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章殿中,方经历了一场大动乱的吴帝似乎并不以为意,仍旧纵情声色,美酒笙箫。
吴帝一手搂着怀中千奉不日前才进献上的美人儿,迫那美人儿饮烈酒,那美人儿不胜酒力,被呛的连连咳嗽不止,一张如珠如玉的小脸涨的通红,吴帝见状乐的抚掌大笑,心情大好的看向跪在下首的千奉,“事儿都办好了?”
千奉连忙道,“回陛下,奉陛下旨意,奴才已将肃王妃关押大理寺候审,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奴才以为应当严惩,以儆效尤!还有长宁郡主,向来与肃王府关系密切……”
“莫动她。”吴帝摆了摆手,“朕留她自有用处。”
"是。"千奉低声应道,"陛下,太子殿下在殿外求见。"
吴帝摆了摆手,"朕现在不想见人,让太子晚些时候再来请安罢!"
“父皇!”
吴帝话音方落,便见沈冉已大步走了进来,紧随其后的小太监满脸诚惶诚恐的神色,跪地求饶道,“陛下,陛下恕罪!奴才……奴才实在拦不住太子殿下!”
沈冉揭衣跪地,“父皇,肃王妃素性温和,定然与谋反之事毫无干系!卫氏一族又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断断不会与谋逆之事有所牵扯!还请父皇明察!”
吴帝摆了摆手让那小内监退下,缓缓走向沈冉,低下头打量着他,“太子向来遇事沉稳,就连此次如此危急时刻亦能临危不乱,这是你的长处。可为何事关卫氏,太子便屡屡失了分寸,让朕失望?”
“父皇,儿臣所言皆属实,儿臣唯恐父皇错冤忠良!”
“忠良?”吴帝冷笑了一声,“肃王是个什么性子太子难道不知?他向来不争不抢,安分守己的很!他又向来对卫氏言听计从,焉知不是这妇人迷惑我儿!”
“王妃为人贤惠恭谨,绝不可能做此悖逆之事,还请父皇明断!"
吴帝对沈冉的求情视若不见,只转身走至窗边取了一柄铜镜。他拿起铜镜照着自己略显苍老的面容,面色沉静,却在下一刻毫无征兆的一把将铜镜甩在了沈冉的面前,铜镜触地,发出一声巨响,吓得周遭的宫人呼啦啦跪了一地,皆静默不敢言。
“太子,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你以为朕不知你心中所想?!你是被长宁那丫头迷了心窍,连朕都要违逆!朕心意已决,你退下吧。”
沈冉仍跪在地上未动,似乎是种无声的威胁。
吴帝冷笑了一声,“朕忌惮卫氏多年,唯恐卫氏步上昔日凌氏之后尘,想要夺朕的皇位!如今贬黜卫氏尚且不够,朕打算诛杀肃王妇,以儆效尤。”
沈冉大惊,脱口道,“万万不可!”
"不可?"吴帝嗤笑,"朕乃天子,有何不可?"
沈冉跪正,正色道,"父皇为君,君临天下。君临天下者则更应心怀敬畏之心,行谨慎之事,怎能因畏惧一氏族势力而错冤人命?"
"太子!"吴帝大怒,"你以为你平定了叛乱,便能对朕指手画脚?!你不过是太子,是储君!当然——"吴帝的眼中迸发出一阵寒光,"朕也可以让你不是。"
吴帝没有再留给沈冉说话的机会,意味深长道,“若是太子大婚,普天同庆,朕心甚悦,或许会大赦天下。”
沈冉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而柔和,"回禀父皇,儿臣此生非玲珑不娶,此志不变。"
沈冉步出昭章殿时,天已有了些暮色。整日来阴沉的天边仍浮着两三朵黯淡的乌云。雨后的整座宫城湿漉漉一片,冲刷着城外由方才那场叛乱带来的血腥与杀戮带来的印迹,仿佛空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白姜正襟立于大殿之前,见沈冉出来忙迎了上来,低声道,"殿下,您还好吗?"
沈冉虽眉头紧锁,却仍点了点头。
白姜见状低声道,"陛下已下了旨,如今满宫皆知陛下打算诛杀肃王妃,还有您……您要迎娶惠山县主之事。"白姜满面担忧,"殿下应当见郡主一面,以免郡主伤怀……"
沈冉苦笑了一声,"以玲珑的脾性,怎还会见我?而我,早已无颜见她。"
沈冉方走了没几步,便见一名身着宫装的小丫头掂着裙角急匆匆的朝着这边跑来,神色有些焦急,走得近了方才看见原是那名丫头,在汋州那场刺杀中表现的异常机灵镇定的那个丫头—— 是玲珑身边的人,似乎是唤作稚琴的。
还未等他想完,稚琴已经跑了过来,"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奴婢稚琴参见太子殿下!"
沈冉心中一紧,忙问道,"玲珑如何了?"
稚琴摇了摇头,"郡主先前在宫中昏睡了许久,不愿醒似的。如今醒了,又听闻了陛下圣旨……"
沈冉目视着远方,声音低沉,"你伺候好郡主,回去告知郡主,王妃之事我必定竭尽全力,绝不会叫她失望。你去吧。"
谁料稚琴仍跪在地上,眼眶却红了,"太子殿下,是郡主有事叫婢转告于殿下。"
"你说。"
稚琴面带踌躇,犹豫了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沈冉的面色道,"郡主……郡主叫婢转告殿下,说是……说是请太子殿下大义,恳请殿下迎娶惠山县主,留肃王妃一命!"
"你说什么?"沈冉的面色一如往常沉静,然而语气中的颤抖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你说什么。"
稚琴跪地叩首不敢起,"殿下恕罪!郡主……郡主之言婢不敢漏报一字!郡主恳请殿下迎娶惠山县主,只求殿下看在往日情分,救王妃一命。"
风骤起,吹散了灰色的天边堆积的那几朵深色乌云,也吹起了昭章殿前悬挂着的铜铃,叮叮咚咚响成一片。
沈冉终于开口,轻飘飘问了一句,"此话……当真是玲珑所言?"
夜色渐起,日色的光辉终于消失在天的尽头,只余一片暗色天地。
卫清韫仍旧跪在原地,从最初的鲜血淋漓,到疼痛麻木,再到冰冷至毫无温度。她没有哭,亦没有泪,只是平静的跪着。有的只是冷到骨子里的寒意,以及失望到绝望的无处安放的情绪。
”郡主,太子殿下在外殿……”
骤然响起的声音让卫清韫下意识的一个瑟缩,随即失声喊道,“出去!”
卫清韫的话音还未落下,殿门外的少年已缓缓向她走来。
她抬起头静静的看着,少年仍旧一袭白衣胜雪,眉眼如同往日一般温柔,像是天边的暖阳。他缓步走来,步履矫健,飞起的衣摆翩然,他仍是她曾经无比仰慕的模样,温润如玉,举世无双。
然而此刻,卫清韫只觉得他陌生,仿佛从未真正认识他一般陌生。
沈冉大步走上前,一双俊眉因心疼而紧紧的揪起,上前便要扶她,“地上凉,你快起来。”
卫清韫半抬起眼眸瞥了他一眼,淡漠而疏离,“臣女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玲珑!”沈冉上前抓住了卫清韫瘦削的肩头,“你明知我待你之心……你,你可是怪我?”
“殿下恕罪。”卫清韫垂下眼帘,轻嗤了一声,“只是臣女不知,原来殿下也会有心。臣女以为殿下运筹帷幄,铁石心肠,绝不会有伤心动情之日。”
沈冉望着眼前的少女,她的容颜依旧美丽不可方物,只是不似从前了。从前无论她待旁人如何冷漠疏离,只要见了他,她总会笑的。她的一颦一笑似乎能动人心魄,更能轻易便摄去他的目光,再也舍不得挪开片刻。
可在他面前的这个,美则美矣,却仿佛是失去了魂魄,就连眼眸中繁星般光彩也黯然失色。是他的玲珑,却又不是了。
沈冉缓缓放开了抓着卫清韫的手,转而紧紧的攥成了拳,“玲珑,你应当知晓,有许多事……”
“亦殊哥哥。”卫清韫轻唤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我有些话要问你,你诚实答我。在卫府时你给我玉牌,可是为了今日所谋之事?”
沈冉沉默了片刻,艰难的开口,“……是。”
“我被囚玉露宫,你可知情?”
“……是。”
“你千里传信于我,又辗转到汋州迎我,城门之外与我同乘而入,可都是做与旁人看的?”
“……并非如此!身在此位,我实在有许多身不由己!可是玲珑,我待你之心皆真!在这世间,我心之所求也只是你……”
“殿下错了!”
卫清韫想要站起来,却因跪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没有知觉,复又跌坐在地上。沈冉见状连忙来扶,却被卫清韫倔强的推开,“殿下所求并非玲珑一人,还有江山百里,荣华权势,至尊帝位!”
“身外之物,何足挂齿!”
卫清韫微微笑了笑,抬眸看向沈冉,“若殿下果真如此,不如弃了储君之位,与我一同出宫可好?”
“玲珑!”沈冉一惊连忙上前掩住了卫清韫的口,气恼道,“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语,你也敢说得?你!你实在是任性!”
“任性?哈,殿下说我任性?”
卫清韫高声笑了起来,似乎止不住一般,直笑的眼泪滚落下来,“我从生来就是这样的性子,殿下岂非第一日认识我?大逆不道……大约只是殿下听着刺耳罢了。”
两人的距离挨的极近,卫清韫仍能隐隐嗅到沈冉身上所熏的玲珑香的气息,那香气若有似无,却又萦绕着鼻尖。
卫清韫的一双眼眸仍含着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可偏偏做出一副冷硬决绝的模样。
沈冉的心骤然软了下来,他下意识的想要替面前的少女拭去脸颊上的泪痕—— 就像从前他做了许多次那样。
却不料他的手还未碰到她的脸颊,已经被她微微别过头躲了开来,只碰到几乎快要冷凝成冰的空气。
面前的少女缓缓开口,语气已然恢复了平静漠然,“初时制成玲珑香时,只觉这香是天下第一好,就连号称天下名香之龙涎、蜜合也不可与之相较万一。可如今闻得多了,竟觉得有些腻了。”
她说罢偏过头问沈冉,“殿下用了许多年,可否也觉得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