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画舫已靠了岸,她一睁开眼便看见了品兰正坐在她身边替她拭汗,便问道,“你何时也上了船?”
卫清韫当时受邀于柳家娘子,画舫之上人已聚集了不少,故而卫清韫并未带品兰一同上船,各家的千金们也都是只身上船,并未见什么不妥。
品兰一边扶了卫清韫起身一边低声在她耳边问道,"郡主,你怎么喝成这样?"
卫清韫揉了揉眼睛,头还是昏沉沉的,不过酒应当是醒了大半了,她是绝不会让品兰知道她是被一盏酒灌醉的,那也太丢人了。于是道,"一时兴起,多喝了些。隐约记得好像有人发生了口角,不过和我没关。"她颇为自得的说,"我向来不在外惹事。"
品兰默默了片刻,"郡主,婢觉得事情不是您说的这样。"
卫清韫坐起身打量了四周,还是那间画舫之上的里间卧榻上,她打了帘子看向外头,见柳家千金以及方才同游的几位都在,一行人皆在岸上候着,不同寻常的是岸上的所有人皆跪在地上,旁边站着一个身穿驿官官服的兵差,手奉信函一封。
卫清韫迷茫的问道,“这是出了何事?”
品兰笑睨了卫清韫一眼,“是太子殿下手书。”
卫清韫一个激灵,这下酒意全没了,"是陈国战事?"她随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嘟囔道,"事关战事,他传信于卫侯便是,偏偏要传与我,军政大事,我又不懂。"
品兰帮卫清韫拢好了碎发,应道,"婢想,殿下此举必有用意。"
待卫清韫整好了仪容便上了岸,那一直立于一侧的驿官见状连忙上前跪地行礼,“见过长宁郡主!”说罢将手中信函高举于头顶朗声道,“此乃太子殿下亲笔手书奉与郡主,八百里加急昼夜不歇,今晨方至汋州境内!请郡主亲启。”
卫清韫因醉酒尚不太清醒的脑子这才反应过来为何众位颇有身份的官家千金也跪地不敢起。太子乃国之储君,见字如见人,一应人等当行跪拜大礼。
卫清韫拾裙欲行礼,心中思忖这能值得沈冉八百里加急的书信究竟是怎样军情。只听那驿官忙道,“太子殿下吩咐,郡主只需取信,无需行礼。”
卫清韫也不矫情,索性就站着了,唤了品兰取信。
品兰从那驿官手里取了信递给卫清韫,只见素色信函之上是一行飘逸隽俊之字,染着尘封了百里后的仍留有的淡淡熏香气,上书:“玲珑亲启。”
落款:沈亦殊。
信上的字迹是卫清韫一贯熟悉的柳体,风流潇洒中带着几分畅然随性的飘逸,每个字最后一捺的字尾都会微微上翘。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沈冉亲笔。
卫清韫素手拆信,还未见信笺便有一朵西府海棠掉落出来,花瓣轻盈,含粉吐艳,花蕊娇黄,带着丝缕馥香,竟丝毫未见衰败之色。
立于一侧的品兰笑道,“朱栏明媚照黄塘,芳树交加枕短墙。想必这是郡主最爱的西府海棠今春的第一枝花。”
这信看上去并非如卫清韫所想一般,处处透露着远方金戈铁马肃杀气息的军情密函,却处处流露出南国暖春里,正值韶华的俊俏少年捎给他所钟意的少女的一片柔情。
正如这支随信而来的西府海棠,明媚而缱绻。
卫清韫瞥了品兰一眼,只埋头取了信笺出来,上边不过寥寥几字,书:京上解语花开。
品兰凑上来看了半晌,又前前后后瞟了好几眼,不甘心似的嘟囔,"郡主,汗血宝马可是昼夜兼程跑了八百里,殿下也不多写几个字。"
卫清韫将信笺细细叠好藏于怀中,微微扬起嘴角,轻声道,"我知他意。"
……
远处卫府的车驾早已侯着了,众人想起方才自己在画舫之上诸多议论,又看向方才众人都没放在眼里的小丫头,谁能想到这个未施粉黛、衣着简素的少女便是前段日子荣光万丈返乡的郡主之尊呢?
众人皆冷汗涔涔,又观郡主面无喜色,神情多像是愠怒,众人更加六神无主。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弄花了她们出门前精心画的妆容,脂粉和着冷汗顺着她们的鬓角流到下巴,一缕一缕的,是半分也没有什么仪态可言了。
卫府的车驾已然停稳了,只见一女子突然冲了上来扯住卫清韫的裙角,半趴半跪在地上,哭的花容失色,正是在画舫之上与卫清韫争执之人。"郡主饶命!我……我有眼不识泰山,我……"话说了一半,人却吓昏了过去。
柳家千金见状连忙叫人将那女子拖了下去,低声劝慰道,"郡主,章妹妹也是不知者无错,还请郡主开恩……"
"小妹……"卫妤踌躇着低声开口,眼中满是不忍,"小妹……郡主,郡主不若饶她一次……"
卫清韫摆了摆手,"酒后玩笑罢了。"
此话一出,众人一时之间不敢言语。
品兰扶着卫清韫上车,间隙间凑在她耳边道,"方才那名女子姓章,是皇后身边章嬷嬷的远方侄女儿,凭着章嬷嬷在皇后身边得脸,她父亲谋了个小官职,父女二人还入宫觐见过。"
"章嬷嬷?"卫清韫问道,"我记得皇后让她教导赵宛宫中礼仪。"
品兰点头,"皇后颇为信任章嬷嬷,故而将惠山县主交予她精心教导。"
卫清韫听罢点了点头,品兰又道,"婢倒是觉得这柳家千金也是有趣儿,她若真有心,岂会叫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偏偏生了事,却又像个和事佬似的。"
卫清韫拍了拍品兰的手,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果然我没去他家吃宴是对的。"
车驾缓缓移动起来,卫清韫这才再次从袖中取出了那封信笺。与方才克制淡然的神色不同,她的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一双弯月似的眸子亮晶晶的,满是光采。
她的指尖轻柔地摩挲着那张信笺,"京上解语花开……"她低声呢喃了一句,笑意更深了几分。
"郡主,侯府到了。"
品兰的声音打断了卫清韫的思绪,她再次将信小心翼翼的收回袖中,这才揭帘下车,她附在品兰耳边道,"去瞧瞧,是不是白姜回了。"
品兰一怔,"想必没有。若是白将军回了,殿下为何叫驿使传信?"
"未必。"卫清韫拾裙步上台阶,转过头叮嘱品兰,"若是白姜回了,叫他来见我。"
品兰见卫清韫神色认真,便知她心中有了些计较,便不再多问。
候在门口的黄妈妈已然迎了上来,见了卫清韫便又向她身后瞟了几眼,却又有些惧怕低着头不敢多看。卫清韫知晓她这是在瞧卫妤,却也没多说什么,径直入了府。
甫入中厅,便见黄妈妈追了上来道,"郡主,夫人在飞珠轩侯着您呢。"
卫清韫"唔"了一声点了点头,未置他语。待她进了屋,裴氏便迎了上来,向她行了一礼。卫清韫心中惦记着许多事,当下便问,"卫侯是否有事相告?"
裴氏一愣,起身从随身的食盒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碟,碟上绘着春桃彩蜂,颇为好看。碟中的点心小巧精致,上头淋的琥珀色蜜汁在烛火之下晶莹透亮,让人观之食欲大动。
裴氏笑道,"郡主出游怕是饿了,妾听品兰姑娘说起郡主不喜食辣,倒是偏爱这蜜菱糕。汋州多产菱角,这蜜菱糕也算得咱们汋州的特产。这是今儿清晨外头才送来的新鲜菱角,妾的手艺虽说比不上宫中御厨,却也赖得这食材新鲜的很,请郡主尝尝吧。"
卫清韫愣了片刻,却还是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块放入口中。
菱角的清甜与蜜汁的香醇混合着席卷了她的舌尖,这蜜菱糕制的软糯,入口即化,甜而不腻,香而不厚,比宫中的不知好吃多少。
她原本是不爱吃蜜菱糕的,只是偶然听姑母说起,她的故乡汋州盛产菱角,到了菱角丰收的季节往往是胜景,因为产量太多,那里的百姓便将家中剩余的菱角制成蜜菱糕,当作点心招待客人,久而久之,便成了汋州颇有特色的一道甜食。
姑母时常让御膳房烹制蜜菱糕,卫清韫觉得远不如一品酥和水晶糕好吃。但不知为何,她越长大,就越喜食蜜菱糕,她喜欢菱角的味道,就像她喜爱汋州的山水。
卫清韫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吃到自己母亲亲手所制的蜜菱糕,正如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还能踏上汋州的土地,这个她从未到过的故乡。
她忽然觉得眼眶滚烫起来,鼻子也酸的厉害,猝不及防的,几颗带着滚烫热度的泪珠毫无征兆的滚落下来,滴落在晶莹剔透的蜜菱糕上。
"郡主,您这是……"裴氏吓了一跳,连忙追问道,"是不好吃吗?妾……妾也甚少下厨房,想来是厨艺不精,郡主还是别吃了。明日,明日妾叫厨子重新做了来可好?"
卫清韫摇了摇头,像是为了证明似的,又夹起一块放入了口中。
"郡主……"
"你为何要叫我郡主?"卫清韫泪眼汪汪的看着裴氏,委屈的抽噎了几声,"难道我不是你的女儿?"
裴氏蹙眉,踌躇道,"郡主,郡主身份尊贵……况且郡主心中怨妾,妾心中知晓……"
卫清韫直愣愣的盯着裴氏,半晌,别扭似的扬起高傲的下巴,问道,"你可知晓我小字?"
裴氏也落了泪,不住的点头,"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此诗出自玉阶怨……想必,你与贵妃在宫中诸多艰辛吧。"
她抹了抹眼泪,逃也似的转而问道,"是不是栾京有消息了?"
"是。"裴氏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泪,复又拉着卫清韫的手久久不肯松开,过了半晌才平复了心情道,"太子殿下传了信与你父亲,说是陈国出兵突然,一时之间京中也无应对之策。但汋州与陈国接壤,必然先受其害,太子殿下忧心你的安危,已遣东宫禁卫前来相护,想必……已在路上了。"
裴氏说罢,神色复杂的看向卫清韫,"太子殿下肯如此相护……玲珑,母亲想问你一句实话。"她仿佛难以启齿似的犹豫了半晌,却还是抬起头看向卫清韫,"你、你与太子殿下是否已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