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悠悠向湖中划去,烟波湖春水长波,船舸迷津。四周炊烟漫漫,钟鸣鼎食之家,而对岸远远望去,竟又见青峰巍立,层峦叠嶂,隐天蔽日。
卫清韫倚在画舫栏杆边上,任凭春日湖风吹乱了她的鬓发。眼前美景,是与她从小生长的栾京城全然不同的景致。栾京城宫殿巍峨,飞檐走壁,城墙高耸入云,金翠满皇城。而汋州,她的家乡——却是高山耸立,流水潺潺的温柔水乡,平添了水乡柔情,也比栾京多了几分炊烟袅袅的烟火气。
她喜欢这样的简单,也喜欢汋州这个地方。她转头望向画舫内,几名女子围着卫妤劝酒,满面笑意,不断的称赞卫二小姐不愧是出身侯府,气度不凡。卫妤如同往常一下,没有一丝侯府嫡女的高傲模样,微红着脸颊,半垂着眸子,温柔的掩唇笑着。卫清韫不禁的想,如果自己自小在这里生长,会否便会如卫妤一般,讲话温声细语,举手投足间多出几分婀娜柔情。
她又想,若是战事将起,恐怕便只有生灵涂炭,白骨累累了。她忽然觉得有些怕。
她极少有胆怯的时候,但一遇到胆怯之事,便会很思念栾京城中的那个少年,那个从小最爱逗弄她,如今却已经贵为储君的少年。
卫觐的话蓦地闯入卫清韫的脑海中,"郡主钟情于太子殿下?"她的脸骤然一烫,仿佛心底最隐秘之事忽然被撕扯着暴露在阳光之下,让她顿生无处遁形之感。
"郡……妹妹。"听到有人唤她,卫清韫转过头,只见柳家千金笑容满面的站在她身后,"妹妹这是怎么了?脸怎么这样红?"
还未待卫清韫开口,便有人起哄道,"还未饮酒便醉了,妹妹可是该罚!"说罢那女子便上前来将卫清韫拉至小桌前,又倒了一盏酒递给卫清韫,嬉笑道,"妹妹可要罚酒!"
柳家千金见状大惊,心想这下可得了,这小蹄子没眼力见的,连千尊玉贵的郡主都敢灌,连忙上前夺下杯子笑道,"我家妹妹年纪还小,怕是不能饮酒。"
方才这几名女子已是喝的微醺,便有人起哄道,"若是不能饮酒,便读一首诗来!妹妹,就选一首你最爱的诗来读可好?"
柳家千金这才舒了一口气,连连道,"对对对,读诗好,这主意极好!"
众人见状又纷纷起哄,要卫清韫定要读一首诗来才算完。
卫清韫正是满腹心事,只见天边堆满了赤烟色云霞,水汽蒸腾,隐见金色日光熠熠下七色虹霞悬于水天相接之处,便一时贪看住了。
回过神又见众人皆看着她,心思还未及转便脱口而出道,“云霞蔽日,虹采垂天……”
话音未落,众人皆是一愣。柳家千金反应最快,忙笑道,"这是太子殿下所作的《胥州词》?"
太子沈冉之名,恐怕举国上至八旬老汉,下至黄口小儿无人不知。不仅仅是因为他贵为东宫,更因他诗书文采甚长,龙章凤姿,所见之人皆赞其为风雅冠绝天下的佳公子,更兼有“肃肃萧萧,若高风徐引”之美誉。
这首《胥州词》便是他十四岁那年代天巡绶游走至胥州境内所作,其词恢宏磅礴,胸怀志远,令人难想那时年仅十四的少年胸中之丘壑。
便是这首《胥州词》令天下墨客为之倾倒。
已有一红衣女子议论起来,话语间难掩倾慕之情,“果真若论气度风华,诗书文才,太子殿下可冠绝天下!若是我有生之年能见上一眼,也算我没在这世上白走一遭!”
另外又有人言道,“我听闻年初太子殿下出宫祭祖,满城百姓夹道跪迎,自城中绵延至郊外数十里,呼太子之声不绝于耳,如闻雷动。”
那红衣女子语气中不乏得意,“那是自然!太子殿下何等风采!”说罢不禁有些失意了,“真不知是怎样的女子有这等前世修来的好福分,能成为殿下身侧之人。”
又有一女子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你们也晓得我兄长常年游走于诸国买货,听得了不少各国奇闻。就说那个居于漠北的明国,明国国主有位掌上明珠似的公主,听闻生的是绝代风华,这位公主便是不知从何处知晓了殿下佳迹,芳心暗许了多年,如今吵着闹着要嫁来咱大吴呢!”
说这话的女子便是汋州首富顾氏之女,顾氏的生意做得大,常年游走于各国,自然见多识广。莫说是汋州,就算放眼整个吴国也找不出几家能与顾氏斗富之人来。
“咱们大吴便就是有数不清的美人,怎么就轮到她一个小国的公主了!”有人不屑道,“不就是盛产些别国别家没有的什么点翠瓷,加之贸易做得好,否则早不知被灭国多少次了!”
一女子道,“我倒是听闻那点翠瓷乃是进贡之物,贵如和璧隋珠,也只在宫中才得一见呢。”
顾娘子继续神秘道,“妹妹你这便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这点翠瓷我倒是见过,白日光照便有绿光盈目,夜晚则如星辰坠落,煞是夺目呢。"
卫清韫在一旁听着,嘴角不由的弯了起来。
她想起多年前明国进贡一批成色极好的点翠瓷,个个造型奇巧,价值连城。吴帝大悦,将之分赐予诸子,自然也有沈冉一份。那时沈冉还不是太子,是瑞王。
那是个冬日雪天,她在宫里睡觉还没起,正抱着茜红色的锦缎被子发愣,沈冉便兴冲冲的跑了进来,裹挟着几片白色雪花与一阵寒气到了她面前,举着手里的绿色小瓶子喊道,"玲珑,你看这是什么!"
直到这时跟着沈冉伺候的嬷嬷才气喘吁吁的追上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叮嘱着,"殿下,您慢些跑……"
沈冉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父皇说这是稀罕玩意儿,价值连城,嬷嬷你放心吧,摔了我也不能摔它。"
嬷嬷吓得连忙上前道,"殿下说的这是什么话?若是殿下您玉体有损,老奴万死……"
沈冉不耐烦的应和着老嬷嬷,一边扯了她的手跑到寝殿门外,将那点翠瓷瓶映照在阳光之下,通体碧绿,有绿光盈目,煞是好看。沈冉望着看呆的她,笑意盈盈的说道,"玲珑,这是明国进贡之物,听闻到了晚间便如星辰一般夺目呢。"
她那时年龄尚小,天真的问道,"亦殊哥哥,你这话说的不对。天上的星子多如牛毛,但你的点翠瓷瓶只有一个。"
沈冉想了想,又问她,"玲珑真的想看星星?"
她懵懂的点了点头,撇了撇嘴,"可是雪夜没有星星。"
沈冉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一眼紧握在手里的那个价值连城的小瓶子,下一刻,便将那御赐之物狠狠的摔在了地上,瓷瓶应声而裂,霎时之间碎成了数片。他依然笑意盈盈,"玲珑今晚能看星星了。"
她与沈冉两人并排坐在大殿的门槛上,托着腮帮子等日落。
她记得那晚雪夜的确无星,月光也昏昏暗暗的照射入大殿之内。点翠瓷的碎片便如同天上的星辰一般发出盈盈之光,雪夜的天异常漆黑,这点点荧光相互辉映,她竟觉得比天上的万千星辰还要好看许多。
只是后来此事被皇后得知,皇后大怒,罚她跪在藏书阁自省三日,沈冉得知便跑到藏书阁与她同跪,如此一来,跪了一日便算了事。
卫清韫嘴角的笑意更深,她一高兴,端起方才柳家千金端走的那盏酒便饮了尽。这酒是上好的“梨花白”,入口甘醇浓烈,好似一股极烫的热流顺着她的喉间滚入腹中,随后涌上来的便是无尽醇香,只片刻不过的时候便有了些微醺的飘然之感。
她知晓自己酒量一向很差,差到几乎一杯就倒的地步,虽然她并不想承认并屡屡想要证明自己。结果可想而知,无一善果。
她继续听众人闲聊,又有人道,“莫说什么明国的公主,单说咱们大吴可不就有与殿下绝配之人?”那女子扫了众人一圈吊足了胃口这才道,“我前几年随父亲入京时在皇后娘娘殿中见过惠山县主呢!那可是皇后娘娘的嫡亲侄女儿,丞相大人的嫡女呢。说是自小便入宫伴读,眼瞧着跟公主似的尊贵,生的也颇为可人,这若论起出身品貌,可不就是般配?”
说话这女子家里在京中有些关系,说罢众人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连连点头,心中皆猜想着定不会有错,更有人猜想这惠山县主自小在宫中常来常往,便是与太子殿下有两小无猜的情分了,一时间对这未曾谋面的惠山县主艳羡万分起来。
此时湖面忽然起了风,整艘画舫正在湖心,难免也跟着摇摇摆摆晃起来,颠的卫清韫酒意更盛,以至于整个人都晕眩起来,神思也不大清楚了,只觉得天旋地转。
那女子仍洋洋得意的说着,大抵是眼瞧着这惠山县主便是将来太子妃的人选了,又说太子殿下与惠山县主必然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京中佳话。
卫清韫听得心里酸酸的,想要张口辩驳,奈何困意袭来,她睁不开眼睛。她使劲揉了揉眼睛,颇为不满的嚷了声,"你胡说!"
那女子本也有些酒意,又被人落了面子,自然不甘,又想着这小丫头不过是柳家千金的远方妹妹,多半是来投奔的,八成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再看她衣裳首饰皆不华贵,便生出几分仗势欺人的意思,当下便拉了脸尖声嚷道,"乡下来的丫头,你见过什么世面?你进过栾京,见过皇城吗?你可有脸面拜见过惠山县主吗?"
卫清韫甩了酒盏,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委委屈屈嘟囔道,"他……他才不喜赵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