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京春暖的向来比北国更早,如今到了四月末,城郊早已是遍地花开,垂柳轻烟,万物生长之景象。不远处三三两两垂髫小儿争相遥放纸鸢,欢声乐语。
车驾又缓缓走了几里,只远远便听见熙熙攘攘之声,走得近了只见皇城之外街宽道阔,街市之上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商贩来往叫卖,络绎不绝,路人形形色色,却也是清闲自在,自得其乐。
在向前行,车驾缓缓停下。
只见面前伫立着巍峨高耸的城门,城墙坚实而厚重,如同沉默驻守着这百年王城的兵卫,庄严而肃穆,上书“栾京城”三大字。
字有如龙飞凤舞,气势磅礴,传闻这三字乃是多年前圣宗皇帝攻下此地时亲手所书,这三个字正如这座王城一般,见证着百年间大吴王国人世沧海桑田的变迁与兴衰。
他们车驾所停之地正与城门有百步之距,其下皆为挖筑的宽阔护城河,河上以一座廊桥相接,廊桥之上遍刻變龙云纹,昭示着皇族的无上权力与地位。
城墙之下有三座城门,正中的那座最高,唤做泰乾门,只有帝后及储君出行方可通过。另一扇在泰乾门右侧的唤作泰安门,王室其余亲眷方可通过。位于左侧的则唤作泰和门,便供朝中大臣及一般士族子弟通行。
大约一国之都城,王气蒸蔚之地,便是如此了。
护城河之上传来嬉笑之声,远远便看见一艘装饰豪奢的游船,其上皆是些族中有些势力的士族子弟,不乏王公贵族,皇亲国戚,这些人拥着些貌美的歌姬饮酒玩乐,男男女女玩作一处,纵情歌舞酒乐,丝竹之声靡靡不断,浓重的脂粉香气混合着歌姬的歌声荡漾在这座繁华国都的上空。
卫清韫心中有些感慨,这里倒是没有一丝战乱的痕迹,反倒是和从前一样,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叫人一不小心就花了眼睛。
"太子殿下回銮——"已有候在城门口的内监高声唱道。
太子车驾宽阔而威仪,顶帐宝幡,青铃摇曳,四周身着银甲白衣的羽卫整齐持剑而立,步履铿锵,在阳光下熠熠生光,越发的显得威严而庄重。
周遭的百姓跪了满地,早已被全身着甲的卫兵驱赶到了足有一里远的地方,在城墙下前来迎候的大小官员见着车驾已然快到了,纷纷跪下行礼。
说到是大小官员,也自然都是四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站在这迎候太子的队列里,品级再低些的,那是压根没资格觐见太子的。
故而在这群人中,大多数皆是上了年纪的人,更有几名须发花白,由身边的小厮搀扶着颤颤巍巍了许久才算跪好。
太子的车驾缓缓驶近,车轱辘压在地上吱呀作响,又缓慢停下。已有随行的内监上前打了车帘子,还未等沈冉下车来,周遭已然一片呼“太子殿下万福”的声音不绝于耳,非但未有消减,反而越发震耳欲聋。
品兰打了帘子起来,道,"郡主您瞧,太子殿下得此人望,实乃我大吴幸事。"
卫清韫轻蹙了眉头,却见白姜走了过来,将手中的宝剑入了鞘,抱拳向卫清韫行礼,低声道,“郡主,殿下有言,请您过去。”
卫清韫抿唇笑了笑,抬眼张望了一眼立于另一侧的诸多老臣,垂首道,“请将军转告殿下,承蒙殿下抬爱,玲珑愧不敢受。”
白姜仍朗声言道,“郡主,太子殿下有请您过去。”
白姜的这句话本就是说给那一帮老臣听的,自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惹得众人议论纷纷,在列的不少官员的目光立刻落在了跪在为首的赵襄身上,更有几人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进言。
赵襄身为当朝丞相,而其胞妹赵氏又为皇后,赵氏更是在朝中门生遍布,自然身份贵重。正因为身份贵重更加自矜,才丝毫容不得旁人轻易怠慢。
更何况当今太子虽地位尊贵,但若真论起亲缘辈分还是他的亲外甥,待他也是一向礼敬有加,故而赵襄自是把沈冉看作小一辈,丝毫不惧什么储君之威,于是这不快便清清楚楚的写在了脸上的:
现如今皇城中谁人不知,自家侄女正在皇后宫里住着,明面里说着是来宫中陪伴皇后,但朝中哪一个不是心知肚明,她分明就是太子妃的人选,更甚者现下在列的不少官员还曾在他面前言真意切、慷慨激昂的起誓绝对拥护赵氏与皇族的联姻之事。
但他这个亲外甥今日的做法无疑不是给了他这个舅舅颇大的一记耳光,且响亮得很。
这般想着,赵襄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一旁的众臣也个个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在官场里混迹了这么些年,这点眼力定是有的,于是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得陪笑。
白姜引着卫清韫来到车驾旁,身旁的羽卫便揭帘而起,沈冉正捧着一卷书,见卫清韫来了这才缓缓放下书卷,冲她笑了笑,“玲珑,快上来。”
太子之仪仗,储君之尊位,普天之下能与太子同乘之人,除却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再无第二人,就连太子侧妃也不可得此殊荣。
卫清韫迟疑了片刻,站在原地未动。
“快些,我等你许久了。”沈冉的语气平淡中透着些许温和宠溺,仿佛只是邀请她一同赏花望月般稀松平常,他朝着卫清韫举了举手中在读的那本易经,“庄周言《易》以道阴阳,此等名篇每读之,都仿若有如遇新生,醍醐灌顶之感。”
卫清韫自然明白他意中所指,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这世上的事总如此一般,归于自然无为,不过随心所欲,总好过事事刻意强求,反倒失去了意趣与情分。
卫清韫扬唇笑了笑,微歪了歪头,伸出手默然不语,只望着眼前之人,颇有几分娇憨可爱之态。
她所在乎的向来只是他的立场和感受,至于所谓的礼教与繁文缛节与他相比,又怎会有半分要紧?更何况,她一向是不在乎这些的。
周遭随侍之人见状连忙欲上前,被站在一旁的白姜拉住使了个眼色,众人如梦初醒一般,纷纷退后了几步,垂首不语静立在原地。
沈冉朗声而笑,伸出手一用力,卫清韫便如同一只轻盈的燕子,落在了他的身边,他似乎心情大好,笑言道,“世上知我者,莫如玲珑也。”说罢拍了拍车驾的边沿,道,“入城。”
车驾缓慢启行,还未走几步便一个急停停了下来,隔着车帘便听得外间有人高呼太子殿下之声,此时白姜已走至车驾旁向沈冉道,“回禀殿下,丞相大人拦在车驾之前,高呼有要事禀告殿下,拒不肯让。”
沈冉皱起了眉头,“有何要事回宫再禀,入城。”
白姜道,“是!”说罢又示意那名驾车小厮继续向前走。
赵襄仍站在原地不肯相让,反倒看上去几乎是激愤的长啸道,“太子殿下!我大吴百年基业,礼仪之邦!臣受教于国礼,日夜不敢擅忘!臣日日奉礼克身,丝毫不敢行差踏错以致堕我大吴国威!太子殿下!您是国之储君,更当谨言慎行!如今万万不应因一区区女子而废礼,成何体统,言何礼教!”
在旁的官员倒是将这情形看了个清楚,赵相此举可谓是破釜沉舟,为了阻拦卫氏女成为太子妃也是拼了老命了,不惜冒着冒犯太子的大不敬罪名也要来这一出,光看着的人也吓出一身冷汗来。
就这样过了片刻,沈冉终究是下了车驾,俊朗的面颊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冷淡的很,“舅舅的话可是说完了?”
赵襄道,“古之圣贤皆言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臣下今日冒死谏言,若殿下可入耳一二,臣下则死而无悔!”
沈冉道,“说。”
赵襄低下头不过一瞬又抬了起来,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此女乱国礼,祸君心,当杀之!”
“丞相!”沈冉蓦地打断了赵襄的话,冷声道,“你要慎言!”
“臣这是忠言逆耳!”
两人僵持,众官员面面相觑,不多时有一名官员上前了一步,揭衣“扑通”一声跪在了赵襄身旁,强撑着胆子道,“殿,殿下!殿下若执意如此,就从臣的身上碾过去!”
众人见此情形,纷纷如醍醐灌顶一般清醒过来:虽说卫氏乃是国中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但到底因着陛下始终忌讳着他们手里的兵权不敢重用,如今被外放于汋州,鞭长莫及。而朝中赵氏一族位高权重,门生广布,于朝政之事上自然是更有发言权。
于是片刻之间众官员纷纷走至赵襄身侧,一个接一个跪在了地上,口中一齐高呼着,“请太子殿下采纳丞相之言!”
沈冉攥紧了拳头,面色凝重。
栾京的春日本就来的早,加之今日又阳光明媚,层云叠峦,一阵微风吹过,云朵霎时之间晕成了大片,弥漫了整个天空,遮蔽了日光,使得天色骤然一暗。
"品兰,扶我下车。"
卫清韫攥紧了手中的帕子,长吁了一口气,她仰头望了一眼天,又望了望近在咫尺的栾京城,目光最终落在那一众跪地请求将她处死的大臣身上。
卫清韫原本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又觉得无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辩驳与否在这些人眼中根本不重要,他们所要对付的是卫氏,正如他们所要仰仗赵氏的提携而已。而她,从始至终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枚以金玉为饰,被打磨的光鲜亮丽、价值万金,却又随时可弃的棋子。
天选之女也好,栾京贵女也罢,不过是虚名而已,总是如镜花水月般易逝,于权于势,不过是易折的娇花罢了。
卫清韫向着沈冉福了福身,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容,"殿下,臣女不宜见外男,先行回宫了。"说罢,她并没有看沈冉此刻的神情,倔强的扬了扬她的下巴,颇为骄矜傲慢,正如她一贯的模样。
她并未回头,向着皇城走去。
"驾——驾——"正说话间,自城外方向疾驰而来一匹骏马,待跑得近了众人才看清马上之人浑身血污,由于本就受了重伤加之长途奔波,早已不堪重负,奄奄一息。
"急报——"那兵士极力呼喝着,"陛下,殷州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