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丽宫中的时漏滴滴答答的发出轻微的声响,提示着光阴的悄然流逝。
卫清韫倔强的昂着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几乎是无畏的望着沈冉,似乎是在无声的等待着他的答案。
沈冉也仍站在原地,微低着头俯视着这个一脸倔强神色的少女,脑海中不断有过往数不清的美好画面涌出,最终定格在那晚。
在上水郡的那个雷雨天,天阴沉的和今天有几分相似,也是雨后的夜,就连最舒爽的春日微风也裹挟着些潮湿与冷意来。白姜就跪在他的面前,求他早下决断。
他仍犹豫不决,不同于往日里的果决。皆因此事牵扯玲珑,那个他最看重、活在他心尖尖儿的少女,那个仿佛只要微微一笑,就能灿若朝阳、艳压群芳的少女。
她是他的心上人,也是他终有一日要以太子妃仪仗迎娶的女子。他总归是要与她恩爱百年,执手共瞰这万里锦绣江山的。他问白姜,"我若如此,玲珑会否恨我?"
他问了,可是却不需白姜回答。
白姜低着头踟蹰了许久,低声道,"殿下心怀天下,郡主应当解殿下苦心。"
他沉默了许久,轻笑了一声,似乎是在嘲讽自己的自欺欺人。他的玲珑并非不懂事,而是懂事的过了头,明明流了血受了伤,却连一滴眼泪都不肯掉,执拗的不肯服输。宫中诸人皆道她淡漠孤僻,却只有他知道,她有着天下最软的心肠和最率真的性子。
她所求,不过一个完美罢了。
沈冉的目光移向了宫殿外,外间一片漆黑如墨,一丝光亮也无,仿佛一片迷途却看不到尽头和结果。他低声开口,声音竟有些喑哑,"我必如你所愿,迎娶惠山县主。"
正如他所料,她面上平静无波,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一样。须臾,她从袖中小心翼翼的掏出一张信笺。那信笺的边缘处已经微微起了毛,显然曾被人翻看过无数遍,然而整张纸却被叠的整整齐齐,可见保存的极其用心。
卫清韫缓慢的一点一点打开了那张信笺,上边是沈冉的笔迹,一行秀丽的字迹浮现在眼前,是多日前沈冉亲手所书,快马加鞭八百里送来汋州的。连带着那时一同送来的西府海棠,似乎这信笺之上仍残存着浅淡花香,一如少年那时的满心缱绻之情——"京上解语花开。"
卫清韫的目光落在那行字上,恍然想起那时品兰低声嘀咕,"那样好的汗血马跑了八百里,殿下怎就不知多写些字呢!"她那时整颗心如浸蜜糖,就连每一声心跳都是甜的。她知他意。
是的,她是知他意的。
这话中寓意旁人不懂,卫清韫却是懂的。
昔日吴越王钱镠因思念归宁迟迟未回的王妃戴氏,便以一封书信予之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短短九字,她儿时初读却不禁落了泪。
那时沈冉问她缘何落泪,她抹着眼泪,泪眼婆娑的看着他道,“这吴越王看了喜欢的花就不让王妃归家了,还嘱咐她要走的慢一些!我长大了一定不要嫁给这样无情无义的男子!”
沈冉愣了片刻,随即朗声大笑,那笑容映着彼时的阳光,在她的眼中留下最美好温馨的回忆和最俊朗潇洒的少年。
他笑罢取了她手中的古卷,坐于她身侧道,“玲珑还小,不懂得其中意味。”
卫清韫抹了抹眼泪,眨着一双眼睛问道,“那是何意?”
沈冉俯身注视她片刻,温和笑道,“吴越王钱镠思念他的王妃,便写了这封书信。可他不好意思开口说思念她,便说,这凤凰山脚,西湖堤岸的花都开了,夫人可以慢慢赏花,不要急着归来。”
卫清韫听得入迷,连忙追问,“然后呢?”
沈冉又笑,捏了捏她的鼻尖道,“其实吴越王言外之意,这陌上花尽开,夫人为何还不归来呢?”
卫清韫懵懂的点了点头,“原来吴越王喜爱他的王妃。可是喜欢一个人为何不直接告诉她呢?”
沈冉微皱了眉,片刻后才舒了眉答,“有时爱慕一人,却因种种不能与其相守,到了这时,不言便是言尽了。”
卫清韫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成了他们最后的结局。
她纤细的手指摩挲着那些字迹,摩挲了许久,"嘶啦——"一声,那信笺便破碎成了两片,自卫清韫的手中纷扬飘落,最终落在了地上,沾染了尘埃。
卫清韫觉得好笑,迎娶赵宛是陛下早已定下的旨意,何时成了她的心意?不过是为自己、为彼此做个不甚难堪的借口,面子上过的去罢了。
早该在卫氏全族被贬、她被人当作棋子的那一刻就该醒悟了的,偏偏到了这一刻她才彻底清醒过来,还真是痴傻的厉害。
"亦殊哥哥。"卫清韫轻唤了一声,声音轻飘飘的似乎悠悠荡荡的便飘向了云端,抓也抓不住似的,"解语花开兮,故人当归去。"
圣旨晓喻六宫。
肃王谋逆,大逆不道,但念其为陛下长子,免其死罪,削爵、褫夺封号,废为庶人,终身幽禁,不得见天日。其母妃何氏,为母之大过,不束其子,赐白绫,缢毙于宫中。肃王妃卫氏素来恪守妇道,恭谨守礼,免其死罪,废为庶人,幽禁终老。卫氏其余人等经查实并未参与谋反之事,故而当从轻发落,酌情处置。"
彼时是个傍晚,空中云霞灿灿,光影熠熠。卫清韫正托着腮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飞过的几只飞鸟发呆,门外稚琴端着一杯茶走了进来,道,"郡主,陛下方才已下了圣旨,免了贵妃娘娘与您的禁足,听闻多亏是承王殿下到殿前求情的呢。果然承王殿下还是得陛下疼爱的。"
卫清韫仍盯着窗外的飞鸟,没有说话。
稚琴顿了顿,又笑道,"对了郡主,方才您派去的太医传来了消息,说是王妃……哦不,是您长姊卫氏的病好多了,说是再过段时日便能痊愈了。"
卫清韫终于眨了眨眼睛,回道,"看护好长姊,过段时日等陛下消了气,我便去求陛下。"她说完这话,顿了顿,"他……定日子了吗?"
稚琴端着茶盏的手一抖,差点便将整壶茶水泼在地上,支支吾吾道,"回郡主……是,好像是定在下月了。"
"唔。"卫清韫应了一声,再也没有言语了。
五月中旬,汋州传来军情。密函上称陈军彪悍善战,吴军不敌,王勉与卫觐仍率大军苦苦抵抗,然而陈国骤然收兵,转从圮国借道而行企图攻打殷州,然常年节制殷州兵权的殷州令徐崇身死不久,兵权遗散,不过短短数日,陈军已然攻破殷州周边五个镇县。吴帝大怒,又派一万精兵支援,然而不过半月,吴军已然损失惨重,陈军一路向南,转眼攻至荥州。而荥州据栾京不过三城之隔。
近日来吴国上下都传说着一件事,就连宫中也大有人传说。
说是由陈国的少年将军桓嶷所率的军队可谓是百战百胜,骁勇异常,将吴国军队打得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机,以至于到了后来吴军听陈军之名便闻风丧胆,四处逃窜,不战而败者竟有十之三四之多。
荥州城在一早便被攻破,若说是攻破,倒不如说是那荥州令主动弃城,听闻桓嶷领兵而来竟吓得魂飞魄散,匆匆命人大开城门相迎,而自己本人则跪于城门口,高举缴械文书,声称荥州百姓愿主动归降谯郡桓氏,只求放他一条生路。
桓嶷听闻答,“吾本陈国之将,岂能受汝归降?”
荥州令见状连连改口,说是愿归降于陈国,方才不过是一时口误说错了话。
只可惜桓嶷再也没有多余的耐心听他把话说完,他坐于骏马之上拔出腰间利剑,一剑刺穿了那荥州令的喉咙,剑法之快竟无鲜血飞溅而出,其用剑之精绝,竟刺透了那人颈骨,长剑从后颈而出数寸,鲜血这才顺着剑尖缓缓滴落在地下,染红一片土地。
身后陈军军心大震,呼将军之声震天撼地。
桓嶷冷冷的注视着已然气绝的荥州令,漠然道,“男儿惧死,生之何用。”
这原本只在市井中流传,不知怎的便一传十十传百,到了如今吴国国人人尽皆知的地步,导致吴军军心大乱,原本就在温润南国养的早已软了腿的兵士们越发溃不成军。吴帝下旨明令禁止在国中讨论战情,违者重罚,却依然止不住这传言飞快的流传出去。
瑶丽宫中,稚琴一边摆弄着瓜果摆成果盘,一边递给了卫清韫,"郡主,这是北国进贡的香瓜,甜如蜜糖,说是如今只有陛下和皇后娘娘宫里有呢。"
卫清韫正捧着一卷古书研读,头也未抬。
都道古书晦涩难懂,大多数人不解其意,故而便觉得枯燥乏味,鲜有人肯花时间在这样的事情上。但卫清韫性子本就沉的住,加之出了事后更是极少出宫门,便每日钻在了古书里,有时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卫贵妃百般相劝也并无用,索性遂了她的意。
稚琴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沉默,仍旧自说自话道,"郡主您快尝尝。"
卫清韫终于将眼睛从书上挪开瞥了稚琴一眼,"哪里送来的就退回哪里去,我从不欠他。"
稚琴诺诺道,"郡主,您怎知道是太子殿下……"
卫清韫苦笑了一声,并未说话。她自然知晓,因为她从不再是以前那个世人盛传的栾京贵女,也不再是家世煊赫的长宁郡主。她的母家在遭到朝廷贬斥后,如今就连世袭的封地也岌岌可危,仿佛变成了一叶浮萍,随风飘摇。她不晓得她的父亲与母亲如何了,也不能踏出宫门一步。
这样的她,哪里还有资格享用进贡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