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懿旨——"
白姜复又重复一遍,生怕这满宫的人听不清楚似的。他的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的懿旨,健步如飞,待到众人面前时已是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前来替吴帝宣旨送行的千奉阴阳怪气的"哟"了一声,"这不是白将军吗?郡主出嫁可是选的吉时,若是错过了吉时。恐陛下怪罪呀。"
白姜并未看千奉一眼,而是飞快的扫了一眼团扇半掩着眉眼的卫清韫,又飞快的低下头去,"太子殿下懿旨,长宁郡主一己之身远赴异国,伶仃一身,实乃大义,特赠黄金万两,古玩珠宝数件,字画古迹数件,以润妆奁。"
此话一出,周遭随侍之人皆大惊。要晓得,这样的规制,恐怕就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出嫁也比不得。
白姜宣读罢,走至卫清韫面前,从怀中取出一枚香囊,"郡主,殿下嘱托,请郡主务必收下。"
这香囊是沈冉随身之物,卫清韫再熟悉不过,因为这香囊是她亲手所制的。
卫清韫自小和宫中的那些女孩子不同,从不在刺绣女红上用心,就连在宫外长大的与她年岁差不多的女孩子都能绣的一手的好刺绣,唯独她连绣一朵梅花都像豆腐渣。
那时她与沈冉研制出失传已久的古香后,沈冉以"玲珑香"之名赠之,卫清韫绞尽脑汁熬了几个大夜,终于在把手指扎成蜂窝煤之前绣成了一个还算满意的香囊,屁颠屁颠的捧到沈冉面前炫耀。
沈冉愣了一瞬,指着粗手粗脚的针脚笑道,"玲珑,这真是我见过最精致可爱的蜈蚣。"
卫清韫当下愠怒,不依不饶的要将那香囊讨回来,谁料沈冉跑得快,早攥着那香囊跑得远了。再后来,卫清韫便时时见着沈冉的身上挂着这个针脚粗糙的香囊,尤其是和他身上其他针脚精致,用料考究的配饰相比,卫清韫都觉得丢脸,还劝他拿下来,她回头再送他一个好的。
沈冉笑了笑,"普天之下最独一无二的蜈蚣,怎么就不好了?"
那香囊里装着玲珑香,是这些年来卫清韫觉得最安心的味道。而如今,竟也成了让她觉得最痛心的味道。
她轻笑了一声,说什么从不惦念他的好,到了今时今日,她还不是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好?至于他的不好……她不敢记得,更不敢忘。
卫清韫没有伸出手,缓缓摇了摇头,"白将军,请转告殿下,臣女此去归国无期,不敢受殿下赏。"说罢,她头也未回的登上了那驾喜轿,低声道,"走吧。"
喜轿缓缓动起来,外间的乐声渐起,婉转而低沉,仿佛是为她,也是为她这些年在这里的所有回忆与希冀哀悼。
她的国,她的家,她的少年从此之后皆离她远去,留她孑然一身,独自面对未知的路和前途。大吴皆传陈国之地苦寒,大漠遍地,黄沙漫天,陈人善武,皆粗鄙蛮横。
她不知此去前路如何,更不知会落入谁的卧榻之侧,成为谁的物件儿,谁的玩意儿,又或是谁的棋子。她从未如现在一般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人活一世竟会如此的命不由己,如一片浮萍,随波逐流罢了。
所有都忘了她卫清韫,不过只是个年方及笈的小女孩,有的时候,就连她自己都忘了。她放下手中的团扇,双手覆面,低声抽泣起来。
她害怕,她害怕极了。
可她没人可说,没人可诉。她只能装作坚强的模样,仿佛自己早已百毒不侵,百炼成钢,骄傲张扬。
轿子停了下来,卫清韫晓得,应当是已经到了城门处。帘外传来品兰的声音,"郡主,到城门了,陈国的人都候在城外。"
卫清韫抽出巾帕拭了拭泪,深吸了一口气,"扶我下轿。"
栾京的内城与外城一河之隔,护城河之上架着一座桥。卫清韫下了轿子向前走了几步,踏上了桥。
眼前的场景恐怕是卫清韫如何幻想也想不到的,因为她从未见过如此震撼人心的画面。
陈军列队整齐划一,巨大的赤金色桓氏旗纛凛凛而立,随风飞扬,数万人的队列黑压压一片,仿佛黑云压城,如天降神兵,如栩栩如生之神将人塑一动不动,气势夺人。
为首骑于骏马之上的少年一身黑甲,玄色的大氅随风而舞,他立于天地之间,天地之间顿失颜色。卫清韫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她突然有些明白为何这个传说中的少年将军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是气势。
他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就算站着不说话,举手投足之间也带给人无形的压力。
卫清韫甚至能想象出在沙场之上,这个男人是如何的残暴嗜血,杀伐果断,能想象出他下令屠城时的漠然神色。
似乎是看见卫清韫后退,他拽了拽了缰绳,马儿顺从的向着卫清韫所在的桥这边走了过来,很快来到里卫清韫两三步远的位置停下。
卫清韫有些紧张,心跳的极快,颇为防备的问了一声,"你要干嘛?"话一出口才察觉有些欠妥,复又施了一礼道,"桓将军有何贵干?"
桓嶷似乎对卫清韫的失礼并不在意,将本握在右手中的宝剑腾空丢入了左手之中,顺势做了个请的手势。
卫清韫回头望了一眼仿佛变的遥不可及的栾京城,"咚——"的一声巨响,响彻整座皇城。
"咚——咚——咚——"钟声整整敲响了六声。
九乃天数,以贺天子大婚加冕。六声,是以贺太子大婚,举国欢庆,与民同乐。
卫清韫忽然觉得眼前变的有些模糊,眼眶有些滚烫起来。
赠吾以金玉,结淑女以华裳。
你给的金玉不计其数,可是谁稀罕?卫清韫再次坐上了喜轿,她觉得自己心冷如寒冰,将自己全身的血与痛都冻的结结实实,麻木的没有任何知觉。
原来她的欢喜,她的心意,在那人心中都可以以金玉换之。罢了!
她在心中默念。别了大吴,别了栾京,别了……我的家。
夜深,热闹了一整日的吴宫结束了宴乐,只余下太子东宫仍灯火通明。
满宫的婢女喜娘皆着红衣,面带喜色,此刻悄悄的从东宫退了出来,窃窃私语的议论着新封的太子妃,更甚者低声猜测太子殿下的新婚之夜是如何如何缠绵悱恻,引人遐思。
剩下的后半夜,本就应当是年轻的新婚夫妇独处的时光,正如那句话所言,洞房花烛之夜,春宵一刻当是值千金的。
东宫之中红烛摇曳,香气撩人。满屋的大红喜色让原本寻常的夜也多出几分旖旎风光来。
赵宛已经在方才便被侍女服侍着换了一身半透明的薄鲛纱常服,正坐在喜榻之上。她今日的妆容是宫里的嬷嬷细细描绘的,精致婉转,看上去温婉可人,有着少女的纯真与初初嫁作新人妇的妩媚风情,明眸善睐,皓齿粉唇,颊边飞起的红霞薄如红烟,是最宜侍奉夫君的。
然而此时的气氛却似乎冷凝到了极点。
赵宛有些按耐不住,眼睛已经不知道瞟了多少次坐在离自己八丈远且从头至尾从来没正眼看过自己一眼的沈冉,忍不住轻唤了一声,"夫君,天色不早……"
"咚咚咚——"赵宛的声音被门外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一直坐在桌前一动未动的沈冉终于开口了,"说。"
门外传来白姜的声音,"回禀殿下,陈军已出了栾京城。"
沈冉沉默了片刻,"知晓了,你退下吧。"
赵宛心中不快却又不敢发作,只得再次轻声道,"夫君,天色不早……"
"没人教过太子妃规矩吗?你应当唤本宫殿下。"沈冉终于正眼看了赵宛,却似乎并没有因赵宛花费了一天的精心装扮而有丝毫动容,"天色不早,太子妃早些休息吧。"
"表兄……"赵宛情急之下站了起来,"太子妃之称实在是过于生分,表兄又不是不知妾小字……"似乎是有些羞涩,赵宛微低下了头,"表兄,表兄唤妾罄儿便好。"
沈冉并未应答,起身朝门外走去。
"表兄!"赵宛再也按耐不住,此时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女儿家的矜持,快跑了几步从背后抱住了沈冉,低声哀求道,"今夜是你我大婚之夜,若是表兄此时出了这道门,明日、不出明日妾便会沦为宫中笑柄!所有人都会嘲笑妾,以为妾没本事留住自己的夫君……"
"朝中事忙,有些政务耽误不得。"沈冉转过头看向赵宛,掰开了她抓住他衣角的手指,"不是以为,是你本就没本事留住本宫在你房中过夜。"
空气冷滞了片刻,赵宛号啕大哭起来,抽抽噎噎,"什么朝政!不就是长宁的事儿!方才白姜来报,什么陈国动态?表兄你不就是想知晓长宁那丫头的消息?长宁长宁,她有什么好,值得你万金相赠,值得你念念不忘?!"
"本宫如你所愿娶你入东宫,你有什么脸面哭?你怂恿母后让长宁远嫁陈国时心中究竟作何想?你父亲派人到汋州卫府刺杀时,你可有生过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