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清韫垂下了眼眸,微微福了福身,"多谢将军。"
桓嶷略微颔首算是应了这声谢,转身便颇为随性的坐在了那个编织的有些粗糙的竹凳之上,丝毫不在意般,伸了伸手示意卫清韫坐下。
卫清韫依言坐在了桓嶷的对面,两人相对一时无言。夜里寂静,竟能听见偶有几声蝉鸣蛙叫,倒是颇有意趣。她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紧张,又或者是局促,总是是种让人坐立不安的情绪,正如她多年前听沈冉说起桓嶷此人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他相识,更遑论同桌而食,同赏月色。
桓嶷也没有说话,抬手端起了方才品兰已经斟满的酒杯,打量了一眼,道,"郡主喜饮酒?"
卫清韫不晓得他为何有此一问,只是被他突然开口提问唬了一下,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答道,"这是我从前闲来无事酿的桃花酒,去岁存下的只剩这一壶。"
"可有雅名?"桓嶷问道。
卫清韫思虑了片刻,"倒是没怎么想过,我一直称它桃花醉。"
为何叫桃花醉?卫清韫心道,还不是因为她酿成后自己饮了一盏,过后便醉的不省人事,整整睡了两日才醒过来。
桓嶷点了点头,转而将满满一盏酒饮尽了,罢了道,"味道倒是不错,只是淡薄些,少了烈性。"
烈性?卫清韫暗中诽谤,一盏睡两天还不够烈性?
桓嶷口中这样说着,却是起身又斟满了一盏。
卫清韫夹了一块甜点到自己的碟中,状似无意道,"今日之事,将军可有眉目?"
桓嶷放下酒盏,意味深长的看向卫清韫,"难道郡主心中已有猜想?"
"我若有所猜想,便不会被人拿匕首抵着脖子了。"卫清韫低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她的脸颊上打下暗色的阴影,"将军难道心中没有猜想?"
"郡主此言,颇为有理。"桓嶷的话中透着不明的意味,"纵使郡主利刃加身,也有人暗中相护。这样的巧合……"桓嶷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意味再明了不过。
白姜的出现,定会让他以为吴国另有图谋,而这是卫清韫最忧虑的事情。她的前途未卜,而如今在陈国之地,桓嶷是她最熟识之人。如果此事令桓嶷对她生疑,她将来的处境只能更加艰难。
"我有一言,不知将军可愿一听?"卫清韫轻轻放下手中的玉箸,微抬起头看向桓嶷,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将军难道不以为,此祸之源出自陈国?"
此时桓嶷已饮了四五盏酒,然而看上去却依旧神清目明,毫无醉意。卫清韫一边在心中思虑着今晚发生的事以打消桓嶷心中的疑虑,一边又不由得觉得纳闷,难道是这酒在地下埋了一年便真的没了烈性?
为何她一盏下肚就醉的不省人事,而面前这个男人连饮了四五盏却像个没事儿人似的?
"既疑我大陈之人,倒不如疑吴国之人。"
卫清韫微皱了皱眉,很快便舒展开来。她扬起一丝笑容看向桓嶷,"我亦是吴人,将军可疑我?既疑我,却又饮了我的酒。"
卫清韫笑的似乎颇为愉悦,一双皓眸中带着一丝俏皮的狡黠,透露着少女特有的明媚俏丽,她眼角的那枚痣更是为她增添了几分说不出的风姿,是那种叫人一时之间移不开眼睛的明艳,不可方物的明艳。
桓嶷不知怎的,蓦地想起多日前在汋州卫府门前的那一幕。
他与薛沅到时正遇上一个跋扈的官家小姐到卫府,前前后后跟了数十个颇为强壮的家丁,一眼瞧过去就知道是去闹事的。他本不是爱热闹的人,也从不关心旁人的事儿,可偏偏那日心中生了好奇,便勒马停在了街角。
那个官家小姐显然看上去比她的年岁大,生的比她高也比她壮,架着膀子站在她面前,将她衬的娇弱单薄。薛沅在一旁已经看不过去了,低声问他,"公子,这小郡主看上去娇娇弱弱,会不会叫人欺负了?"
若放在平时,他定然看一眼都懒得,那日却又换了想法,没多想便想上去替她出头。毕竟是要嫁到大陈的女子,怎么也不能被一个不入流的官家小姐给欺负了,这岂不是丢了大陈的颜面?他这样想着。
方才向前没走几步,便见那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官家小家便连人带着家丁夹着尾巴似的遁走了,只剩下那个身着浅蓝色衣裙的娇小玲珑的小女子站在门口,面上平静如水,却骄矜的扬着下巴,活像一个打赢了架的骄傲的孔雀,那神气劲儿没写在脸上,却人人都瞧的出来。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低声笑道,"这小女子……"
桓嶷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他竟然会觉得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好看,正如那个吴国太子身边护卫的出现充满疑窦,他却还是喝了这小丫头给他斟的酒,酒是好酒,入口回甘,醇香甘洌,就是少了些烈性……
天上的月格外的亮,是那种模模糊糊的亮,周遭的树影有些微微的摇晃起来,隐约听见好像有人唤他,应当是薛沅的声音。他突然之间觉得,这酒,好像是多了些烈性……
他的头痛欲裂,连带着五脏六腑也烧了起来似的,滚烫滚烫的。
"扑通"一声,桓嶷倒在了桌案之上。
"公子!"薛沅唤了一声,转而看向卫清韫,也顾不得什么礼节规矩,"你给我们公子吃了什么?!"
卫清韫这下心里颇为畅快,果然,她的桃花醉还是名副其实的。她摆了摆手,面上颇为平静,"你家公子大约是醉了。"
"不可能!"薛沅反驳道,"我家公子自十四岁那年起骑战马,饮烈酒,从未醉过!"
卫清韫状似惆怅的叹了口气,"无妨,大约睡上两日也就好了。你安心,我是颇有经验的。"
薛沅的面上写满了警惕,"来人,送郡主回房!在公子醒来之前你们要寸步不离的守着!"
品兰本就站在不远处侍奉,听见了动静连忙赶了过来,见数十个身穿兵甲的兵士将卫清韫团团围住,当下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跑上前去问道,"郡主,这是出了什么事?!"
方才问完目光便瞥见了倒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的桓嶷,脸色变的铁青起来,就连扶着卫清韫的手都颤抖起来。她目光惊恐的看向周遭的手执兵器的兵士,又看向卫清韫,"郡主,桓将军怎么……"
卫清韫拍了拍她,"他无事,只是醉酒了。"
"是……"品兰应了一声,语气颇为失魂似的,她有些慌乱的开口,"天色不早,咱们也早些回去休息吧郡主。更何况桓将军醉酒,也要早些回去安置了。"
卫清韫所居的那一间早已被薛沅派去的兵士团团围住,围的水泄不通。稚琴早已被这情形吓得够呛,又见方才回来的品兰面如土色,心下更是不安。好在卫清韫面色无异,便追问道,"郡主,这是怎么了?"
卫清韫摆了摆手,还未及说话,只见品兰低声道,"稚琴,去将门窗锁严,婢有要事向郡主禀报。"
稚琴听罢不敢耽搁,连忙将房中的窗闫住,将门也闫好,又来来回回检查了好几遍才算放心。品兰见状,好似松了一大口气,似乎是在做着什么重大的抉择。须臾,她将紧紧捏在手中、早已经皱的不像样子的帕子取了出来,递给了卫清韫。
卫清韫有些疑惑,接过了帕子。
品兰上前将那帕子展开,里边那个被包裹着的、拇指大小的、泛着青碧色光晕的青瓷瓶赫然出现在卫清韫的面前,"郡主,婢有罪,直到今日才将实情相告!"
说罢,便将临行前在坤德殿中与赵宛的对话全部道来,末了又道,"赵宛处处与您不睦,此举便是为了加害于您!此物乃是毒物,不若趁人不备丢弃了事。"
卫清韫踌躇了片刻,将那青瓷瓶复又用巾帕包好藏于袖中,"此时丢弃更惹人疑虑,妥善保管便是。"
空中已露出了鱼肚白,烂漫的朝霞将半壁天空映得通红通红的,这样看着,第二日应当是要下雨的。薛沅已经在桓嶷的床榻之侧守了整整一夜,随行的医官早已来看过了,醒酒的汤药开了一大堆,偏偏一口也灌不下去。这倒是像极了他们公子的性子,平日里便最怕喝苦药,就连喝醉了也记得不肯喝苦药。
"咳。"轻微的一声咳嗽,床榻上的人翻了个身,还未睁开眼便唤道,"克礼,倒水。"
薛沅片刻不敢耽误,连忙起身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
桓嶷咕咚咕咚灌下去一杯水,酒倒是醒了。他紧皱着眉头,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神色怪异的看向薛沅,"你怎么在我房中?"
薛沅满面无辜,"公子,昨晚的事你不记得了?"
桓嶷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打量了一眼满脸委屈的薛沅,又打量了一眼自己,"昨晚……发生了什么?"
薛沅"咳"了一声,正色道,"公子,没什么。关于昨晚行刺之事,有眉目了。"
桓嶷的神色严肃起来,他握着杯子的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微微紧了些,"说。"
"是。"薛沅应道,"据昨日留下的线索,此时应当与梁仆射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