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眷们在这旁议论的兴奋着，似乎惊动了被讨论的当事人，桓嶷的目光往这边瞥了一眼，十足的漫不经心，却又带着一丝丝玩味与理所当然的自得。
这目光恰好被卫清韫接收到，她顿时有种仿佛自己也被误认为这些花痴女眷们其中一员的愤懑，但她实在没什么多余的心情，便垂首自顾自的拧着绣帕。身后的议论还在继续，内容却愈发大胆起来，以至于到了肖想说这桓将军身形伟岸，在那种事情上定然是……
卫清韫拧着绣帕的手顿了一下，转过头看向身后一众的女眷，道，"你我皆食大吴米粮，若因区区皮囊便倾倒于敌国之将，实在是丢脸至极。"
卫清韫说的义正严辞，女眷们一愣，面面相觑了片刻，便有一人跳了出来，颇为轻蔑的"哼"了一声，"郡主清高，怕是眼中只瞧得见太子殿下。"
另一女眷轻笑了一声，附和道，"姐姐这话说的不对。咱们郡主原本也是金娇玉贵的，也算配得太子殿下。可是如今，你没瞧见太子殿下身边站着的人儿吗？"
这话惹得周遭女眷笑作一片。她们对卫清韫本就是眼红了多年的，眼红卫氏的权位，眼红卫清韫的郡主之位，更眼红沈冉——大吴国举国皆知的佳公子，多年如一日对卫清韫的钟情。
在吴国谁人不知，长宁郡主卫清韫就是太子沈冉捧在心尖尖儿上的人。
然而，卫氏一朝落魄，长着金色羽毛的金凤凰骤然跌进了泥潭中，实在是狼狈不堪，也叫她们这些人心里着实爽了一把。
卫清韫低着头，紧紧的攥住了手中早已被自己揉搓的皱巴巴的锦帕。她觉得委屈，委屈的想哭，但她不能哭，起码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哭。
她死死的忍住眼眶即将喷涌而出的滚烫泪意，轻扬起嘴角，"若是姐姐们议论的高兴，便议论好了。总好过对着一个敌国的贼人评头论足，叫人觉得我大吴的女子没什么脸面似的。"
"你！你说谁没有脸面？！"一女眷气急败坏道。
或许是声音大了些，已有不少人往这边看来，其中包括一脸不悦的吴帝、神色不明的沈冉，以及与方才的臭脸相比，明显面部表情变得愉悦起来的桓嶷。
其中一女子扯了扯那女眷的衣袖，低声道，"姐姐莫要说了，若是叫陛下听见定要责罚的。"如此一说，一群女眷这才收敛起继续讨论的热情，转而议论起一些琐事。
晚宴如常，和从前卫清韫参加过的那些并无甚区别。左不过是品品美酒，尝尝佳肴，外带着那些她早已看腻的那些歌姬舞姬们跳着些甚为无趣的舞。或许今日这晚宴唯一令她有所期待的，便是在这琼阁之上，是她小时候最喜的一处地方。
傍晚时分已经过去，浮光跃金，天边堆积着的烟色云霞逐渐被染上了墨色，整个天空也暗沉下来，渐渐的，璀璨的星子便一颗一颗跳了出来，甚为夺目。
卫清韫本想借故到殿外走一走，谁料方站起来，便听到有人唤自己，"郡主，等等我。"她转过头，竟是今日她最不想见的那个人。
赵宛身上的绯色长裙极长，逶迤于地，看的出用的是上好的锦缎，无论是针法绣工、亦或是上边绣着的金线与连缀的宝珠，都远远超出了一个县主所能享受的范围。就连她头上戴着的那支如意和合宝钗也都是宫里珍宝阁的手笔，一支便可抵千金。
卫清韫扬起下巴，"惠山县主找我何事？"
赵宛提起裙角向前走了几步，看上去怯怯的，似乎不敢直视卫清韫的眼睛，正如她从小便是如此，唯唯诺诺、安安分分，在卫清韫面前说话都不敢大声。
她害怕眼前这个比她还要小上一岁的女孩儿，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这是为什么。
或许是这个女孩太过耀眼，又或者是她的性子实在是厉害，总敢说自己不敢说却想说的话，总敢做自己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儿。她只知道自己从小便不如她，什么都不如她。
赵宛低着头，并不看卫清韫，小声道，"郡主，可愿与我喝一盏？"
卫清韫迟疑了片刻，端起手边的酒盏，仰头，一饮而尽。末了还向着赵宛举起酒盏向下倒了倒，示意自己一滴未剩下。赵宛见状，默默也饮尽了一盏。
这宴席上的酒皆是好酒，故而卫清韫顿时便觉眼前变的有些模糊。赵宛顺势挽住了卫清韫的手，"郡主，我扶你到外间吹吹风。"
琼阁之上，晚风舒爽。
在酒意之下，卫清韫觉得有些有几分微醺的迷醉，离了方才丝竹舞乐的喧嚣，倒觉得现下周遭一片静谧。蓦地，赵宛忽然轻声道，"我可真是艳羡你。长宁，你可知晓，我自小便艳羡你。不止是我，这世上的女子都该羡你嫉你才对。"
卫清韫觉得有些讶异，偏过头看向赵宛。
赵宛垂着头，低声道，"从我五岁入宫伴读那年，我便一眼就瞧见了太子殿下，那时他只是三皇子瑞王，并无东宫之尊。可我当时就想，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出众的男孩子呢？仿佛将这世上所有美好的词藻都放与他身上也不为过似的。长宁，你是带着光环来到这世上的，世人敬你如神女，似乎你们两人天生就是一对璧人。"
赵宛的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可是世事无常—— 长宁，你可否想到有一天，太子殿下会成为我的夫君，而你……只能接到一纸诏书，远嫁陈国。"她的表情可称作是畅快至极，她本来清秀的面颊之上竟透着一丝说不出的狰狞，"我听闻陈国土地贫瘠，风沙漫天，我只怕郡主比鲜花还要娇贵，到了那地方，都要被风沙摧残了。"
远嫁陈国？
卫清韫的心猛然强烈的跳动了一下，随后竟趋于平静了。似乎从赵宛口中说出的这个她本以为会换来自己歇斯底里的痛苦的消息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涟漪。
或许自从那一刻起，她的心早就死了，死在了沈冉亲口对她说出自己要迎娶赵宛的那一刻。因为直到了那一刻，她才是真真正正的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从头至尾就是他沈冉的一颗棋子，十几年来的数不清的温情与守护，到了最后，竟都是一场戏罢了。
实在是太过于可笑了。
卫清韫昂着头看着空中数不尽的星子，忽然觉得有些释然。
她从未有过像现在一样的清醒。汋州一战，陈军已然占尽了上风，而汋州的守备早已损失惨重，无力抵抗，卫氏多年来的基业与积蓄早已消耗殆尽，随着朝廷的一再贬斥，卫氏封地早已是名存实亡。或许这是自己最后的利用价值，在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在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后，才会被随手丢弃在角落。
卫清韫冷笑了一声。
赵宛瞪大了眼睛，似乎不可置信一般看着卫清韫，略微提高了声音。赵宛从前说话总是低声低语的，她到了今日才发觉她的声音有几分尖利，"卫清韫，你是醉了吗？！你没听到我说的吗？姑母昨日向陛下请旨让你和亲陈国，以结两国秦晋之好，陛下已经允准了！你出城那日，便是我与太子殿下成婚之日。"
"我听到了。"卫清韫依旧骄矜的扬着下巴，任凭此刻仿佛碎冰流过的冷意弥漫全身，"那我便祝你们白首偕老，举案齐眉。"说罢，卫清韫转身回了殿中。
隐藏于梁柱之后的那抹身影晃动了一下，赵宛向着那身影福了福身，"殿下忧心郡主，生怕臣女于郡主不利，以至于暗自跟随，处处庇护。殊不知，郡主眼中早已视殿下为旧人，不欲与殿下再有瓜葛。"
沈冉手执一盏酒壶，是从未有过的落寞神色，他已酒意半酣，眼眸迷醉，浑身都散发着浓重的酒气。他看向赵宛，片刻嗤笑了一声，"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的。"
昭章殿，送走了陈国将领，可纸醉金迷的晚宴并未结束。
吴帝此刻正在昭章殿中大摆宴席，拥着千奉从各地搜刮来的各色美人儿，跳舞的舞姬们腰若春柳，活色生香。千奉小心翼翼的上前来，低声禀告，"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千奉的通报话音还未落，沈冉已大步走进了昭章殿内，上前跪于地上，"陈地苦寒，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吴帝有一瞬间怔愣，片刻忽然大声道，"甚好，甚好！方才宴上长宁不在，你也不在？”吴帝的笑容有些怪异，先是拍着手狂笑不止，而后又极为暴怒一般，抓起摆放在案台之上的进贡瓷瓶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伴随着一声巨大的声响，守在大殿之外的宫人愈加的寂然，人人自危，也无人敢问，生怕一句话说不好就断送了性命。
“你！你这竖子！朕缘何遣了那丫头回乡你不明白吗？！朕赶她出了皇城，你倒好还要把她接回来！全然对朕的一片苦心视而不见？你……你千里传信，亲自到汋州接她，都、都是做给朕瞧的？！”
沈冉平静的直视着吴帝的癫狂，末了道，“父王，玲珑是您看着长大的，您为何不允？”
“为何不允？为何不允！”吴帝几乎暴跳如雷，踉跄着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沈冉身边，贴着他的耳边道，“太子啊，朕从前与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你不仅是个男子，更是我大吴的储君，是朕百年后要承继大统的天子！你身边的女子可多不可独，可宠不可钟情，你可明白？”
“更何况……”吴帝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趴在沈冉的耳边将声音放的更低了一些，神色恍惚仿佛陷入了某个回忆之中，喃喃道，“嘘，嘘……卫家有兵权！朕绝不允许武臣乱政的祸事再发生一次！”
“太子，难道你希望卫氏步上当初凌氏的后尘，落得一个诛灭九族的下场吗？当年是朕亲手杀了凌妃，是朕亲手杀了她！哈哈哈哈，凌妃有何过错？她是那般温婉贤良、善解人意，是朕最钟爱的妃子！可是……可是谁叫她生为凌氏，她就是该死！就是该死！哈哈哈哈……”
吴帝的面色阴沉而可怖，戛然止住了狂笑，“你若执意放不下那卫家丫头，朕就灭了卫氏、杀了她。”
沈冉静立不语，看着面前几乎癫狂的父亲，他不敢再多提关于玲珑那丫头的半个字，因为他晓得他的父亲是能做出这件事的，他忽然之间发觉自己陷入深深恐惧，他竟是如此惧怕失去她的。
他低着头不再言语，暗暗握紧了拳头。
“殊儿。”吴帝的声音趋于平静，缓缓踱步至沈冉面前，“抬起头来，看着朕。”
沈冉本是不想从命的，他甚至觉得这个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垂垂暮年的帝王根本已经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不仅如此，就连纲常与伦理也被他置之度外——他常听闻宫中传言，陛下与宦官千奉时常同处嬉乐，所涉之事尺度之大，令人耳闻却难以想象。
“殊儿！”吴帝不耐烦的又提高了声音，沈冉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
面前的帝王面容苍老而虚弱，眼神之中除了带着宿醉的迷离，更多是如无底深潭的漆黑的绝望与孤寂，他黑洞般的眼睛看向沈冉，突然露出一丝不明深意的笑来，"她非远嫁不可，你也非娶惠山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