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被坐在不远处的卫觐尽收眼底。他几乎是微不可闻的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斟了一盏酒向沈冉道,"殿下,今日陈军来势汹汹,如此草率退兵,恐怕是……"
沈冉这才收回了目光,也饮了一盏酒,道,"侯爷睿智,陈军轻易退兵,必定有所图谋。还请侯爷加固城防,以防陈军趁夜奇袭。"
卫觐忙起身道,"是,老臣谨遵殿下之命。"
沈冉举杯欲饮,却发觉酒盏已空,恰逢此时,只见一双雪白的柔荑正捧了酒壶前来添酒,沈冉不备,全以为不过是府上侍女,一转身却发觉不对。
为其添酒的少女衣着显然不是侍女打扮,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苏锦长裙,容貌清秀,肤白如玉,两颊透露着淡粉色的红潮,低垂的睫毛抖动着,似乎很是紧张。
少女一边斟酒一边温声道,"清酒多饮伤身,臣女为殿下斟一杯桂花酒,还请殿下尽饮此杯。"
沈冉微微蹙眉,道了一声,"多谢。"说罢这一句,沈冉下意识的看向坐在一旁的卫清韫。
卫清韫面上瞧着静水无波似的,低着头并没有看向这边,仿佛全然不在意的模样,但她低垂颤动的黑睫却出卖了她此刻的小心思。
沈冉觉得好笑。
见沈冉面露笑意,卫妤笑道,"殿下可是喜欢?臣女再为殿下斟一杯。"
下一刻,卫妤只觉手中一轻,酒盏已被人拿了去,只见卫清韫起身接过了那只酒壶,冷声冷气道,"你有所不知,殿下不喜桂花香气。"
卫妤微笑,行礼转身退下。
沈冉瞅着卫清韫冷冰冰的小脸儿,反而笑问道,“我寄与你的信,可曾收到?”
卫清韫没好气的哼了一声,道,“收了又如何?”
“既收了,为何迟迟不归?”沈冉笑的宠溺而温和,一双如月般的眼眸被这如华月色映的更亮了几分,“可是刻意如此,非要我来接你回?”
卫清韫方才多饮了几盏,现下经夜风一吹,顿时涌上几分醉意。
沈冉眼神瞟了瞟桌上的酒壶,挑了挑眉逗趣道,"我何时不喜桂花香气了?我自己竟不知道。你既不允你姐姐给我添酒,你还不快添一壶与我?"
卫清韫胡乱将酒壶往桌上一扔,气急道,“你才不是来接我,不过顺道来罢了。我不与你添酒,谁爱添,喝个够才好。”
"傻丫头。"沈冉笑嗔,"你可知方才添酒时你姐姐与我说了什么?"
"我不想知晓。"卫清韫别过头,本等着沈冉唤她哄她,可等了半晌脖子都扭的痛了也没见沈冉出声,只得自己悻悻的将头转了过来,不情不愿的问道,"她说了什么?"
沈冉含笑,"等宴席散,我便说与你听。"
……
森森月光自方寸大的窗口照射进这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暗室,隐约可见数名身着黑衣的强壮男子伏跪于地,他们的面前站着一个男人,确切的说,是个只算半个男人的内监,尖细着嗓子道,“你们可都清楚自己个儿此次要如何做了?”
一众黑衣人答道,“不成功便成仁,誓死效忠主上!”
“哎,这就对了!你们心里要有数,虽说你们都是功夫不错的,但奈何你们当初都是犯了死罪的!你们这些人跟踏进鬼门关没多少差别!要时刻谨记是主子给了你们重生一次的机会,莫说别的,就算你们死了,主子起码也厚待你们妻儿老小,总算大恩不是?”
黑衣人又答,“万死难报主上大恩!”
“那就去吧!”那内监摆了摆手,“等等!记住,你们是见不得光的,明白吗?”说罢打了个哈欠,“行了,去吧。”
……
夜晚风习习,偶有几声蝉鸣,卫府连廊外有一驻水小亭,景致颇佳也鲜少人至。
正是春意盎然的南国,池中早已有数朵提前绽放的嫩莲迎风摆动,池水青碧莲花红,檐角亭畔皆悬数盏明灯,而这之景在这明灯照映之下更添朦胧意态。
卫清韫并未寻品兰陪侍,而是独自一人提了一柄明灯前来,拾裙步上台阶,远远瞧见那抹白色身影怡然而立,衣摆披风被夜风吹拂的微微扬起,恍若如月之仙,背后十里莲池碧叶红花,水波轻漾,波纹在月华照耀之下镀上一层柔和的银白色光晕。
沈冉蓦然回首,俊朗无双的脸上顿露出一抹笑容,语气一如往昔般温和,“玲珑,你来。”
卫清韫别别扭扭的不肯上前,执拗的站在远处,嘟着红艳艳的小嘴,"卫妤究竟给你说了什么?你还没告诉我。"
"我自然要告诉你。"沈冉缓步走过来站在卫清韫面前,"你姐姐是个聪慧之人。"
卫清韫的嘴嘟的更高了,低着头摆弄着手中已经被她揉的皱巴巴的帕子,"她自然有百八十个好处,我却不想一一听罢,你自是去说与她听好了。"
沈冉不语,只笑望着闹别扭的少女。
待卫清韫抱怨的够了,这才不疾不徐的解释道,"你姐姐见我瞧你瞧的望眼欲穿,实在辛苦,推波助澜罢了。"
"啊?"卫清韫下意识的问了一声。
沈冉笑着点头,算作肯定。
"呼——"卫清韫长舒了一口气,转身看向一片幽幽池塘。池上的莲花灯忽明忽暗的闪烁着,连成一大片明亮的光点,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耀眼。
卫清韫此刻的内心平静而美好,似乎还流动着点点暖意。似乎这些日子以来所经历所有的无论愤懑委屈,无助彷徨亦或是忧心难过,皆在这一刻化为虚无,只觉所谓岁月静好,不过眼前此情此景。
沈冉与卫清韫并肩而立,转过头问,“夜风清冷,为何衣衫如此单薄?你总如儿时一般,分毫也不晓得照顾自己。”他说罢解下身上披着的云锦镂纹织锦披风披在卫清韫的身上。
卫清韫揽着身上的披风,吸了吸鼻子,是她自小最熟悉的香气,是来自沈冉身上的香气。
她忽然觉得鼻子一酸,不争气的红了眼眶。
"怎的还哭了?”沈冉皱眉问道。
她记得幼时东宫喜焚静合香,静合香乃是王室特用的进贡香料,香气沉而不腻,华而不奢,素有静心凝神之效,而沈冉却偏偏不爱,说这香华而不实,香气又无甚特别之处,实在没什么意趣,于是便唤了她一同制香,专拣世上最难寻的古方制法,后来两人夜夜挑灯研读,竟真的制成了一味失传已久的古香。
她嫌那味香原本的名字不好听,于是亦殊哥哥歪着头想了片刻道,“那便唤它作玲珑香可好?”
儿时的回忆涌上心头,卫清韫看着面前沈冉皱眉担忧的神色,“噗嗤”一声便笑了。
夜静谧而无声,两人皆望着眼前夜色,静听鸟鸣。良久,卫清韫问道,"亦殊哥哥,你今日为何会到汋州?"
"自是接你回京。"沈冉轻声道。
"我听父亲说起战况,陛下不欲增援汋州。"卫清韫咬了咬唇,垂着脑袋道,"东宫羽卫,大半你都带来了,是吗?"
沈冉的语气顿了顿,这才答道,"是。"
他深知,他的父皇并非不愿增援,而是要寻一个合适的时机—— 能削弱卫氏势力的时机。他并非放任汋州不管,而是在等这个时机,等到卫氏兵力殆尽之时,一举派兵统领汋州城。
"陛下可知?"卫清韫又问。
"父皇自然知晓,可也未加阻拦。"沈冉的目光看向别处,"二百羽卫留待宫中足矣。倒是陈军棘手,此次退兵颇为蹊跷。"
"今日在城楼之上,我见一战车,车中所坐何人?"
"陈军主帅,桓嶷。"在提到此人的名字时,沈冉的神色明显变得严肃起来,他转过头看向卫清韫,"玲珑,我曾与你提起过此人,你可还记得?"
卫清韫点了点头。
沈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此人性情暴虐,嗜杀成性,若不能一举措其锐气,汋州百姓恐深受其害。"
"桓嶷今日乘战车?"卫清韫忽然问道。
"是。"
"或许他另有他图。"卫清韫看向沈冉,"此人既然善战,又为何会在大战之前坐战车出行?"
沈冉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来,这玉牌乃是上好的羊脂玉,触手温润生暖,细腻柔和,上镂刻着金蟒腾云的图样,乃是东宫御用的贴身之物,见牌如见人,可凭此牌任意调遣内宫三百禁卫。
沈冉将这玉牌放进卫清韫的手中,卫清韫下意识的手一缩,拒道,“这玉牌便如兵符,我要来何用?”
沈冉却也不恼,再度将那块玉牌塞到卫清韫的手中,温言道,“汋州一战在所难免,你定要随我回京。近来宫中有些乱,你拿着我才安心。”他的语气停顿了片刻,抬手将方才系了一半的披风缎带细细的系好,又抚了抚卫清韫的肩头,徐徐道,“总该有能用上之时。”
他的话音方落,周遭平静无波的池塘之中似有波纹荡漾,于河面处“咕嘟咕嘟”冒出数串气泡,漂浮于池面之上的莲灯烛光窜动。有风拂过,夹带着微冷的温度和无形的肃杀气息扑面而至。
沈冉握着卫清韫肩头的手骤然一紧,低声道,“穿好这披风,莫着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