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赵宛所说,吴帝的圣旨很快便下来了,千奉宣读完了圣旨,便道,"郡主,陛下在昭章殿摆了午膳,说是请您过去呢。"
卫清韫低着头,面上并无多少表情,只是依着宫规扣了首道,"待我更衣,便向陛下请安。"
待千奉走后,稚琴匆匆扶了卫清韫起身,几乎快哭了出来,"郡主,婢听闻陈地路远且苦寒,若是真去了,怕是……怕是永远都不能回来了。"
"我晓得。"卫清韫起身,"他们或许本就不想我再回来。稚琴,替我更衣吧。"
卫清韫随着千奉一步一步走向昭章殿,这个大吴国的权力巅峰所在。昭章殿台基甚高,居于数级玉阶之上,仿佛高耸入云般。
千奉停下了脚步,看向稚琴道,"姑娘止步罢!再往上,你可就不配走了!"稚琴未动,而是看向卫清韫,卫清韫向她摇了摇头,步上了台阶。
今日阳光晴好,照的人有些头昏脑胀。卫清韫穿着的宫装有些厚重,走得久了背后便冒出些黏腻的汗意,很是难受。她没动声色,依旧端着礼仪步伐,终于走上了最后一阶。
昭章殿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骤然袭来的凉意让卫清韫一个激灵,后背逐渐爬上了一丝凉意。吴帝的声音已然传了过来,是卫清韫从小到大从没听过的和善语气,"是长宁来了吗?快进来!"
矮榻上摆着数不清的珍馐美食,莫说他们两人吃不完,就算再来上十数人也是吃不完的,尽管如此,殿内外来往不断的内监与侍女仍不停的往桌上布菜,不知何时才算是完。
吴帝满面笑容,一身明黄常服上金龙腾云遨游九天,便是傲世天下之态。他似乎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和蔼可亲的模样,"长宁,你来了。”
卫清韫正色躬身行礼,“拜见陛下万安。”
吴帝温和笑道,“朕算来是你姑父,你这孩子自小是朕看着长大的,行此大礼反倒显得一家人生分了。”
卫清韫低着头并未说话,往事种种历历在目,那个雷雨夜的噩梦,那个纠缠了她数年的挥之不去的梦魇,那晚那个女人凄厉的尖叫,在这一瞬纷纷涌向卫清韫的脑中,她下意识的紧紧攥着衣角,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抬眼看向此时此刻正坐在龙座之上之人。
她口中道,“多谢陛下。”心中却愈发寒冷,抬首笑道,“不知陛下召臣女前来所为何事?”
吴帝兀自倒了一盏酒,道,"朕听闻庶人卫氏近日来身体每况愈下,前几日投了白绫要自尽,幸而婢女发现的及时,这才算救回了一命。"
"长姊如何?!"卫清韫失声问道,"为何我从未听说此事?"
吴帝的笑容意味深长,"朕是天子,知晓天下之事,自然——也能让任何人知晓或不知晓任何事。"
卫清韫并不愿听吴帝的话,固执追问道,"陛下,长姊如何?"
吴帝故作玄虚的摇了摇头,"卫氏现下无事,不过你也晓得,她已被贬为庶人,身边自然没人伺候。这时日长了……"吴帝的话并未说完,但卫清韫已然不必再听。
她鼓足了勇气,微微扬起头看向坐在上座的吴帝。就是他,以卫氏满门荣辱为迫,以长姊性命为胁,逼她远嫁陈国……而此时,这个人却当这一切都不曾发生一般,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这并不是什么至关紧要之事。
吴帝缓缓开口,道,“长宁,你是个聪慧的孩子,自当知晓当下国事。陈国势强,不过短短数日便已连破我大吴数个州县,今日陈将入宫,是何等嚣张跋扈!我大吴泱泱百年大国……”
"陛下,臣女接旨。"卫清韫打断了吴帝的话,反倒觉得心中如斯平静,她深深拜下,“臣女接旨,但臣女有一事相求。”
吴帝似乎并没有因为卫清韫的冒犯而发怒,反而笑容满面,"去陈国之前,朕自会允你见卫氏一面,亦允你回乡叩别父母。"
"如此……"卫清韫深深的呼出一口气,"臣女再别无所求。"
肃王府早已不是昔日模样。
虽说肃王向来不受吴帝重用,其母也不过是个低位嫔妃,但毕竟是皇长子,长子的尊荣到底也在,王府门庭虽不说是热闹非凡,但到底也是王府高墙累累,朱壁赤瓦。
而今竟是如此门可罗雀,显现出颓败之势,不过短短数日,王府的高檐之上便结上了蛛网,但也并无奴仆前来洒扫,故而积上了一层薄灰。
卫清韫下了车驾便瞥见王府的大门之上一对刺目的封条,府门口的地面之上则是堆积着砸碎的蛋壳,腐烂的菜叶,发出阵阵恶臭,引得周遭蝇虫一片,让人无法呼吸。
卫清韫蹙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随行的一年长嬷嬷上前答道,"回郡主的话,前肃王谋逆,大逆不道,是肃王府被降罪后城中百姓所为。"
卫清韫点了点头,"去扯了封条吧。"
走进偌大的肃王府,府中竟无一人侍奉,本应最是热闹的时候,这里却静的有几分可怖。
卫清韫记得她幼时还是喜爱来肃王府的。那时沈冉还是瑞王殿下,未封储君,而长姊与肃王新婚,更是举案齐眉,一对佳偶天成。
她记得初见肃王时,肃王还是个少年,生的不算俊俏但也仪表堂堂,虽不善言辞,但是待长姊是极好的,到了夏日晚宴,长姊来了兴致说要舞上一曲,不过取了折扇随意舞上几下,肃王的眼睛就再也离不开长姊,就连带着脸也通红了个透彻,一边上前牵了长姊的手,温声温语,"阿妧,莫要累着了。"
沈冉年纪尚小,却也会打趣肃王,"皇兄瞧着嫂嫂脸红了,看来是嫂嫂太美,勾了皇兄的魂儿去。"
卫清韫懵懂,跟着起哄,"长姊本就是我们卫家最美的女儿家!"
每每此时,卫妧也会红了脸,低着头笑道,"玲珑莫要信口胡说,我们小玲珑才是卫家最美的女儿家。"
那时谁能料到,时至今日,曾经的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皆变为一场过眼云烟,镜花水月,仿佛一场黄粱幻梦,不过须臾已成了空。
曾经的手足之情,夫妻之爱,竟都抵不过权势二字。
身边的嬷嬷小声提醒,"郡主,卫庶人就在里边。"
卫清韫点了点头,"你们去吧,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靠近一步。"
太阳已偏西,日光已变的不再刺目,而是渐渐收敛起余晖,一步步走向暗夜之中。卫清韫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眼瞧着日光失去了最后一丝光,一轮皓月升起,她终于抬起了胳膊,在门上轻叩了几声。
房内并没有任何动静。
卫清韫又扣了几声,依旧无人应答。
她想起白日里吴帝所言,心下一紧,唤了一声,"长姊!"便推门而入。
房内暗黑一片,仅凭着微弱的月光能看到,卫妧着一身素衣,长发委地,安安静静地坐在妆台之前,不知在想着什么。见卫清韫进来,似乎是没看清似的,愣了片刻才道,"是玲珑吗?"
卫清韫上前点燃了桌上的烛台,强忍泪意问道,"长姊,天黑了,为何不掌灯?"
卫妧仍望着镜中的自己,"掌不掌灯的,本就不打紧。我自个儿长什么样子,难道自个儿心里还不晓得吗?"她从妆台之上拿起一柄玉梳,"玲珑,你怪我吗?"
卫清韫接过那柄玉梳替卫妧梳发,卫妧这才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容,"我的小玲珑最好,无论长姊做错了什么,都不会怪长姊的。"
卫清韫感到卫妧温热的掌心附在自己的手背之上,异常的温暖安心,她用力的摇着头,"不是的长姊,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帮外人……"
"外人?"卫妧轻笑了一声,"玲珑,你知晓吗?起初父亲告知我,说是将我许给了陛下长子,让我好好侍奉夫君,做好君妇本分。我千百个不愿,谁人不知嫁入皇室看似千娇万贵,实则不过是养在笼中的金丝雀。那些皇子们哪个不是夜夜笙箫,美妾如云的,我就算做了正妻又能怎样,倒不如嫁个普通人清贫一生罢了。"
卫妧抬起头看向卫清韫,看神色似乎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然后父亲斥责了我,说我罔为卫氏之女。从那时我便晓得,生于豪门世家,本就是身不由己的。"
"后来我嫁入王府,成亲那日喜轿浩浩荡荡,周遭喜悦乐震耳欲聋,我只记得满目的红,满耳的道贺之声,那晚我初见了他。"卫妧的嘴角不经意的露出一丝笑意,"他与我想象的很不同,他并未放浪唐突,反而腼腆谨慎,小心翼翼的问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可累着了。我说是有些累了,他便替我揭了盖头叫我早些歇息。那晚,是我在知晓要嫁入王府之后睡的最安稳的一晚。"
卫清韫静静听着,仿佛就连她都感同身受一般。
"傻丫头。"卫妧道,"你方才说太子是外人,可你心悦于他,我早就知晓。你既心悦于他,他又怎会是外人呢?他如何也是住在你心上之人。若说你私心,我又何尝没有?我明知夫君他密谋之事,却也并未告知于人,于此事之上,我何尝不是谋逆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