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章殿烛火燃了整整一夜未熄,待到晨光熹微之时,昭章殿沉重而庄严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由内监千奉手捧一圣旨诏书走了出来,高声道,“陛下圣喻,吴乃百年泱泱大国,今边陲小国进犯,有辱国威,特派使者携钱粮锦缎赐予下国以彰我朝天威。”
此圣旨一出,举国议论纷纷。这无疑是极具讽刺的事实。
然而议论归议论,成箱成箱的珍宝、无数的南国佳丽还是如流水般沿着两国之间古旧的商道流往陈国的都城,如此这般过了半月,陈军终于停止了征伐,吴国趁机提出和谈,相邀陈军主帅桓嶷前往栾京一叙两国事宜。
五月二十,陈军抵达栾京。
吴宫皇城之外,浩浩汤汤一列军队缓行而来,其中军士个个精神抖擞,步伐铿锵有力,军队所行过处皆翻扬起一片尘土,霎时之间气势震天。
四周围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却也因这骇人的阵仗并不敢高声议论,故而周遭竟一片寂然,只听得兵士步伐之声与兵甲相触的铁器之声。
吴国几乎人尽皆知,这便是陈国铁骑,不过几月之期便接连攻下了吴国数座城池的陈国铁骑,足以让人望而生畏,视而可怖,然而领此军队的铁腕将军,竟不过是个方及弱冠的少年郎。
然而不过这么一个少年郎,竟令吴国三军闻之失色,就连他们的皇帝陛下也惧怕他。皇帝怕,三军怕,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更是怕,甚至无人敢抬起头正眼瞧一眼这传闻中的少年将军。
吴宫之内,内监侍女们来往穿梭于御花园之中,数不尽的珍馐玉露源源不断的运往琼阁之上。
琼阁乃是先帝建于御花园之上的一座高台行宫,里边陈列着数不胜数的稀世珍宝,仰头可见璀璨星辰,俯首可观整座御花园之景,是卫清韫幼时最喜欢的去处,然琼阁往往每逢重大节庆或是别国来使时方才会开放,而平日里则是扣着沉重的大锁,像一座封闭幽禁的仙殿。
瑶丽宫中是从未有过的冷清与静谧。正如它的主人宠冠六宫之时,这里总是门庭若市、热热闹闹的,而如今卫氏获罪,卫贵妃失了圣心,这宫里便无人踏足,门可罗雀了。
世人总是如此,世人凉薄,宫中更是如此。
这宫殿内静,便听得外间吵吵嚷嚷,卫清韫歪着头听了半晌,忽然问道,“外间为何如此嘈杂?”
“外间……外间是……”稚琴踟蹰的片刻,已有一列内监鱼贯而入,为首的正是千奉,千奉的手中捧着圣旨,趾高气昂道,"陛下有旨,宣长宁郡主琼阁陪侍,即刻动身!"
"陪侍?"稚琴道,"郡主身份高贵,怎能轻易侍宴?"
"掌嘴!"千奉尖声斥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擅自插话?!"千奉说罢挤出一丝笑容看向卫清韫,皮笑肉不笑,"郡主,您可是有所不知,今日来的可是陈国主帅,听闻这桓氏公子生的是倜傥风流,皇城不少女眷都争相想要陪侍酒宴呢,这不,陛下还是看重您多些。"
“好。”卫清韫应了一声,半晌道,“稚琴,扶我起来,替我梳妆。”
稚琴一愣,耷拉了一张脸小声嘀咕道,"什么劳什子陈国将军,一个只会舞刀弄枪的武人,也配我们郡主侍宴……"
这话千奉自然是听不清的,然卫清韫却听得一清二楚,看了稚琴一眼,"御花园里花开得多,我本意想要出去走走。"听罢这话,稚琴倒是喜上眉梢了,连声道,“是,是!”说罢扶了卫清韫到妆台前坐下,道,“郡主肯想得开,实在是太好了。”
稚琴会这样反应,大抵是因为卫清韫这些日子以来实在是太过于安静了,安静到好像已经失去了活力与气息,如一个没有生命的牵线人偶,任凭他人哭笑喜乐,自岿然不动,仿佛自己早已与这世间无关。
卫清韫静静的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总觉得镜中的少女有些陌生的不像自己似的。
镜中的少女仍旧是稚嫩的面庞,面色苍白如雪,双眸黯淡无光,就连眼皮也浮肿的厉害。她的脸颊上犹凝着泪痕,就连唇也没有一丝血色,发髻散乱,衣饰不整,哪里还有她昔日的半分风采?
她盯着镜中自己眼角的那枚泪痣,恍然想起儿时姑母曾将她抱在怀里,半是玩笑道,“都说生了泪痣的女儿家,是注定要为心爱的男子流尽眼泪,不知我家的小玲珑要为哪个情郎哭上一哭。”
一旁的长姊掩唇笑道,“这丫头鬼灵精一般,旁人不被她气哭就算好的了。”
原来,她也是曾有这样与家人静谧温馨的光景的。
只是在宫中一路行来,这样的欢欣太少,少到被她遗忘于脑后,而如履薄冰的日子太多,多到她只能流连于沈冉带给她的温情中,忘乎所以。
而姑母当年的一句戏言,反到在这一日成了真。她果真为自己倾慕多年的那个少年郎流尽了眼泪,寒透了心。
“郡主?”
卫清韫回过神来,稚琴已为她上好了妆。
镜中的她长眉入鬓,面如朝霞,染了胭脂的唇也饱满红润的仿佛春日里盛放的最娇艳的花。她的发挽作朝月髻,发间簪了几支镶宝琉璃钗环,娇贵庄重,是最适宜宫宴的。
卫清韫挑了一对满翠的翡翠坠子戴在了耳上,这坠子翠色极佳,衬的佳人肤白如雪,也与一身装扮相得益彰。她垂下眼眸不再看向镜中,“稚琴,你陪我去。”
琼阁之上俯瞰而下,御花园中的花果真如卫清韫所料一般,和往日的初春时节一般早已百花盛放,留连戏蝶,争奇斗艳,远远便能嗅到阵阵花香,或清淡,或浓郁,相得益彰。
远远的,有马蹄声渐至。
只见有身着兵甲的兵士整齐列队而至,脚下的战靴踏在御花园精心挑选的鹅卵石地面上发出说不清是什么奇异的声响。为首的少年骑于战马之上,内着一身战甲,外着一袭玄色大氅,足蹬赤金战靴,身姿挺拔,神态自若,明烈似炽阳,傲然行之,仿佛这脚下所踏的土地并非敌国之地,而已是他囊中之物。
卫清韫微微眯起了眼睛,这样的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便应当是世人盛传的陈国的少年将军、那个弑人如麻的兵道鬼才桓嶷。
她忽的想起幼时她艳羡男孩子们皆能习骑射,而女儿家便只能窝在四四方方的宫墙之内刺绣女红,便偷偷央求沈冉教她骑术,沈冉不知从何处牵来了一匹幼马,矮矮的,卫清韫恰好能毫不费力的爬上马背,简直是完美至极。
选来选去才发觉宫中不允骑马,就连皇子们进了后宫来也得将马拴到了宫门外,一步一步的走进来方不算失礼。于是两人约定,每至夜深人静时在御花园中练习骑术。
很明显,宫中巡夜的侍卫婢女多如牛毛,两人看似无懈可击的计划仅仅过了三日便暴露了,被皇后拎去坤德殿中训斥了整整一晚,说是宫中乃是宫禁之地,祖宗礼法万不可违逆,过后卫清韫又被罚跪了佛堂,闹了许久卫贵妃才将卫清韫接了回去,这事方才终了。
卫清韫此时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讽刺。想当年不过两个小小孩童的无意之过便被大肆教训,而如今,竟也允得敌国的将领这样肆无忌惮的骑马入宫,仿若无人般。
坐于上座的吴帝冷不丁的唤了一声,"长宁,你可看清了他的模样?"
"太子殿下到——惠山县主到——"
蓦地,卫清韫此刻最不想见的两个人便猝不及防的出现在她的面前,并且是同时出现。
沈冉喜着白衣,然而今日却穿了一身朱色朝服,头束金玉冠,腰着金蟒带,于平日的温润如玉外平添了一份英气俊朗。立于沈冉身边的赵宛穿着一袭绯色衣裙,衣饰华贵,不同于往日素净的装扮。卫清韫记得,赵宛以往时着素净的颜色倒是多些。
这样的两人站在一处,皆着红衣,倒像是一对璧人似的,也像是她梦里出现的那个场景。她察觉沈冉的目光已然落在了她的身上,她连忙转移了视线,躲避着与他的四目相对。
"长宁,朕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吴帝一脸笑容,语气也是难得的温和,"你可看清了那桓嶷的模样?"
卫清韫越发的觉得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炙热,她的头脑一片混乱,垂下了眸子随口应付道,"回陛下,离得太远,臣女并未看清。"
"无妨。"吴帝的声音越发愉悦起来,"你早晚能看得清。"
"桓将军到——"
与内监的这声通报伴随着的是在场女眷的低声私语,隐隐约约的不大听得清,卫清韫竖起了耳朵才听清她们的议论,大抵是议论这世人传说中心狠手辣、狰狞可怖的陈国将军竟是个如此俊朗的少年。
卫清韫抬起了眸子。
桓嶷的身边站着两名男子,一名身材魁梧,是在汋州时卫清韫见过的那个射技精湛的皇甫詹,而另一人身材则更瘦削,生的也颇为清秀,是桓嶷身边侍从模样。
而居于中间的那个男子,便是桓嶷本人。与卫清韫曾经在汋州城墙之上短暂的想象不同,她本以为善战之人必定皮肤黝黑,五大三粗的。而桓嶷显然并不符合她的设想,他生的一双浓密的剑眉,眉之下一双眼眸炯炯,仿佛如海般深不可测,鼻梁挺立,薄唇微微抿着,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似乎对于这次赴宴并不乐意似的。
若说沈冉高华如月,桓嶷便似乎炽烈如阳。
那些女眷们应当是聊至了兴头上,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也变得不加掩饰起来,"原来这桓将军生的如此俊朗,瞧着让人心驰神往,我倒是真想到近处瞧瞧来着……"
"说的是呢,若说起姿容来咱们太子殿下当属第一,可这桓将军丝毫不逊色啊……甚至……甚至多了份张扬的傲然之气,我倒是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