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妧苦笑了一声,"我早已知他心思,却又骗自己他不会做出这等悖逆之事,却由得他在外招兵买马,招揽兵权,邀买人心。是我……对不住卫氏。"她看向镜中,镜中映出的女子苍白而憔悴,虽韶华年纪,却仿佛已然历遍沧桑,一双眼眸空洞而无神,燃不起一丝光亮。"父亲当年所言并无错,我罔为卫氏之女。"
"长姊。"卫清韫轻唤了一声,"若在御花园中……"
"小妹,你无需如此!"卫妧打断了卫清韫的话,"此事本就是他有错在先!亲王之尊,清闲逍遥,有何不好?可他偏偏贪恋权位,落得个如此下场!我是他妻,理应与他共荣辱,可千不该万不该……"卫妧没有再说下去,转而抬头看向卫清韫,展露出一丝笑颜,"玲珑,可会束发?"
卫清韫点了点头,想起品兰来。品兰手巧,梳得一手好发,无论什么样复杂繁复的发式,只消瞧一眼便能琢磨出个样子来,故而导致她这项技能一直欠佳。
卫清韫努力的将卫妧长可委地的青丝梳的光滑平整,不多时绾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卫妧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笑道,"绾的真好,你从小不在这些事上上心,但以后嫁了人,这些事总要做的。"
卫清韫低着头,并未说话,仍旧摆弄着手中的玉梳。
"这世上女子多固执,嫁做他人妇,便是死心塌地,至死不悔了。至此,无论富贵清贫,无论风雪平淡,便都是他了。玲珑,别叫国恨家仇误了你,你可明白?"
蓦地,卫清韫拿着玉梳的手一颤,她心中明白,远嫁陈国和亲之事,终究没能瞒过去。
卫妧终于落下泪来,"玲珑,是我对你不住。"
卫清韫看向卫妧,"若长姊不想辜负我,便好好活着。"她走出了肃王府,从始至终,长姊没有问过关于肃王的一言半语。或许是绝望,或许是不忍。卫清韫猜想,更多的大概是此生此世不复相见的悲怆。
稚琴还守在门外,见卫清韫出来便迎了上去,"郡主,可还好?"
卫清韫点了点头,"我走后,想必姑母必会照拂,陛下应当也不会过于为难。稚琴,陪我去一趟珍宝阁。"
六月六是个极佳的日子,取其六六大顺之寓意,又是成双成对的好意头。宫中的石榴花开的极盛,远远看去火红一片,灿若红霞般,映衬着满宫满室的红,倒也是极其相称的。
举国皆知,今日有两件大事发生。
其一,太子殿下与惠山县主大婚,举国欢庆。
其二,长宁郡主代大吴与陈共结秦晋之好,至此两国休战,互通商贸交通。
珍宝阁是宫中专门侍候妃嫔女眷们首饰妆容的所在,如今正逢着这两件大事,珍宝阁日夜赶工,上上下下已经有多日未曾合过眼,宫人们不敢声张,只敢私下抱怨几声罢了。
一间屋中两名侍女对坐,其一正画着手中的图样,另一个看上去年纪稍小,十三四岁稚嫩的光景,正摆弄着手里刚刚完工的一支喜鹊留仙钗。
小侍女道,"品兰姐姐,你从前在郡主身边侍候,郡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呀?凶不凶,待下人好不好?"
品兰放下手中的图样,"郡主是天下最好的主子,待人宽和亲善,从不与下人为难。如今郡主远嫁……"品兰的话说了一半,却没有再继续下去,她叹了口气,继续低头画着图样。
小侍女却不依不饶,自言自语道,"我只记得我有次在御花园远远瞧见过郡主一次,当下我便想,这天下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儿呢?我总觉得奇怪,我们大吴国富兵强,为何不能痛痛快快的与那边陲小国打上一仗呢?偏偏要郡主这样神仙似的人儿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总觉得可惜。"
那小侍女继续絮絮叨叨,"我还听闻说那个陈国将军性情暴戾,是个嗜杀之人,想必陈国人人皆是如此……只是想想就觉得后背发凉,毛骨悚然……唉,姐姐你说,郡主真的非去不可吗?"
品兰嗤笑了一声,颇为不屑的低语,"能用一女子便能解决的,焉用兵力财帛?"
小侍女没听清,追问道,"品兰姐姐,你说什么?"
品兰摇了摇头,"没什么,赶快把你手里的活干完,若是延误了时辰,是要挨饿的。"
"品兰姐姐!"品兰话音刚落,便见珍宝阁管事身边的女官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品兰姐姐大喜,惠山县主召见您。"
坤德殿。
品兰来到坤德殿时,天还未明。因着惠山县主赵宛是皇后的亲侄女,故而一直在皇后所居的坤德殿待嫁。吉时未到,赵宛已然一身华贵喜服坐于大殿之上,俨然一副太子妃的架势与模样。
品兰没抬头看她,低着头行了一礼。
赵宛早已不复从前人前的柔弱姿态,盛气凌人道,"本宫听闻昨日长宁去见了你,她对你说了什么?"
品兰复又行了一礼,"县主,吉时未到,大礼未成,您还不能如此自称。皇后娘娘最重礼仪规矩,若是让娘娘知晓了,恐怕要责难与您。"
"哼。"赵宛冷哼了一声,"这几个时辰,我自然等得。今日一过,我便是大吴的太子妃,若你识相,自知该当为谁效力。"
品兰仍低着头,"请县主吩咐。"
赵宛的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容,"果真是识时务者。昨日长宁去找你,究竟所为何事?"
"是……"品兰踟蹰了片刻,"郡主即将远嫁,身边一时之间无人可用,故来询问婢,是否愿同郡主一同赴陈。"
"你如何回应?"
"县主应当知晓,婢一心效忠太子殿下,从前总以为郡主终将是殿下身边之人,故而服侍郡主多年。可现如今情势已变,婢自然不愿去那荒凉之地。"
"不,你必然要去。"赵宛打断了品兰的话,"等天亮了你就去瑶丽宫外候着,说要追随于她。你伺候她多年,她离不了你。当然,叫你去,自然有叫你去的道理——你过来。"
赵宛挥了挥手,示意品兰走近些。她从袖中摸出一个锦袋来,递给了品兰。
品兰打开,只见锦袋之中装着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瓷瓶,瓷瓶制的精致小巧,看瓷质倒不像寻常用的青瓷,拿在手上微微的一动便泛起一层像是漼了毒的青碧色光晕。
"这是……"品兰问道。
"你不必知晓太多!"赵宛拢了拢袖口,"你只需知晓,长宁前往陈国必定与那陈国将军一路而行。路途遥远,总有同桌用膳之时。到了那时,你想法子叫那陈国将军吃了这瓶子里的东西,也算是为国除害了。"
"县主这……"品兰大惊,"此时事关两国国事,婢实在不敢……"
"你不敢?"赵宛冷笑了一声,"你如今已知晓了此等秘事,还由得你做不做?本宫自然也不瞒你,此事不是本宫要你为之,实则是皇后娘娘亲下的懿旨。"
品兰默默了片刻,缓缓的握紧了手中的锦袋。
"郡主,吉时快到了。"稚琴在一旁提醒。
围在卫清韫身侧的五六个侍婢正手忙脚乱的打扮着此时此刻如同一个精致的玩偶娃娃般一动不动的卫清韫,听罢更是慌张起来,手一抖,便将发尾的一支赤金榴花簪插歪了。
"本宫来。"
卫贵妃接过了那支簪子,动作轻柔的将那支簪子正正的簪入了卫清韫的发中,又缓缓打量了镜中那个化着艳丽妆容的少女,缓缓开口,"好了。我们长宁,终究是长成大姑娘了。"
卫清韫揪着喜服的衣角,衣角之上绣满了金丝,嵌着细细密密的宝珠,攥的使劲了便将手掌硌的生疼。
卫贵妃替卫清韫理了理身上的衣裳,低声道,"今日宫中大喜,我本不该在你面前提起。你远嫁陈国,陛下赏的嫁妆丰厚,但毕竟太子纳妃,陛下赐赵家的自然更重些。说来也是本宫无用,到了最后,也不能让你成为栾京城里最风光的新嫁娘。"
卫清韫眨了眨眼,觉得眼睛涩涩的,却也流不出一丝眼泪来,"风光不风光的,我从不在乎。我只晓得,从今之后,卫氏重担,是真真正正落于姑母一人之肩。"
卫贵妃轻笑了一声,却并未回答,转而问道,"太子呢?"
卫清韫轻嘘了一声,缓缓地仿佛从胸腔中呼出一口气来,"我从不惦念他的好,却也不曾记得他的不好。"
"如此甚好。"卫贵妃轻叹了一口气,将身边婢女递来的团扇交到了卫清韫的手中,"去罢。"
卫清韫接过,缓缓半掩于面前,起身欲走。
"玲珑!"卫贵妃唤了一声,喉头有些哽咽,"异国他乡,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莫溺于情爱,落得一个……罢了,你去罢!衡姑姑,送郡主出阁,本宫就不去了。"
外间的阳光明媚的刺目,卫清韫有些不适应的眯了眯眼睛。候在外间的喜轿华如仙车,如云般的金银珠宝装满了数辆马车,卫清韫忽的有种感觉,觉得自己也像是这些珠宝,被当作一件值钱的器物送与敌国,被当作平衡两国利益的筹码。
原来从始至终,自己都逃不脱一枚棋子的命运。
耳边响起随侍婢女的窃窃私语,"我今早路过坤德殿时,那里的嫁妆可是比咱们这儿多的多呢!要说这长宁郡主原先也是京城里千娇万贵的主子,现如今……真是太可怜了。"
"谁说不是呢,谁不知道和亲这种事就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了,宫里上上下下谁还愿意花心思在一个要嫁到别国的郡主身上啊?坤德殿那位可就不一样了,不声不响的做了太子妃,这才叫飞上了枝头的金凤凰,风光无限了。"
卫清韫听着,觉得还是有些难过。她并未动声色,站直了身子。尽管头上的钗环头饰仿佛逾千斤重,她仍旧骄矜的氧气了下巴,如从前一般。
"吉时到——"耳边传来内监尖细的嗓音,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等等,等等!太子殿下懿旨—— "
是白姜的声音!卫清韫猛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