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集听书听来的,我不管是谁写的,再借来看看行不行?”
“我说毛三哥,那本书我还看不太懂呢,看得囫囵半片的。”
“不要紧,没事儿。囫囵半片的就管,只要能说明来去就行。”
“你听《水浒传》想干啥?”
“实话给你说吧,前两天俺达达把我好一顿臭骂。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挨这么狠的骂,把我给骂醒了。我都这么大了,也该干点正事儿了,我想刻一块醒木去说书!”毛三很认真地说。
“说书?你能行吗?这事儿够呛!听说说书得拜师傅。”陈吉文摇摇头。
“拜不拜师也不一定。你不是也知道赵江海吗?他就是在小地主的帮忙下扬的名立的万儿。他行我咋就不行?你还别说,说书还真带劲儿,醒木‘啪——’地一拍,那真是一鸟入林,百鸟压音!我觉得我就是这块料。你看我,第一,不管啥样的场我都不怯;第二,我的记性好;第三,我觉得我的嘴皮子还算利索。保准能干好!……”
陈吉文被毛三翻过来倒过去地给说动了,第二天就从同学那里把那本破烂得拿不成个儿的《水浒传》又借了过来。由右到左、从上到下翻了一遍,先把《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林教头刺配沧州道》《赤发鬼醉卧灵官殿》《吴用智取生辰纲》等几回热闹的章节读给毛三听,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哈啦胡哧的字就不读。每回章节读两遍,然后毛三拍着自己刻的醒木学着说书。开始只是毛三和陈吉文两人一起,毛三说,陈吉文听,说落的地方陈吉文就给他补充。慢慢地,陈吉文觉得毛三说得有声有色的比自己读得好听。后来,陈吉文就约自己的同学来听;再后来,便有庄上的闲人来听。大家伙一听就迷上了,说:“毛三这家伙真能!”
这事儿一传两传传到毛三爹的耳朵里。庄户人虽然喜欢听书,但对说书这一行当向来是有偏见的,认为是下九流的手艺,老了后也入不得祖坟。但毛三爹娘日子都过到这份上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儿大不由爷,要是他真有这个能,也就瞎子放驴——随他去吧!
毛三通过由小到大的场合一点儿一点儿的练,书目越来越熟,胆子也慢慢大了起来。有一天,他到穆集赶集,正碰上一位中年汉子在一片空地上说《水浒》。毛三听了一阵子,心里有些发痒,趁着中年汉子吸烟喝水的工夫,伸手打了一炮,说的一段便是《吴用智取生辰纲》。听书的一圈人以为他是中年汉子的徒弟,挺着脖子也为他鼓了几阵掌,叫了几声好。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歇歇喘喘拉袋烟的说书人听出毛三有些功力,看看他的年岁,心里还真有点儿佩服。但毛三的毛毛楞楞不懂江湖规矩,也使他心里有点儿不舒服。说书人把烟袋往鞋底搕了搕,说:“小兄弟,口齿不赖啊!不过,我听来听去,觉着你失了一招。不知道是疏忽大意,还是欠点才学不敢提及。”
毛三忙恭恭敬敬地说:“请大叔指点赐教。”
说书人说:“这个段子里有一首七言绝句,这首七言绝句是这一段儿的眼,少了这首绝句,这一段儿就失色不少。这几句话对这一段儿来说那是至关重要的,你为啥不说明白、不交待清楚?”
毛三傻眼了,懵了:“啥是七眼嚼句?”
原来书上的诗文陈吉文能读通,但弄不太懂,就没给毛三读,所以毛三不知道这一段儿还有首诗。说书人一问,毛三张开的嘴便合不上了。
说书人接着说:“我说给你听听。要是你有功底呢,便给在座的老少爷们解解;若解不出呢,嘿嘿……”
说罢,便清清嗓子沙哑着喉咙开口道白: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毛三没听过这几句,听说书人说了一遍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只窘得红着脸、咧着嘴、□着后脖颈子傻笑。
说书人直了直腰板,淡淡一笑后瞪圆了眼:“没有三把神砂还敢倒反西岐?别在这儿给我屎壳郎插鸡毛充大尾巴狼了!滚!想戗我的场子夺我的饭碗,你还嫩点儿!回去再跟恁师娘吃两口奶学着点吧!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奶孩起来的!”说罢又挥拳,又踢腿,无地自容的毛三连滚带爬在一片哄笑声中从听书的人群中钻出了书场。这时候地面要是突然裂个缝儿,毛三也会问也不问一头就攮进去。
灰头土脸窝了一肚子火的毛三回家后,看见陈吉文就是带着哭腔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把我卖了,卖得我差点找不着家!我饶不了你!”
陈吉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他骂得乱了方寸。待毛三冷静下来,把倒霉的事说了一遍,陈吉文一听心里踏实了,寒着脸说:“毛三哥,这事你不能怪我。你瞎咋呼啥咋呼?我说我识字不多,念不明白,你说囫囵半片的就管,诗我哪里品得透?”说完把身子转了过去。
毛三听完一咂摸,是不能怪陈吉文,就呜噜嘴了,低着头不再说话。半天后才对噘着嘴的陈吉文说:“吉文,别怪哥,哥不该对你生气。嗐——!看起来,说书这碗饭我是吃不成了!咱没学问,读不了诗,解不了词,万一哪天再碰上个抽书筋的,那还不得丢人丢到姥娘家去喝南瓜汤去!”
毛三和陈吉文脸对脸闷着头呆坐了半天,陈吉文想出了一个办法:“毛三哥,我倒是有个点子。俺学校的名誉校长就是那位有名的真先生。我把《水浒传》里每一回里的诗、词、弄不懂的句子、典故都抄出来去请教他,他准会说得明明白白的。他说明白了,我再学给你听,这不就行了吗?”
毛三一拍腚,跳了起来:“好点子!好点子!好得就像两个小哑巴亲嘴——没法说了。行、行、行!你这就去、这就去!”
毛三是个猴腚搁不了陈虮的人,陈吉文只好连忙找纸笔,把前几回书中的诗、词抄下来,去找真先生——名誉校长刘惠民。
出生在中医世家的刘惠民因着父亲的开通,浸染成一个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人,特别喜欢好读书的孩子。他自己就是个啥书都读的人,对于学生读书也不加以限制。虽然有老话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但在他眼里只要是书,那就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纯粹的是开卷有益。见陈吉文抄了《水浒传》中的诗词向他请教,便拍着陈吉文的小脑瓜说:“我早就注意到你是一个勤奋好学的孩子,咱们学校将来的名声,我看就全靠你了。以后有啥不懂的地方,只管来找我!哪怕我再忙,也得先教你。我不懂的,就是请教别人,也得满足你的要求!”说完便伏案给陈吉文逐字逐句解读。字句解过,又解诗意,并且讲解一些诗词是谁作的,为什么会作这些诗词,最后把这些诗词作者的年代背景、人生简历都给陈吉文讲了一遍。
到底是真的大学问家,名誉校长刘惠民说得头头是道,深入浅出。说得明白,听得清楚。陈吉文回到家,便给毛三讲。毛三更是久旱逢甘雨,听得如痴如醉,句句入心。再叫他学说,便说得有板有眼,不带走样的。他高兴得像猪八戒吃了人参果似的腚帮子直扭,脑袋乱摇。
其实,人是有无限潜力的。比如,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啥都看不见,但为了生存,他的听觉绝对是正常人无法比拟的。他听到一个人说话,多年后当同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会说出那个人姓甚名谁,说出两人在什么地方会过面,有谁在场。一个没有多少文化大字不识的人,他的记忆力也是超群的。因为他没有识字人对文字的依赖性,只有调动所有的感官去记忆,如凿如刻般铭记在心,多少年前的某年某月某日,阴晴雨雪,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言语动作,前因后果,说出来都跟眼前一样。这不奇怪,因为当老天爷为你关上一扇门时,必然也为你打开一扇窗户。
当毛三把刘惠民先生转个弯儿传授的诗词解读反过来倒过去羊倒沫般消化无数遍后再去打炮时,便把诗词解读当重头段子,一些说了一辈子书的老说书匠也听得瞠目结舌。其实,整个黄河故道的说书匠把本领全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刘先生的一个小手指头。所以他们在受到刘先生间接指点过的毛三面前只能甘拜下风。毛三的名头与声望也就与日俱增,渐渐发红,由红而紫。
黄河故道解放前夕,陈吉文要参军入伍走了,毛三极力反对,整整七天不说书,喝过汤就滚到陈吉文被窝里极力挽留,哭得鼻涕一把泪两行的。这时候的毛三不光《水浒传》说得滚瓜烂熟,《三国演义》也啃了一大半,还学了《聊斋》的一些段子。
陈吉文被毛三哭得不忍,便在一个晚上带他去见刘惠民先生。刘先生对毛三说:“你说的书我也听过,你说的书从哪儿来的我也知道。这年月有这本事也算是个奇才了。”
毛三前一段听陈吉文读《聊斋》时,知道在书场江湖中不少高手不愿说其中的《胭脂》篇,只因《胭脂》的判词太过深奥,很少人能解得通。毛三见了刘先生,便认认真真地向先生请教。刘先生说:“依你的学识、年龄,现在还无法理解《胭脂》判词。《胭脂》判词我是读完了《四书》才去读它的,还是啃不动。也可能是我的悟性太差了吧。后来专请一位名人管吃管住坐窝子讲了三天,我才算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年轻人不要贪多,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俗话说‘不怕千招会,就怕一招鲜’。一部《水浒》够你吃一段时间的了。等你把《水浒》《三国》都琢磨透了,再加上你的人生阅历也差不多时,我再给你讲《胭脂》判词。”
陈吉文当兵走了,因少了陈吉文这个桥梁,毛三也就没再去学《聊斋》,啃了一半的《三国》也放弃了。失落了一段时间的毛三只是再三细心揣摩《水浒》,把《水浒》说得更神了,没枉担了“毛水浒”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