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殿外而入的女子着一身素色衣裙,纤细瘦弱的身体包裹在这一身衣裳之中,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倒下一般。女子素面朝天,然而眼眶下的乌青和苍白无色的嘴唇并不能影响她的美貌,她的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发间一丝发饰也无,使她看上去多了份病弱美态。
这女子正是嫁与肃王为妃的卫氏长女——卫妧。
卫妧进了殿,身子一软便跪在了卫贵妃的面前,一双美丽的眼眸里找不到任何神采,只余下一片空洞,"卫氏罪人,见过贵妃娘娘。"
卫贵妃仍低着头,问道,"肃王谋反,你可有份?"
卫妧紧咬着嘴唇,半晌松开,本苍白的嘴唇上已多了一道殷红的血印。她不以为意,一双没有神采的眸子仍望着卫贵妃,但却又似越过了人看向更远的地方,"卫氏罪人,见过贵妃娘娘。"
卫贵妃终于抬起头看向卫妧,冷笑了一声,"你口口声声是卫氏之人,心却是他们沈家的!你夫君行此大逆之事,你敢说你毫不知情?!"
卫妧并不辩解,仍跪在地上,重复着方才的话,"卫氏罪人,见过贵妃娘娘。"
卫贵妃看了一眼衡姑姑,衡姑姑即刻会意,上前搀扶起卫妧道,"王妃您这是何苦?说到底了贵妃娘娘与您才是真真儿的一家人,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的?王妃您快起来说话!"
卫妧执意不肯起,但一双眸子却仿佛比刚才多了些除空洞之外的感情来,渐渐的,眼眶中蓄起了水雾,化成了眼泪滑落下来,"姑母!"卫妧膝行了几步至卫贵妃面前,伏在她的膝上失声痛哭起来。
卫贵妃拍了拍卫妧瘦弱的后背,这才惊觉卫妧竟已经瘦骨嶙峋到了如此地步,也才惊觉什么肃王与肃王妃举案齐眉、恩爱非常的佳话或许并非如此。
世间皆传卫氏女个个姿容出众,容色倾城,是世上君子争相君子逑之的名门淑女。然而……卫贵妃轻笑了一声,这声音透着悲凉、无奈,正如那戏文中所唱的那样,世间男子多薄情,世间女子多凄凉。
肃王这一反不要紧,而陛下本来就忌惮卫氏,加之肃王多年来一贯给人的庸懦形象,难保陛下不会多疑是卫氏暗中生事。如此一来,恐怕会累及卫氏一族。
想到这儿,卫贵妃长舒了一口气,起身道,"衡姑姑,陪我到殿前走一趟!"
卫清韫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栾京皇城的街市铺满了一片红色,明灯高悬,一片锣鼓喧天的热闹景象,有装饰繁复而华丽的软轿远远而来,亦有身着大婚礼服高站在城台之上她最熟悉的那个俊朗少年,有礼官高声唱着吉词,宣示着新人礼成,自此结为伉俪,举案齐眉……
她站在城台之下,仰着头遥望着高高在上的一对新人,竟觉满心酸楚却无人可诉,不由得落下泪来。
“郡主……郡主醒了!”
耳边嗡嗡吵的厉害,卫清韫混混沌沌的睁开了眼睛,眼角的泪迹仍在,她瞧见几个模糊的身影晃动了几下,渐渐变为清明。
坐于床畔的女子身姿纤弱,只着了一身素色的衣裙,一头青丝挽作寻常发髻,只簪了几支银簪作饰,再无其他。可如此朴素的装扮并不减女子丝毫的优雅美丽,她此刻微蹙着眉,面色也有些青白,嘴唇更是毫无血色,白的有些骇人。
“长姊……”
卫清韫轻唤了一声,却不知怎的欲语泪先流,心中的委屈在见到她的长姊卫妧的这一刻仿佛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任凭她多么想要忍住,却也不行了。
卫妧的眉蹙的更紧了些,轻声道,“莫要哭了。哭,左不过也是没用的……”
站在一旁的稚琴已递来了一杯热茶,担忧道,“郡主昏睡了多时,您快些饮了热茶暖和暖和。”
卫清韫接过了茶,正如稚琴所说,这杯茶温热清香,就连茶盏的边缘都有些热的烫手。可是她晓得,如今就算是滚烫的茶也暖不了她的心,更何况只是一杯温茶?她攥紧了茶盏,踌躇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长姊,肃王与何妃……”
卫妧伸出手抚了抚卫清韫的发,笑容仍如旧日般温柔,只是多染了几分哀愁与无助,“陛下大怒,本欲当场斩杀,多亏太子殿下求情,陛下下令将他关押于大理寺狱中。”
卫清韫的眼泪流的更加厉害起来,她将头埋在卫妧的怀中抽噎着,“长姊,是我……是我,都是因为我,他们才会如此下场……可是,可是我担心亦殊哥哥,我担心他……我、我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
卫妧将卫清韫揽在怀里,如儿时一般轻柔的抚着卫清韫的发,不由得也落下泪来,“傻丫头,此事怎能怪你?只怪夫君他……”
“王妃。”有侍女从外间走了进来,见卫清韫醒了便踌躇了片刻,还是轻声道,“太子殿下又遣了人来问郡主是否苏醒……”
听到“太子”二字,卫清韫下意识蓦地瑟缩了一下,紧紧的攥住了卫妧的衣袖。卫妧叹了口气,便道,“去回了太子,就说小妹未醒。”
侍女听命,便去传话。
卫清韫仍蜷缩在卫妧的怀里,她不知为何方才听到“太子”二字竟会从心底升腾起一阵恐惧,她竟是怕他的。
或许是怕他城府深重,或许是怕他步步为营,更或许是怕他原不过如同这栾京城的人没什么差别,从头至尾只是把她当作一枚棋子,毫无半分真情可言。
往日种种温情历历在目,她一直把他当作最亲近之人,可他……却步步筹谋,将她当作争权夺势的棋子,亲手将她推入两难抉择的深渊。
其实,她对长姊说了谎。
她并非不知兵变失败的下场,重者诛灭九族,即便贵为皇族亲王,也免不了一个累及妻儿亲族,终身幽禁之罪。她也并非不懂何妃的刻意拉拢,她只是装作不知,因为无论如何,她都是要帮他的。
她忽然想起何妃曾问过她,男人的情爱能有多长久?她自小生在宫中,自知皇帝薄情寡性,可她的亦殊哥哥不同,她深信他待她如同自己一般,倾其所有,真心相对。
可她却独独忘了,父子间血脉相连,心性原就是大抵相同。
卫清韫忽然嗤笑了一声,似乎是在嘲讽自己的幼稚天真。
黄昏时分,窗外的天色已有几分暗沉,最后一丝日光盘旋于天的尽头迟迟不肯褪去,尽染同样堆在天边的云霞,一片绚烂,正如这宫中的一切花团锦簇,繁盛艳丽,却也转瞬即逝,留之不得。
外间有内监尖细的嗓音传来,“圣旨到——”
来传旨的内监正是吴帝身边红人儿的千奉,面上尽是得意之色,尖细的嗓音嚷嚷道,”陛下圣旨,尔等还不速速前来接旨!”说罢手中拂尘一甩,将手中的圣旨摊开了来:
“奉天承运,陛下昭:肃王谋逆,大逆不道,致使民怨沸腾,天人共愤之!肃王妃卫氏,着即刻往大理寺监责其罪,贵妃卫氏、长宁郡主禁足宫中,无召不得出。去卫氏世袭骁勇侯之尊,卫氏在朝官员一律羁押罢免,卫氏子弟永不允入京任职,钦哉!”
此圣旨一出,卫氏满门皆遭贬斥,而卫氏为此付出的代价又何其惨痛。
曾战功累累、权势煊赫的豪门望族终究因帝王无端的猜忌在这逐渐衰亡、腐朽不堪的王廷中走向没落之路。
千奉笑的阴阳怪气,挥手招来身边随行的禁卫押卫妧下殿,卫清韫跪在原地,仿佛整个人都不能动弹了。
不过数日前,这一切还是旧时模样,然而不过数日后,便已如沧海桑田,半分也没有留下往日痕迹。
曾经的人与事皆面目全非,让她有种久梦初醒之感,或许更像是当头棒喝,将她多年来沉寂其中的美梦打的支离破碎,让她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亦是让她心如刀割的现实。
曾经所希冀的情爱与美梦,终成一场空。
她的家族、亲人,她所倾慕的少年,到了头,竟全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