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父亲。"卫清韫立于原处,轻声唤了一声。
那兵士率先反应了过来,连忙跪地行礼。卫觐的身形未动,愣了片刻才摆了摆手,让那兵士退下。
"郡主,你……方才唤我什么?"卫觐转过身,问道。
卫清韫从未在如此近距离之下仔细的打量过她的父亲,这个一度活在她幻想和旁人口中的卫侯。与她所想的不同,这个曾经世人口中满腹经纶俊秀翩翩的卫氏侯爵,如今也已岁暮苍苍,鬓角斑白。
卫清韫歪了歪头,轻声道,"没什么。"
卫觐怔忪了一瞬,时常抿着的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他注视了卫清韫良久,忽然环顾四周道,"禁卫何在?"
那些奉沈冉之命前来保护卫清韫的禁卫自然是一刻也不敢怠慢,即刻上前来。卫觐伸出手,用力的抚了抚卫清韫的肩膀,随即道,"护送郡主回府!"
卫觐话音未落,便听一声巨响传来,连带着城楼都震了一震,是陈军强行撞击城门所致。
"卫侯!一刻钟的时辰已到,若是长宁郡主不肯相见,那老子可要打进去了!"那骑马的壮汉喝道,随即从身后箭筒之中抽出三支黑羽银箭,策马扬弓,三箭齐发破空而来,直冲城墙之上。
"嗖——嗖——嗖——"三声尖锐的破空之声传来,三支羽箭牢牢的钉在了卫觐身旁不过数寸之地,箭尾的黑羽仍在轻颤着,昭示着众人一个可怕却不争的事实,就在方寸之间,敌军便可轻而易举取卫觐性命。
卫觐大惊,却仍强自镇定,厉声喝道,"若将军英雄人物,取本侯性命便可!军国大事,何须牵扯闺阁女子,好不磊落!"
那壮汉仰天大笑,"我听闻小丫头不过年方十五,怕不是吓得哇哇大哭不敢见人吧!也罢,看来你们吴国也不过……"
卫清韫趁众人惊惶不备,疾跑几步站在墙头之前。
"长宁,你莫要胡来!"卫觐急道。
卫清韫没有说话,城墙之上的风很大,很急,即便有刺目到燥热的日光照着,也不禁有了几分瑟瑟之意。她放眼望去,城下黑压压一片,暗金色的桓氏旗纛随风而起,她忽然有种目眩之感。
原来重兵压境竟是这样的场景。
她曾经听闻卫皓的死讯后,在脑海中幻想过无数次沙场之上马革裹尸是怎样惨烈的场景,也曾无数次梦到过血流千尺,遍地焦尸的惨状,可她从未见过城关之前,敌国压境的场面。
她自然晓得陈国此举不过是为羞辱,她更不会相信她真的出了面陈国便真能退兵。但如今情形,大战在所难免,故而军心为首,她必须站出来。
她的手心已被冷汗浸湿了,她紧紧的攥着衣袖来抑制此时此刻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栗与恐惧,倔强的扬起下巴打断了那大汉的话,"女子如何?我大吴女子从不畏首畏尾!"
忽然一阵疾风掠过,吹起了卫清韫身上所穿着的桃色衣衫,广袖清扬,香纱翩飞。风亦将她头上戴的幕离吹起了一半,隐约露出她娇丽的容颜,片刻又被那抹纱隐去。
周遭一片哗然之声。
"好胆识!"那大汉的声音已没了方才的不屑,"小小女儿家如此胆魄,我皇甫佩服!"
此人自称皇甫,看来果然是桓氏帐下第一猛将皇甫詹没错了。
此时疾风骤起,马蹄纷沓之声接踵而至,扬起黄沙一片。数白名身着白甲的兵士亮甲银枪,策马而来,座下战马嘶鸣,喝声阵阵。
为首之人骑一匹通身雪白的宝马,银甲宝剑,头戴银盔,足蹬白靴,洁白的大氅因骏马疾驰而飞扬身后,如宝剑出鞘,锐不可当。
"什么人?!"皇甫詹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搞糊涂了,大喝一声,"速速报上名来!"
白马少年勒紧了缰绳,马儿吃痛,长长嘶鸣一声,停在城门之前。少年并未看向皇甫詹,而是扬起头望向城墙之上。日光灼人,城墙之上屹立的少女衣袂翩翩,恍若仙人。
银甲少年的目光掠过众人,这才缓缓开口,掷地有声,"本宫乃是吴国储君。"
"亦殊哥哥……"卫清韫轻声呢喃,目光全被这个气度如云的少年夺去,仿佛方才紧张与焦虑到极致的心骤然放松下来,仿佛找到了最坚实的依靠一般,令她无比安心与坚定。
她觉得自己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全然无法思考。她来不及去想为何本应该远在百里之外栾京城的沈冉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也无从计较利弊得失,所谓大局。
她只知晓,她的意中人,她的亦殊哥哥,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恰好来到她的身边。
此中情义,她便觉足矣。
"来人!"卫觐恍然回过神,连声喝道,"太子殿下驾临,尔等速速出城护驾!"
与此同时,只见一辆战车缓缓而出。
"郡主……"卫觐向前走了几步,又拐了回来,看向卫清韫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此地不宜久留,请郡主速速回府。"
卫清韫点了点头,未置一语。
城墙陡峭,长而陡的台阶在向上走时已是不易,此时向下走更是狭窄难行,不知费了多久的时间,才算走下了城墙。那几名东宫禁卫寸步不离,直至卫清韫上了车驾。
回府路中,所见百姓皆跪道向迎,高呼长宁郡主之名,声潮迭起,余音久久不散。
不过半日,满城皆已传遍太子殿下亲临,陈军匆忙退兵的消息,全城百姓无不振奋,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全城繁华之景竟连最热闹的年夜也逊色几分。
……
是夜,卫侯府灯火通明如白昼,美酒珍馐琥珀盏,佳丽舞姬如朝云,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晚宴声势之浩大,如人间极乐仙宫,恍然间叫人忘却这是战火频飞的乱世,只当这奢靡之象正如太平盛世一般。
太子亲临,是整个汋州的盛事,一为太子乃是国之储君,身份尊贵非常;二为太子盛名,前来一瞻太子风华气度之人更是多不胜数,汋州城中万人空巷,几乎满城的百姓在这一刻似乎都忘了战争,纷纷聚集在卫侯府门前。
卫觐率卫府众人相迎,卫觐与裴氏站于前排,卫清韫依着晚辈之礼自然站在卫觐夫妇身后,余下的丫头仆妇品阶不同,分列于下。
缓缓而来的车驾宝光满目,宽而塌阔,顶悬四爪蟒纹饰宝幡,四角坠青铜兽面挂饰,彰显着天家之威仪。两头强壮而毛色光亮的乌犍整齐列于车驾之前,四周身着铠甲的军士骑于高头骏马之上,声势浩大。
车驾徐徐停下,已有随行的内监打帘,另有一侍卫跪地充做人凳,车驾中的人缓缓而出,周遭围观的百姓们个个脖子伸的老长,奈何有侍卫阻拦,无法走至近前来,如今即将能瞻仰太子天颜,简直就如同做梦一般。
人们只见车驾中之人探身出来,与白日银甲长枪的英气飒然不同,沈冉凤眼如月,唇若涂丹,肤白胜雪,一袭白衣翩迁飘飖,使缕金祥云腰带束腰,墨发以金玉冠松松束就,却束的并不十分整齐刻板,平添一抹慵懒潇洒之意态。
周围议论惊叹之声骤然消逝,仿佛是人们在这一刻忘却了言语,只余满眼惊艳难消。太子殿下果如传闻中般风华无度,若高风徐引般的姿容样貌,不似凡间之人。
大吴储君,天生便该是这等模样,才可叫百姓敬畏如神祗。
卫觐已携了卫府中一众人跪迎,沈冉并未立刻言语,眼光却默默掠过卫府众人,一下便落在了那抹倩粉色纤弱的身影上。那身影的主人微微颔首,似乎并未向这边看来,但眼波流转间却又像是瞧见了一般。
这便就是她的性子,仿若温温吞吞,却又时不时透出那么一丝少女的娇憨狡黠;仿若对事事皆不留心在意,却偏偏是个连自个儿都没发觉的古道热肠。
沈冉这般想着,不禁笑了笑。
“咳,殿下。”白姜在一旁掩唇提醒。
沈冉收回心神,发觉一众人仍旧跪着,连忙笑着上前几步虚扶了一把道,“侯爷是长辈,亦殊怎敢受侯爷如此大礼?”
卫觐起身,面上却仍是恭谦神色道,“太子殿下千金贵体,老臣不敢劳烦殿下亲扶。老臣已在府中略备薄酒,还望殿下赏光。”
沈冉笑着应和,“那是自然,侯爷一番心意,亦殊不敢辜负。”
卫觐一众人拥着沈冉进了内堂,已有府内舞姬端了清酒上前,沈冉居于上座,道了一声"开宴",舞乐起,觥筹交错。沈冉饮了一盏酒,目光越过艳丽妖娆的舞姬,落在了那个略显纤瘦的身影上。
少女正举着玉箸试图将玉碟中的最后一块糕点夹起来,试了几次皆没有成功,不由自主气馁的鼓了鼓腮。这副娇憨可爱的模样,与今日城墙之上她盛装华服、气势凛然的模样判若两人。
一个让他心头久久激荡震撼,一个让他的心温软如水,满怀柔情。
沈冉的嘴角抿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定睛一看,那玉碟中的糕点正是她素日最爱的蜜菱糕。
沈冉挥了挥手招来侍女,目光仍旧没有挪开,吩咐道,"将这碟蜜菱糕送去给长宁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