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三在日本鬼子还没离开时,就已经是黄河故道两岸名声大震的说书匠了,那时他才二十来岁。毛三和故黄河滩上的另一说书人赵江海不同,赵江海凭着镇上破落小地主的帮助,说的书目多,后来凭一部一般说书人不敢涉足的《聊斋》红遍徐州城。毛三没有赵江海的运气,只说得一部《水浒》。
青头青脑的小青年毛三无论在哪里摆下书案,听者总是围坐得黑压压一片,黑压压的一片人听得是鸦雀无声。临了,无论毛三怎样五辞三谢,总难散场,总是让毛三再来一段、再来一段。毛三说《水浒》有三绝:一是故事情节扣人心弦,结场的关子卖得奇巧,叫你非听下回不可;二是动作、音韵搭配合理,说得是抑扬顿挫有声有色,有时故意把话吊起,听得人宁可屏气憋住肚子里的屎尿,也不声响;三是诗词典故批得通俗易懂,文人听了不俗,俗人听了不跩。再加上他动作干净,吐字清晰,人送外号“毛水浒”。毛三怀揣被手润得发亮的长约一寸、阔约半寸梨木刻削而成的醒木一块,想赶集会就赶集会,不想赶集会就找个大一些的镇子坐场。每到一镇不说个三五个月是走不了的。许多集主都主动找他订约,要他常年驻会。那些年,毛三风流得像个新科状元。
毛三家里很穷,没进过学屋门,十来岁时还一年到头掂个粪扒子、挎着粪箕子到处遛,整天穿件光腚袄,光着脚丫子穷混。人是很机灵,和同龄人相处得很不错。
人穷孩子多。夏天还行,一到冬天,别说添床被褥,就是身上穿的棉袄棉裤都让人愁得睁不开眼。常有几家大人孩子都处得不错的,找间空屋,打平伙般你凑把麦穰、他凑把豆草,为防潮最下层铺层棉柴打个地铺。地铺上面铺张草苫子破席,几床满是补丁的家织布被子、褥子往上一扔,让几个男孩子黑来一起睡窝打铺,毛三便是其中一员。几个孩子在土墙上用铲挖个小洞,放盏灯头黄豆粒大小的油灯,屋外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小窗户上的纸受了惊吓似的一鼓一瘪“哗哗”地掀着。天短夜长睡不着觉,几个人坐在地铺上听毛三满嘴跑舌头瞎胡嗙(嗙:音pǎng,自夸,吹牛。)。毛三坐在一群孩子间给他们拉呱,拉的呱多是和鬼有关。毛三说:“后庄的谁谁几个人喝过汤后在李大善人家的牛屋里烤火说话玩。说到三星正南小半夜了也不困,这时候有一个人就到隔着房箔子、喂几头牛驴的里间去解手。过了好大一会子那个人还不出来,有人说,这家伙蹲里边是屙泰山呢还是尿黄河呢。几个人停住话听听,房箔子那边动静有点儿不对,有人就一手端着灯一手遮着灯头偏着脸去看看是咋回事。到里面一看,鬼撕的似地直喊:‘快来人!快来人!’另外几个人边连声问:‘咋回事儿?咋回事儿?’边叽里咣啷地向里间跑。一看,都愣了。只见先前到这边解手的那个人正蹲在一头黑叫驴的腚后面,两只眼亮得吓人,一手抓一个驴屎蛋子正往嘴里掖,边掖边呜呜噜噜地嘟囔:‘又大又白的馒头真好吃!又大又白的馒头真好吃!’说得几个人头发都竖了起来。一个胆大的听说过这种事儿的人快步走过去,一把薅住那人的脖领子把他拽起来,左右开弓“啪啪”两个大耳刮子,然后把他拖出来,给他往外抠嘴里的驴粪,给他灌凉水。那人干哕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眼光迷离地看着一圈人,说:‘恁弄啥来?’原来那人被饿死鬼用驴粪蛋子喂了土馒头了,再晚去一会儿,那人非噎死不可……”吐着黑烟的小油灯一闪一闪,照得几个孩子的影子在墙上影影绰绰的。毛三说得平静自然,像真的一样,另外几个孩子却听得后脊梁直冒凉气,透过窗棂子看着黑乎乎的外面。灯花“啪”地爆了一下,竟吓得几个孩子脸都白了,听着拉着哨的风鬼哭狼嚎一样的尖啸声,谁也不敢一个人出去尿尿。
小孩子都这样,既想听鬼的事,又怕听鬼的事,既怕听鬼的事,又想听鬼的事。也不知毛三从哪儿听来那么多鬼的事,当事人都是有名有姓的,他差不多每天黑来都要讲一个两个,听得头发都支愣起来的小伙伴睡觉时破被子往头上一蒙都往里挤,挤成团、粘成蛋。毛三倒好,一个人占了大半个地铺。这个时候的毛三不知哪一会儿就会伸出一只攥成皮锤的手放到一个小伙伴鼻子前,说:“闻闻、闻闻!”小伙伴不知啥事,就“哧哼哧哼”地用力抽鼻子。毛三这时手指猛地张开,一股臭气钻进小伙伴的鼻子。小伙伴光着腚从被窝里“腾”地跳出来,往毛三身上扑,骑在毛三身上揍。原来毛三刚才放了个闷屁,用手兜住后放到小伙伴鼻子跟前。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中,刚才毛三制造的紧张气氛被稀释了很多。
冬天混在一起睡,只是穷人家孩子没有办法的办法。一个小猪不吃食儿。孩子恋群,家庭条件较好的陈吉文也喜欢冬天的夜里与他们挤在一起打闹,听毛三拉鬼的呱。
陈吉文上小学时,上学、放学的路上常常能碰见挎着粪箕子的毛三。只要陈吉文告诉毛三上课时学的啥,毛三便会记下不忘;课文读一遍给他听,转眼就会背。有时候陈吉文黑来做功课,毛三就会偎在桌子旁看着陈吉文,陪着他点灯熬油。碰到难题,他总会想出稀奇古怪却有用的点子。陈吉文的父亲常常叹息说:“毛三是个状元坯子,只可惜投错了家门!”
毛三还有个特长,听了曲儿听了唱段就能学,学得还特别像。当时黄河滩有个戏班子,叫得响的花旦有大辫、二辫,声震黄河滩的大红脸麻松,二花脸德连,吹喇叭的蔡二,毛三学谁像谁。蔡二的喇叭吹神了,夏天时,水上来了,圆鼓鼓的西瓜漂在水面上,蔡二坐在高岗处,喇叭哼哈有声,“咕呱、咕呱!今年不行明年再来吧!”有一年夏天,毛三在大蜀黍棵里割草时捏着嗓子学大辫唱《白蛇传》,一句白素贞“为许郎杀出了金山寺……”的唱腔引得河滩上干活的戏迷放下镢头、锄头、抓钩子到处找大辫。
吊儿郎当的毛三除了拾粪、割草,就是在黄河滩里放羊。放羊时,他会甩着鞭子在空旷无边的黄河故道里唱:
八月里来桂花香,
九月里来菊花黄,
张生月下跳过粉皮儿墙,
这才使崔莺莺呼啦啦把门儿插上。
张生跪门旁,
哀告我家小红娘,
可怜书生离家乡,
你要是不开门来我就跪到东方亮。
呼啦啦把门儿开,
转过郎君张秀才,
小哥哥忙施礼哎,
小妹妹我呀飘下来。
………
也不知毛三从哪学来的。
毛三聪明,记性好,嗓子好,当然调皮捣蛋也是把好手。还有一项不知算不算是毛三的长处,那就是“骂大诙”的本事。“骂大恢”是黄河故道喜闻乐见的笑骂逗闹方式,靠的是反应,斗的是智、是才、是嘴皮子功夫,“官姑夫”李老庭是个中翘楚。李老庭“骂大诙”的本事是一辈子在与人斗嘴的过程中历练出来的,别说嘴上无毛的孩子,就是周围十里八村最喜欢斗嘴的人,在他身上也很少能讨得便宜。一天,李老庭挎着粪箕子,抄着手,胳肢窝下夹着粪扒子顶头碰到了与他同样装备的毛三。李老庭笑嘻嘻地说:“毛三,人家都说你聪明过人,精得像没有外爷爷似的,今儿个我得跟你这个小龟孙较量一下!”
毛三见“官姑夫”出口就骂人,“精得像没有外爷爷似的”就是说某个人是稆的,是私生子,还骂自己是小龟孙。十三四岁的毛三一脸诚恳相,说:“你不就是俺达达吗?”李老庭一听怔住了,老半天才咂摸出味来,自己被这个胎毛还没掉净的毛孩子给装了进去,骂道:“恁奶奶个老腚瓣子,回家问问恁爹……”毛三马上接过来:“哎,你的嘴真甜!”李老庭知道又吃亏了,转身就溜:“大人有大量,我不跟你这奶孩儿斗嘴!”毛三说:“那你这奶孩儿就自己一边玩去吧!”转身亮着嗓子学着大红脸麻松扬长而去。骂遍江湖鲜有对手的李老庭很少吃这样的亏,套了一辈子兔子,倒让一个兔羔子蹬了裆!
毛三转眼十六岁了,家里顿顿数着粮食粒儿下锅还是穷得三天两头小锅冰凉,吃了上顿还不知下顿在哪儿,而他还是那样没心没肺嘻嘻哈哈不知愁的整天玩。他爹生气了,骂他:“瞧你能的那熊样!嘴巧是能当馍还是能当饭?能说会道就能吃风屙沫不吃食了?一天不说话能把你当哑巴卖了?整天老雕叼个蒜臼子,云里雾里瞎搉。要真会说就凭着上下两张嘴皮子去弄个仨瓜俩枣的!恁爹恁娘还没老得不能动,也不要你养活。你要是真有点儿囊气,就把自己的肚皮先填满再说!要不行,就薅根眼子毛上吊去吧!别整天没脸没皮地瞎胡闹!”
人面贵似金。毛三从小到大没听达达说过自己一句重话,达达这一番数落让他不知钻到谁家麦穰垛里一连三天没照面——一个机灵过人的小伙子,哪能经得住这么一逼!第三天黑来,毛三钻到陈吉文的被窝里,正儿八经地对他说:“吉文,哥想求你和我一起办一件大事,你看行不?”
陈吉文一愣:“咱俩能办啥大事?”
毛三说:“你前几天给我拉过一个呱,叫啥智取啥纲?才有意思!你还说是从一本啥书上看到的。我想这本书肯定是本好书,你能不能从头到尾给我念一遍?”
“那是一本叫《水浒传》的书,明朝人施耐庵写的,那一段叫《吴用智取生辰纲》。书不是我的,看完后我早就还给人家了。”
“《水浒传》是不是《水浒》?这书我知道。行者武松、花和尚鲁智深、黑旋风李逵不都是《水浒》里的吗?”
“你咋知道的?”陈吉文眼睁得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