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红叶寺本叫做佛光寺,原是汋州郊外一座不起眼的小寺。后因住持在寺庙周遭栽下数株红叶树,每每至秋日便会有红枫遍落之盛景,引得方圆几里之人争相来观,便渐渐传出了些名望。
又因裴氏笃信佛,这么些年来为红叶寺添了不少香火钱,被住持奉为上宾,后住持便请裴氏为佛光寺赐名,因而更名为红叶寺。
那住持颇通些医理,又是善心人,常常为百姓施医赠药,风评极佳,这红叶寺几加修缮扩建,成为本州香火鼎盛的名寺。
裴氏携了卫清韫到了寺中,那主持倒是殷勤热情的将两人引入了寺中,寺中本就香火旺盛,今日不知是何缘由,寺中更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
裴氏问道,"住持师父,今日寺中为何如此多人?"
住持笑道,"夫人有所不知,近日寺里来了位奇人,这些人都是为这奇人而来的。"
这住持口中的奇人名曰梁钦,据说是由别国游历至汋州,在途中遭遇歹人洗劫了身上财物,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寄住于此。
梁钦此人面相谈吐皆不凡,绝不同于一般出身贫寒的书生,更像是出自富贵之家,又写的一手好字,尤擅临摹,平日里有不少富贵人家专程前来请他做些文章、写些字画,就连城中颇有身份的公子哥前来切磋文章也是常有的事。
如今这些来寺中之人,皆是想要与此人结识切磋之辈。
裴氏点了点头,颇为感慨道,"倒是不易。"
那住持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近些时日二娘子郁郁寡欢,倒是与这梁郎君相谈甚欢,故而这些天贫僧倒是多见二娘子笑颜。"
裴氏颇有些讶异的抬眼看了一眼那住持,却也没说什么。
因着卫清韫穿了一身极家常的衣裙,头上带着幕离,作寻常少女装扮并未说出身份,故而那住持便以为她是寻常官家之女,便只对裴氏道,"这个时辰想必二娘子正在佛堂礼经,不若夫人在此稍候片刻。"说罢将两人引至卫妤所居的禅房处。
卫清韫虽自小见过的皇家法事多,但民间的佛堂倒是没见过,故而打量了四周。
这禅房之中放一张窄而平的卧榻,泥灰色的铺褥自带些微灰扑扑的感觉,但好在收拾的甚为整洁。
房内墙上挂佛光普照之像,画像之中那普度众生的牟尼唇角含笑,似能睥睨万物,渡人间一切苦厄。佛像另一边便是一副誊抄经文,写着“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
不多时,便听见有脚步声朝着这禅房走来,裴氏以为是卫妤礼了经归来,便上前打了门,却意外的见门外站了一男子。
那男子着一身湖色长衫,发束成髻,更显此人目朗疏阔,身形俊拔。那人怀中抱着一叠宣纸,见着屋内的两人显然也是一惊,但倒是并未失态,颇为从容的行了一礼,冲着裴氏道了一声,"卫夫人。"
裴氏的眼神中已然多了几分戒备,道,"你既知我身份,便应当知晓这是我卫府之女的闺房。你区区一外男怎敢擅入,毁我卫氏清誉?"
这话说的着实叫人难堪,但那男子倒是没恼,反倒又掬了一礼道,"回夫人的话,在下名唤梁钦,陈国喾州人士,一路游历至此不慎遗失了财物,幸而住持善心,收留在下于此地。钦倾慕二娘子才华,故而特来求教,夫人莫要误会。"
裴氏听罢思虑了片刻,"既是如此,便进来等吧。"
梁钦道了谢,便入了房中将怀中抱着的宣纸放在床榻边上的桌案之上,见卫清韫正坐于桌案之前,便也点头示意。
恰逢此时,忽有一阵风自那半掩的窗中吹进来,几张未着墨的空白纸张被吹的“呼啦啦”翻了几页过去,下边的几张写有字,其字矫苔惊蛇,飘若游云。
卫清韫下意识的瞥了一眼,只见写着:“其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广袖清风,华碧飞髾……”看了这些字后才意识到这毕竟是别人所写,于是赶忙移开了视线。
这旁梁钦已将那纸张敛好收了一旁,朝着卫清韫淡淡的笑了笑。
不多时卫妤由婢女搀扶着回来,见着三人在房中大为讶异,面色也颇为不自然。不过与梁钦匆匆聊过几句便遣婢女送走了梁钦,一旁又忙着收拾行装说要回府。
裴氏倒是没多在意似的,笑道,"算算时日你也该回府了。先着人收拾着,我与你小妹是要去求一道平安符的。"
裴氏求了平安符出来时,已转眼到了傍晚,难得停了半日的雨又哗啦啦的下了起来,甚至还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态,住持便道不妨住下一夜,到了次日再行下山回府也不迟,却不料裴氏的态度却尤为坚定,定要冒雨下山不可,故而卫府的一应侍从只得等到雨势收了些,才赶着车驾回了府,到了府邸时已然是深更半夜。
方到府门口,便见黄妈妈迎了上来,身后跟着品兰与稚琴,见着卫清韫忙道,"郡主您可回来了!"说罢品兰附在卫清韫耳边道,"那桓嶷遣了人来问,问郡主是否已到府。"
卫清韫问道,"何时?"
品兰思虑了一下道,"应当是傍晚,雨势最大之时。"
卫清韫点了点头,"去回了桓将军,明日一早我便随他出城。"
"郡主……"稚琴唤了一声,"其实桓将军并未催郡主之意,郡主何妨在府中多留几日……"
"稚琴说的是。"卫妤应了一声,"郡主此去无期,不妨在家中多留几日,也好叫我们心中多几分好受。"
"……"卫清韫瞥了一眼卫妤,改变了本打算说出的话,转而道,"我有些话要与你说,等下到你房中可否?"
卫妤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这个原本对自己不冷不热的小妹突然之间的转变,愣了片刻才点了点头,"自然,那是自然。"说着便先卫清韫一步走向府中,"郡主随我来便是。"
卫清韫没有动,而是望着走在前方的卫妤的背影。
卫妤今日头梳作芙蓉鬓,着一身浅樱色绸缎镂纹深衣,窄臂宽袖,绛色裙裾曳地,垂髾之上缀以细密宝珠,飘带纷飞,煞是迷人。
"广袖清风,华碧飞髾……"卫清韫不自觉的低声呢喃。
"玲珑,你说什么?"站在一旁的裴氏问道。
"没什么。"卫清韫回过神,看向裴氏道,"我有些话想与二姐说,就先告退了。"
卫妤所居的棠朱阁中种满了碧碧修竹,如今正是抽芽的时候,显得院中郁郁苍苍,疏影横斜,颇有几分雅趣。"二姐。"卫清韫忽然唤了一声。
卫妤似乎是没料到卫清韫如此唤自己,脚下的步子一顿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向卫清韫,"郡主请讲。"
"二姐可喜感鄄赋?"卫清韫忽然没头没脑般的问了一句。
卫妤道,"有人言道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此人颇具大才,我甚是仰慕。感鄄赋乃是其金玉之作,我甚喜。"
"其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卫清韫看向卫妤,"这几句我甚喜,不知二姐可喜?"
卫妤身型一顿,蓦地转过头看向卫清韫,眼眸中的神色不明,但带着明显的戒备,"郡主此话何意?"
卫清韫朝着卫妤走了几步,拉近了与她的距离,"今日在红叶寺中我偶然得见梁郎君手稿,其中抄录感鄄赋中几句,后又加以八字'广袖清风,华碧飞髾',若我没记错,二姐甚喜此种衣饰,就连今日也不例外。"
卫妤下意识的低下头看身上衣饰,她扯了扯衣上垂髾,紧紧的攥在手里。
"我并无他意。"卫清韫上前拍了拍卫妤的肩,温声道,"或许梁郎君视二姐为心中洛水宓妃,只是不知二姐心中可明了?"
卫妤沉默了良久,紧紧攥着的手渐渐松开来,她抬起头看向卫清韫,眼神之中不由得少了许多戒备,多了些暖意,"从前我只觉得你高高在上,骄矜尊贵,却不晓得你如此聪慧,竟也有这般细腻心思。"
似乎是卫妤的目光太过温情,卫清韫将目光转向了一旁,"二姐不知,自上次回京到如今,不过短短数月,却仿佛已过了沧桑百年,事事巨变,沧海桑田。到了最后才明白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若是二姐心中倾慕于他,为何不快意人生?"
"你……"卫妤的面上写满了诧异,似乎是不可置信这样的话是从卫清韫这般年纪的少女口中说出的,愣愣了片刻,"京中生活,想来不易。我听闻了……京中发生之事。"
卫清韫长舒了一口气,道,"如今长姊境况艰难,几欲轻生。而我即将去往陈国,不知归期。二姐,那梁郎君瞧着是知礼之人,我希望你能得一个圆满。"
"……多谢你,小妹。"卫妤哽咽,"我与钦郎互通心意,但奈何他生于敌国,父亲与母亲是不会同意的。我想着,终究是缘分浅薄……我只求你,此事万万不可告与他人知。"
……
明镜堂中仍亮着烛火,黄妈妈走了进来,缓缓地摇了摇头。
裴氏叹了口气,"怎么,老爷还是不肯出来?"
"是。"黄妈妈道,"但夫人您送去的参汤老爷倒是喝了,还遣婢来告知夫人,让夫人早些歇息。"
"我知晓了。"裴氏捻着手中的佛珠,"今日在寺中我瞧着珊珊神色有异,定与那叫梁钦的书生有关。黄妈妈,你去替我办件事,要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