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的军队离开栾京北上已走了数日,眼瞧着快入了汋州地界,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恰逢赶上汋州连日的暴雨,一处可容车驾通行的平坦官道被暴涨的大水冲垮了,如今可行之路只剩下了一条多年前被废弃的小道,坑坑洼洼的路面积了不少水,更是狭窄异常。
"将军,前方大水冲垮了道路,大军只得绕道而行!"前来报信的一名兵士道,"且小路地形复杂,恐车驾无法通过。"
桓嶷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随口道,"传我军令,所有人徒步而行!"
那来报的兵士并未多想,正预备下去传令,只听他们的薛都尉道,"等等,你先退下,待我与将军商议一番再做定夺。"说罢转过头看向桓嶷道,"公子,此事恐怕不妥。"
此人正是薛沅,字克礼。薛沅之所以称桓嶷为公子,皆因两人实在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情义。薛沅乃是桓嶷手下副将,任军中左都尉,虽桓氏治军严明,但私底下两人一向亲如弟兄。
薛沅之母薛氏乃是桓嶷乳母,当年薛沅满月之日其父猝死家中,村中人皆道他乃是灾星附身因而克死了父亲,母子二人走投无路,幸而碰上桓夫人卢氏施救,才算在桓府落下了脚。后薛氏便为卢氏心腹,又因薛沅少时聪颖,便被选为桓嶷伴读,自幼不离。如今年长了些,自然随着桓嶷一同入军营,任作副将。
桓嶷瞥了薛沅一眼,故作不知,反问道,"你说何事?"
薛沅俊秀的眉皱了皱,凑近了桓嶷身边,低声道,"自然是说那个吴国郡主了!那个小郡主定然是养尊处优,娇滴滴的,难不成咱们让她下了车驾徒步而行?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呵?你薛克礼何时也学会怜香惜玉了?"桓嶷大笑了一声,冲那兵士道,"传令去吧!"
"公子,你莫要大声嚷嚷……"薛沅一向面皮薄,此时已经闹了个大红脸,"我只是想着吴国郡主远嫁咱们陈国,更何况将来是要到宫中的……"
"宫中?那倒是未可知!"桓嶷敛住了笑意,神色有些不明,片刻后才丢出一句,"克礼,你去。"
"我?"薛沅的脸刷的一下又红了个透,"公子,不是方才已有兵士传令去了吗?"
"你去就是。"桓嶷勒了缰绳调转马头看向在不远处的那顶喜轿,神色莫名的轻松起来,嘴角扬起一丝弧度,"你去了便知,她当不是矫作的女子!"
卫清韫所乘的车驾宽敞,故而被挡在了断路前无法通行,卫清韫正疑惑为何车驾停而不前,便听在外的品兰唤了一声道,"郡主,是薛都尉来了。"
卫清韫有些疑惑,打了帘问道,"薛都尉可是有事?"
薛沅低着头道,"是前方大水淹没了官道,将军下令全军转走小路,恐怕要劳烦郡主下了车驾,徒步走上一段……"薛沅说着自己就没了底气,毕竟要求一个弱女子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车徒步赶路就已经很难为人了,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千娇万贵的郡主。
"郡主身子娇贵,如何能下车驾而行?"稚琴已经嚷嚷了起来。
薛沅当下更感抱歉,连声道歉。
"无妨。"卫清韫朝着稚琴摆了摆手,薛沅一个错眼没瞧见,卫清韫已然提了裙摆一只脚踏下了车驾,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正看向薛沅,"劳请薛都尉带路吧。"
薛沅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在梦里,这么容易就搞定了?他怎么觉得这个小郡主早就急着想出去了似的?他暗自想,公子果然是慧眼识人,这小郡主何止是不矫情做作,简直就是率真的可爱。
那条小路虽狭窄,但倒还算是平坦,走起来也不算费劲。卫清韫的身后跟着一众侍女仆妇,由品兰撑了一柄油伞紧随其后,而稚琴则是捧着一件斗篷紧追不舍。
卫清韫觉得肩头有些微凉,她虽然提着裙摆,但裙角和脚上的绣鞋早已被大雨打湿,让她颇有些快意之感。似乎很久,都未曾如此畅快过。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仿佛整个胸腔里都充满了带着土气的草木芬芳,异常清新,更像是自由的味道。
"会骑马吗?"
在耳边突然响起的男声着实吓到了卫清韫,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下意识的拍了拍胸脯。然而,在看清来人的脸之后,她心底的防备骤然上升到了顶端。
她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来缓解此时此刻充满了紧张气氛的尴尬,不知怎的就说了一句,"桓将军也亲自徒步,实在是太辛苦了。"
"嗯。"桓嶷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没有下话。
雨依旧下的很大,耳边的雨声哗啦哗啦的响着,卫清韫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看向桓嶷说道,"桓将军,可否允我回府一趟?"
这句话方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这样的要求听起来不知是否愚蠢可笑。虽说吴帝曾允诺她回乡,但如今她人已在陈国军队之中,这样的要求桓嶷身为主帅自然是可以回绝的。更何况,在她出了栾京城门的那一刻起,她早已身不由己。
他没有答应的理由,亦或者是说,他完全不必徒增事端。
这样想着,卫清韫有些没底气,她微微扬起下巴看向桓嶷。
桓嶷瞥了她一眼,颇为爽快,"那是自然。"
卫清韫反倒有些讶异,"将军不怕其中有诈?"
"将军!前方有异!"有一兵士驰马而来,到了近前下马行礼道,"前方有一车驾挡住了去路,称要与长宁郡主一见!"
桓嶷翻身上马,不忘回头看了卫清韫一眼,哼了一声,"小小女子,思虑倒是不少。"说罢,随那名兵士飞驰而去。
那车驾卫清韫一眼便瞧了出来,是卫府车驾。
见着卫清韫过来,那车驾里的人方才揭了帘子下来,正是裴氏。较上次卫清韫回京不过短短几月,裴氏的面容就仿佛苍老憔悴了许多,此刻更是不顾暴雨仍在下着,甩开了身边跟着撑伞的黄妈妈便迎了上来,几欲哽咽,"我的儿……你可还好?妧儿如可还好?"
卫清韫原本以为自己早已是麻木了的,正如这一路以来一样,她不哭不闹,每日安静乖巧,以为总有一日她可以真的如她所表现的那样从容。可她错了,在裴氏将她拥入怀中的那一刻,她的眼泪便跟着掉了下来,满心的愤懑委屈似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长姊……长姊她……"
好在,雨势很大,她的眼泪混在雨水里,并不能让旁人看出痕迹。
卫侯府位于汋州城的繁华街区,四周道路通达,宽阔气派。门匾之上银龙飞舞般几个大字写着:卫侯府。这几个字笔走龙蛇,意态磅礴,潇洒自如,可堪当世墨宝。整个汋州城中的百姓皆知,此字乃是当朝太子沈冉为瑞王时所写,故而可见卫氏深沐皇恩。然而自从卫氏遭贬,城中的闲言碎语便从来未曾断过,尤其是从前那些对卫氏百般奉承阿谀之辈,如今倒是见风使舵起来。
雨势渐收,卫清韫扬起头瞧着这幅门匾,觉得颇有些讽刺意味。
裴氏叹了口气,道,"你父亲本是叫了人取下这门匾来,奈何工匠还未赶制出来,只能先这样挂着了。莫要瞧了,先进去吧。"
进了门,才见稀稀疏疏的仆从侍女来来往往的忙碌着,见着了她低着头行了礼便各忙各的去了。卫清韫想起数月前她回府时万人空巷的情景,恍若隔世。
裴氏拍了拍她的手,道,"你莫要放在心上。近些日子家里乱,前段时日朝廷派来的虎威将军领了汋州督军之职,你父亲如今赋闲在家,人也少了些精气神儿,总把自己闷在书房不肯出来。还有你二姐……"裴氏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卫清韫打量了四周,问道,"二姐如何?怎么不见二姐人?"
裴氏别过头似乎不想提起,过了半晌才道,"你二姐本就性情内向,不喜与人交往。如今家中遭变,那些原本百般奉承的官家千金便冷嘲热讽,闹的你二姐越发不愿见人。如今,倒是在佛寺一待就是十天半月……"
"佛寺?"卫清韫疑惑,"什么佛寺?"
裴氏更深的叹了一口气,"是咱们汋州的名寺,红叶寺。我这便遣人去寺中通报,想必得知你回来的消息,你二姐定会回府。"
"不必。"卫清韫道,"我想亲自去一趟,顺便求得此行顺利。"
裴氏想到自己的女儿即将和亲到他国且不知归期,心中的酸楚更盛,低声道,"罢了,母亲与你一道去,求一道护身符在身侧,母亲才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