"陛下,太子殿下遣人送了参汤来。"千奉谄媚的笑着凑上前来,"陛下,奴才瞧着这参汤还热乎着,还是太子殿下一片孝心呢。陛下,您这是看什么呢?"
吴帝没抬头,仍低头研究着铺在地砖之上的舆图,摆了摆手唤千奉道,"你过来。"
这幅舆图长而宽大,上细细描绘着各国的山川风物,江河湖海,好不壮阔,让人观之顿生睥睨天下之感。吴帝伸出手,细细描绘着吴国的疆土边域,目光一顿,停在了与吴国接壤的圮国之上。
圮国乃是吴国邻国,国土不大,国力也日渐衰弱,靠着向周边强国大国进贡维持着诸国间微妙而岌岌可危的平衡,因此得以喘息之机。
千奉凑上前去,惊呼了一声,"陛下,您大晚上的看这劳什子的仔细伤了眼睛!不若明日再看?"
"不妨事。"吴帝道,"你看,这圮国比之咱们大吴如何?"
"陛下您这可不是在说笑嘛!圮国虽与咱们大吴相邻,但不过是个弹丸之地罢了!圮国国君视陛下为君,年年岁岁上贡这自是不必说的,此等小国怎能与咱们大吴相提并论!"
吴帝瞥了千奉一眼,伸出手顺着圮国的边域,蓦地向着东北方一划,手指停留在了陈国的疆土之上。他浑浊的眼眸此刻突然如鹰隼般锐利起来,"那陈国呢?"
"这……"千奉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吴帝的脸色,"奴才实在是不懂这些军政大事……这……"
"朕要你说,你便说就是。"
"是。"千奉低着头道,"陈国不过是北地小国,自然不可与咱们大吴相比!"
"是吗?"吴帝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喜怒,"你可听闻过陈国桓氏?"
"这个……奴才……奴才愚笨……"千奉吞吞吐吐的答道,"奴才不曾听闻……"
吴帝却未曾怪罪,反倒笑了一声道,"你一个宫人自然不会听闻!只不过外间皆传这陈国桓氏出了个极善兵道的儿郎,排兵布阵运筹帷幄,他国见此人如临大敌,你道此人可有如此神通?"
"奴才倒觉得这不过是世人谣传罢了……这世上哪有这等神通之人,奴才觉得这世上之人无人能及陛下万中之一……"
"罢了!"吴帝冷哼了一声,"你惯会说这些哄朕高兴!朕是担忧若是这陈国与圮国沆瀣一气……"
吴帝的目光流连在两国之间,陈国与大吴接壤之地只有汋州一城,只要汋州死守便可高枕。然而……他的手指摩挲在舆图之上,陈国与圮国大片接壤,若是陈军借道而行……
"陛下多虑。"千奉劝慰道,"陛下龙气震荡九州,就算借圮国一万个胆子他也是万万不敢的。您看,这参汤都凉了,岂不是辜负了太子殿下一片孝心了?"
"孝心?"吴帝嗤道,"太子奏表屡屡提及陈国战事,让朕早日决断早日出兵!放眼整个朝廷,朕一时之间如何选的出良将?太子逼朕,群臣也来逼朕!你说,这些人是否已成太子党羽?!"
"陛下您又多虑了……"千奉笑道,"陛下英明神武,春秋鼎盛,这些臣子必然是效忠于陛下的。更何况太子殿下贵为东宫,怎会笼络朝臣,暗结党羽呢……"
"贵为东宫……"吴帝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蓦地,他的目光一凛,似是不经意般转头看向千奉,"最近不见承王进宫请安,他在做些什么?"
千奉嘿嘿笑了几声,道,“陛下您呀,果真是最惦念着承王殿下呢。您忘了,前些日子您不是赏了些名贵料子给卫贵妃娘娘吗?娘娘知道承王殿下向来喜爱这些,便命人装了些送去承王府,承王殿下欣喜的很,立即召了府中裁缝裁衣,恐怕这几日在府中绘图样,忙的紧。”
吴帝点了点头,这才露出一丝笑容道,“这孩子!莫叫他在府中倒腾这些有的没的,叫他来宫中……”
千奉问道,“陛下召承王殿下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交代给殿下?哎呦,咱们承王殿下向来是不在政事上用心,若是卫贵妃娘娘知晓,怕是要欣慰了……”
听了千奉的话,吴帝的声音却戛然而止,原本轻松的神情霎时间凝重起来,他的手指缓缓敲击在案上,发出“笃笃”的响声,喃喃道,“卫贵妃……”片刻,他骤然起身,"罢了!千奉,传肃王即刻入宫觐见!"
……
肃王入宫恰逢卯时,东边的天空已露出了鱼肚白,掺杂着乳白色雾霭的浅薄淡云与尚未消逝的暗色天空搅合在一起,半明半黯的星子闪烁着,昭章殿前伫立着的几根白玉石柱附着着一层朦胧水气,是初春的朝露。
肃王跟在千奉的身后亦步亦趋,直到他的脚步停留在那根白玉石柱的前边,他抬起头仰视着恢弘的昭章殿,仰望了良久又伸出手抚摸了那根白玉石柱,他的手指沾染了露水,变得潮湿冰冷。
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未如此近的看过这座庄严的大殿,在这大殿面前,在这至尊皇权之下,他就如同蝼蚁一般,就像他的身世一样,低微而卑贱,从不配与这世上尊贵之物沾染上分毫干系。
"殿下,您这是在瞧什么呢?陛下在殿里等着您呢。"千奉催促道。
"没什么。"肃王收回了手,他的手指依然潮湿而冰冷,他将手指蜷缩在袖中,露出一抹他惯常憨厚的笑,"本王是瞧着这柱子上有些脏了。"
"殿下您可是说笑了!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交与奴才去办就是了,陛下传召您可是有大事相商呢!"千奉凑近肃王,笑容神秘而谄媚,"殿下可知,陛下原本是要传召承王殿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