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已入孟夏，汋州的天气已然热了起来，正午头的阳光也变得刺眼灼人起来。刺史府的府兵气喘吁吁的跑了大半条街，到了府衙门口时早已是汗流浃背。
"侯爷……侯爷！"小府兵喘着粗气喊道，"城、城外值守的哨兵来报，说是陈国的军队……陈国的军队攻过来了！"
"你说什么？！"坐在一旁的柳太守"腾"地站了起来，"何人领兵？！"
小府兵张了张嘴，结结巴巴道，"是桓……桓氏战旗。"
柳太守霎时间面色惨白，颓然的跌坐在椅子上，看向一旁的卫觐，搓着手询问道，"侯爷，您、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卫觐正襟危坐，他的面色如常，眼神中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决然，片刻之后起身道，"随我上城楼。"
汋州乃是吴国旧城，城墙砌的高而厚，表面看上去已然斑驳，掩不住这座老城随着时间沉淀下的沧桑。
柳太守昂着头望了一眼似乎能直上云端的城墙，腿肚子下意识的一软，他抬起胳膊擦了擦汗涔涔饿额头，笑着推脱道，"侯、侯爷，卑职自小畏高，这城楼卑职就……就不上了……"
"也罢。"卫觐并未说什么，目光冷然的瞥了他一眼，独自登上了城楼。
他看见极远处有大片尘土腾腾而起，如一片巨大昏沉的黄云，细细看去又见密密麻麻的如同黑蚁般数不胜数的身着黑甲的桓氏铁骑汹汹而来，如天幕般硕大的暗金色的旗纛之上以赤金色书"桓"字，平地而起的风卷起这旗纛飞扬，遮天隐日，如蔽光辉。
卫觐攥紧了拳头，眉心不自觉的紧皱了起来。
突有一骑自大军中疾速而出，马上之人身材健硕，身型伟岸，在距城门百米处利落的引弓搭箭，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嗖——"的一声破空之音，不过片刻已有一箭射来，箭头破门数寸，稳稳扎在城门正中。
百米之距，一箭正中，力透数寸。
马上那人很是得意，高声喝道，"给你们半个时辰思虑，如若不从，我等便即刻破城而入，踏平你汋州之地！"
"侯爷，箭上有战书一封！"
城下的守兵不敢耽搁的将箭上的战书取下递给了卫觐，卫觐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战书上赫然写着：请长宁郡主一见。
那人极为畅快的大笑了一阵，挑衅般漫不经心的扬声问道，"如何？这长宁郡主可见得？"
卫觐沉默，双手微微颤抖，将那战书紧紧的捏在手心。
……
不出一刻钟，陈军死守城门要面见长宁郡主一事已在汋州城中传遍，百姓间议论纷纷。
已有不少百姓急匆匆的收拾行装要出城逃难，更多者却是坚信长宁郡主乃是上天派来护佑大吴的转世神女，定能护佑大吴万世永昌，故而倒是没有生出多少内乱。
卫府门外已聚集了无数百姓，将府门前堵的水泄不通，站在门外把守的士兵早已由卫府府兵换为太子沈冉派来的东宫禁卫，这些禁卫虽个个身手不凡，但却也不敢强行出手驱赶，一时之间僵持不下，府外吵吵嚷嚷，乱作一片。
黄妈妈一向是个精明的，听见这乱声一片便出了府打探，三句两句便将城外与陈军战书一事打听的清清楚楚，一听之下吓得大惊失色，连忙跑去后院向裴氏报信。
裴氏正与卫妤在偏殿喝茶，听罢脸色顿时煞白一片，连声道，"快，去请郡主过来！"
黄妈妈自然也知事关重大，丝毫不敢怠慢，连跑带跌的跑去了卫清韫房中，不多时却又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喘着粗气道，"夫、夫人，品兰姑娘说郡主正在更衣，不许、不许婢打扰。"
"这孩子！"裴氏站起身，"这都什么时候了，这孩子怎么还在更衣呢，我亲自去瞧瞧。"
卫妤见状，连忙道，"母亲，郡主行事向来有主意的，怕是您去也无济于事，我陪您同去，还能帮衬几句。更何况这事……可是事关郡主声誉。"
裴氏拍了拍卫妤的手，叹了口气，"女子声誉重于性命，你小妹她……"
卫妤点了点头，蹙眉微微叹息，是一惯的柔柔弱弱的声音，"可是母亲，若是小妹不去，半个时辰陈国就要攻城，方才黄妈妈也说了，那送战书之人可是桓氏帐下第一猛将，若是仅凭卫氏一己之力，又能支撑多久呢？"
裴氏不忍再听，默默的闭上了眼睛。
卫妤抚摸着裴氏的手，柔声道，"母亲，虽说女子清誉重于性命，可若是能以一命救城中数千条性命，也是值得。若是此事是我，女儿必定先救百姓，再以死保全清誉，绝不敢堕卫氏一族百年声望。"
"死？"
外间传来卫清韫带着嘲讽的声音，她上前几步，目光平静的看向卫妤，"你也太不惜命了一些。"
卫妤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卫清韫，一时之间忘记了言语。
她一向只知自己这个千娇万贵的小妹向来喜素净，自她回汋州以来就只着素色衣裙，连世家女郎们最爱攀比的首饰发钗上也不见她用心半分，就如上次纸鸢节那样的盛会也不曾见她盛装示人。
更甚有之，她还有一天曾见她未束发，就那样将一头青丝搭在软榻之上，而这个外人眼中尊贵无比的郡主殿下就这样披着头发，懒洋洋的半靠在软榻之上读书，就连刺目的日光照在她的脸上也毫不在意。
她有些想不明白，她的这个小妹自小在宫中长大，为何却如此不重礼数，处处与她从小所习的淑女之道背道而驰，与她从小到大所见过的女子都不同。
而就在此时，在这个敌国铁骑随时都会踏入汋州城的时刻，她的小妹却一袭盛装出现在她们面前，是她从未见过的明艳动人。
只见卫清韫着一袭桃色的云缎长裙，锦纱外罩衫，曳地三尺，上细细密密的以银线绣着展翅欲飞的青鸾，上缀着灿灿生光的细碎宝珠，行动之间光华无限。她平日里最不喜受约束的三千青丝束作精巧繁复的望月髻，发髻高耸，戴着一对赤金打制的步摇，上镶嵌着价值连城的东珠，另又簪一支百合鎏金钗，长眉入鬓，肤若凝脂，眼若秋水，口似含丹。额前金钿细细描绘，眼角的泪痣，为这明丽稚嫩的容颜增添了一抹说不出的艳色。
卫妤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什么，只是到了如今她才真真实实的感受到什么叫做世人盛传的栾京贵女，什么叫做天家气度。在这朵艳压群芳的牡丹面前，她们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世家千金，不过是为其陪衬的绿梅罢了。
她惊讶呆滞的望着卫清韫，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来，"郡主……"
裴氏显然也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但显然比卫妤镇定许多，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卫清韫好几遍，上前问道，"郡主为何作此装扮？"
卫清韫看着裴氏担忧的眼神，注视了片刻，道，"女儿要出城一趟，烦请母亲吩咐下人备车。"
"不可！"裴氏猛然上前抓住卫清韫的手腕，用了用力，"郡主……不，我的儿！玲珑，母亲不许你去。女儿家清誉胜过性命，怎可随意在外男面前抛头露面？更何况，那人还是敌军将领！若是、若是你真的去了，便真如你二姐所言，只有一死了！"
"敢问母亲，汋州城中有兵将几许？可用者又有几许？"卫清韫的声音轻而平静，"若以此战力相抗桓氏，能支撑多久？陛下久久不肯出兵汋州，难道此时母亲还期盼援兵相助？我今日所为，不过自保罢了。"
卫清韫没有留给裴氏再次说话的时间，以幕离遮面，转头看向品兰道，"备车，出城。"
走至府门外，守在门外护卫的东宫禁卫大惊，其中一禁卫长上前跪地道，"郡主，太子殿下吩咐臣等务必护郡主周全，请郡主三思！"
卫清韫瞥了他一眼，道，“殿下派你们前来为我护卫，你们便受我调配。不必跟我，将卫府守好便是。”
“卑职不敢！”那禁卫长道，“臣等奉命行事，不敢离开郡主半步！”
另一旁品兰已将车驾备好，卫清韫踌躇了一下，转身上车，丢下一句，“那就跟着吧。”
车驾缓缓而动，列队而行的身着白甲，手执银枪的禁卫紧随其后，原本吵吵嚷嚷的街市竟蓦地安静下来，鸦雀无声。夹道百姓面色虔诚，无一人出声高喝。
"郡主，到了。"品兰打了车帘起来，卫清韫下了车驾。她向来衣不染尘，可此时曳地的华贵长裙沾染了地上的尘土她也毫不在意，缓步向着高处的城墙走了几步，她扬起头，日光眩目，城楼仿佛高可入云霄。
她微微攥紧了拳头，拾裙而上。
她远远瞧见卫觐孤身站在城墙之上，高处疾风阵阵，将卫觐束好的发吹的有几分凌乱，他的背影竟略显佝偻单薄，她又向前走了几步。
卫觐的手中似乎攥着什么东西，他高喝了一声，"来人！"有把守在一旁的兵士上前道，"侯爷，请吩咐！"卫觐似乎下定了决心，偏头问道，"城中军队可集结好？"
那兵士道，"回侯爷，已集结完毕！只是陈军来势汹汹且有二十万重兵压境，战况恐怕对我们不利。不若侯爷可先请郡主前来稳定军心，再做打算……"
"放肆！"卫觐将手中的那张战书撕了个粉碎，斥道，"两军交战胜在军心，不可不战而失军心！更何况……"他深深叹息了一声，将头转向前方，"吾女怎可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