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二吕志兴在关家庙算是个人物。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有些尖嘴猴腮,两只圆圆的黑豆眼一转就是一个点子,一肚子花花肠子,人送外号“鬼难拿”。
鬼难拿瘸二住在关家庙西北角一个一年里半年有水半年干的大坑北面,东边是个堆满麦穰垛、豆草垛、秫秸团的闲置麦场,西邻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关帝庙。关帝庙里有关羽塑像,秉烛夜读《春秋》的坐式,左右分别站着义子关平及替关羽拿着青龙偃月刀的黑脸周仓。不时有外庄人来此求财、求福、求护佑,来烧香、摆供。近水楼台先得月。瘸二从小便吃关帝庙,无论什么样的供品,心到神知,东西人吃,庙门一关,全是他的。他常常对人说,他是爹娘在自己三岁时许给庙上的,庙里的麻子和尚说过,等他长大了,就正式出家住庙。麻子和尚死了,他也没有出家,也没有住庙,但庙权却死死掯(掯:音kèn,用力抓、攥的意思。)在自己手里。任何人,任何言论和行为,只要他认为有损关帝庙的尊严,那就如同刨了他家的祖坟一样,非跟你拼命不可。大家都在吃了上顿找下顿,挣扎着自己的穷日子,谁也没有心思跟他计较关帝庙的事。要是真认真起来,说关帝庙是公庙,不是哪一家哪一个人的,把这条生路给他堵死了,他张嘴骂骂咧咧是小事,狗急了还会跳墙呢。他又是光棍一条,天天堵你的门腌臜(腌臜:音āza,糟蹋、使人难堪。)你,你又能咋着他?这个人本来就是个沾毛赖四两的货,更何况你堵了他的生路?别说堵着你的门讹你个三斗五斗,就是一升一斗不讹,你伸手,他伸脸,你掀锅拍,他伸碗,伸着勺子捞稠的,填饱肚子把身转。屙屎赖式的连啃你十天半个月的,你就算不憋出气臌病也得憋疯。好鞋不蹅臭狗屎,再说他没爹没娘,又瘸胳膊拉腿的,要是真给他一样,别人还不说是欺负他?算了吧。关家庙的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清楚不了糊涂了地就算了。
日子青青黄黄的过着。到了抗战后期,小鬼子在黄河故道也不怎么敢太嚣张了,大家都睁大眼睛盼着过好日子。这时候,吃了关帝庙二十多年的鬼难拿却一反常态地对关帝庙造起谣来,满庄子散布关帝庙闹鬼,见谁都咬耳朵:“你知道不?前儿黑来一阵狂风,大河头卷起漫天的黑雾,结果把李大楼李家的闺女给卷走了。一庄子的人撒出去找了三天三夜,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个人影子也没找着。一家人哭得昏天黑地的。哪又有啥用?没用!知道为啥吗?那是咱庄关帝庙的关二爷起了性,想纳个二房。嘁!别说找三天三夜,就是找个三月三年,影儿也见不着!”又过几天,关家庙有人家夜来丢了一头牛,一大早半截庄子的人在丢牛人家门前议论纷纷,有的说要顺着牛蹄夹子印找的,有的说要赶紧报官的。瘸二也凑上前,咬钢嚼铁地说:“别找了,报官也没有用,又是关二爷捣的蛋。昨儿半夜里我起来趿拉着鞋上屎茅子,影影绰绰听到有人说‘想喝牛肉汤’,还有人说‘想吃红烧牛肉’,又有人说‘那好办,我使一阵风,恁看谁家的牛肥,弄过来不就行了!’接着就‘呼啦啦’起了一阵狂风,我蹲在屎茅子里动也不敢动。再后来我就啥也不知道了。恁都想想,在咱这里有哪尊神能呼风唤雨?可不又是关二爷?!”
瘸二本来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这会儿传得更起劲,两嘴角子白沫绘声绘色的。一传二,二传三,传十传百传千万。没多久,整个故黄河滩都知道关家庙的关老二是个又骚又孬的不是个东西的东西。有熟知三国的人将信将疑:“不大可能吧?当年关二爷护送皇嫂千里走单骑都没出啥幺蛾子,关家庙的关二爷咋就是这样一尊神?”有人接过话来说:“那有啥不可能的?说不定当年过五关斩六将时,关老二就睡了刘备的两个媳妇,给他大哥刘备戴了绿帽子呢!”“那为啥又要偷人家的牛?”“不是娶了二房起了性吗?还不是想吃牛鞭、牛蛋补补……”
鬼难拿瘸二四处可着劲地煽风点火,把关二爷娶小、偷牛的事编排得天衣无缝。故黄河滩上的人大多没文化,瞎扯的事三传两不传也就信以为真了,比真的还真。只是关家庙的人对这座破烂的关帝庙和那尊早已金身不全的关帝爷很少寄托些什么,也不太祈求些什么,更不依恋什么。庙兴也就兴,庙衰也就衰。瘸二把关帝庙当自家的祠堂供着,别人不眼热;瘸二把关二爷骂得狗血淋头,也没有人可怜他。只是一件,既然瘸二把事儿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就有好事者见到李大楼的人就会问是谁家的闺女被大风卷走了。不光关家庙的人问,别的庄也有人逮着机会就问。一问才知道,李大楼根本就没有谁家的闺女早亡或失踪。李大楼人被问烦了,开始发火:“恁家大闺女才被人拿了被人睡了!”知道是关家庙鬼难拿瘸二捣的鬼后,李大楼人咬牙切齿,非要剥了这个瘸龟孙的皮不可。可关家庙的人都拿鬼难拿没招儿,李大楼的人又能咋着他?不管咋说,关二爷的骚名倒是不洗自清了。又过了一阵子,偷关家庙牛的小偷被官家逮住了,一审二问,连吓唬带打骂,追回一张牛皮,又罚了一大笔钱。此事也与关二爷无关了。再到庙里看看,关二爷依然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不再猥猥琐琐。这时候关家庙的人才开始猜疑瘸二的用意,你吃了喝了关二爷二三十年,咋就能翻脸不认人尽往关二爷身上涂屎抹尿呢?这个瘸货又起了啥歪点子?谁也摸不清瘸二肚子里有啥牛黄狗宝。
这一段时间瘸二总往人多的地方扎,关二爷身上的脏水被洗清后,大家对瘸二都有些冷。大人的情绪影响着孩子的态度,一些捣蛋孩子只要看到他一踮脚一踮脚地走路,就在他身前身后边一瘸一拐地学他走路边唱:“我是瘸志兴,走路一咯哼。人家问我咋弄的,我说路不平!”一遍又一遍的没完没了,吕志兴想躖躖不上,想抓抓不住,便骂,啥话难听他骂啥。
瘸二吕志兴瘸得似乎没有道理,站直了看,两条腿一般长短,好孩子似的。可一走路就看出来了,一脚高一脚低,腚一拧一拧的。据说瘸二生下来时,两只脚的脚心各有一撮黑毛。接生老妈妈儿“哎哟”了一声说:“这孩子脚心咋有两撮毛?这可对他不好!”吕志兴他娘刚刚疼得死去活来、累得筋疲力尽,话也不想说。听老妈妈儿这样一说,问了声:“二奶奶,那咋弄?”那老妈妈儿说:“趁着还没见天日,用剪子铰了去就好了。”志兴他娘说:“铰就铰吧。”正好旁边有剪脐带时用的剪子,老妈妈儿拿过来“嚓、嚓”两声,两撮毛被剪掉了,各渗出一个圆圆的血滴。吕志兴哇哇大哭,不知是不是疼的。关家庙人慢慢地知道了吕志兴生下来脚心有两撮黑毛的事。后来吕志兴大了,走路不稳,东倒西歪的。这时候有人说,吕志兴出生时脚底下的两撮黑毛要是不铰掉,会走路就是个飞毛腿,多快的兔子也跑不过他。一铰,违了天理、伤了元气,两条腿再一般长也是个瘸子。
瘸二出生时,是农历五月初一太阳刚露红的时候。这样的时辰出生的孩子命硬,不剋爹就剋娘。瘸二比谁都厉害,爹娘他都剋。十来岁时,爹娘便被他剋得相继离世。东邻西舍看一个瘸孩子可怜,你拉一把我拽一把,一口凉一口热的好歹也活成了个人儿。看到瘸二这孩子命这么硬,族里人也不想太靠近他,怕弄不好惹火烧身又剋了自己。
也许是缺少管教,也许是从小就历经世态炎凉,瘸二的心态及为人处事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鬼难拿瘸二走路不得劲,再加上力膀头不大,出不了大力,嘴皮子却总是画眉溜嘴儿巴啦巴啦的,说说笑笑不闲着,整天瞎胡嗙。一个庄的人都知道这个人儿是个大侃皮。小锅冰凉了,肚子里三天没进食了,见人还得挺着肚子说:“今儿个菜叫我炒得没盐拉味的,肉入了口,木渣似的。菜都这样了,酒虽是好酒,也喝得没味。”一副很懊恼的样子。赶集上店碰上亲友,总是热情之极,拉着拽着非要管饭,那份热情让你感到不去就对不起他似的。你要真去了,荤的素的他来点,孬酒好酒他来选,一壶酒得大半进他的肚子。最后请客的是他,掏钱是你。就是你掏了钱,他还总是说:“你看你!你看你!我请你吃饭你掏钱那咋行?”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自己的手塞到裤腰里,像被裤腰带勒住一般,总是抽不出来。说话总是很大,办事总是很小。啥事到他嘴里都是:“那有啥!不就是掉包小烟吗?”事实上,无论他与谁来往,总是不占便宜是吃亏,芝麻粒儿经他的手也得小一圈儿。这家伙眼里头有水儿,家活懒、外活勤,人家的活不累人。这要分给谁干活。在关家庙家境条件好的人家面前,他像个三孙子似的跟在腚后头,给他们干活那真是狗颠尾巴似的,哪儿都能看到他一高一低、一高一低的肩膀。这时谁再说一声:“志兴真能干!”他会踮着脚肩膀头频率极快地高高低低人来疯一样的出力。再苦再累,脸上总是笑嘻嘻的,生怕惹主家生气。主家到了饭时儿要留饭,他总是嘴里说着:“不了、不了,回家一个人孬好吃口就对付了!”腿却不挪步,眼睛直往锅屋里瞅。一般人家有事,帮忙的人手不够,想让他出把力。不要问了,不是腰疼,就是头疼,要不然就是昨儿黑来没吃好,跑了一夜屎茅子。多挖一锨地墒沟,半夜爬起来扒人家的屎茅子偷人家的粪,没他不干的事儿。地虽不多,但亩产却高,高得连庄上最会做庄稼活的人家都赶不上他的尾巴尖儿。当然大家伙儿都心里明白是咋回事。地里少了几块红芋,少了几抱豆子,少了半箢子大蜀黍棒子,少了一些小蜀黍穗子……都知道是咋回事。可是捉奸拿双,捉贼拿赃。谁也没亲眼看见是他,只是见他那破烂的小院里整天晒着、晾着自己地里没种的作物,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个熊东西幸亏铰掉了两撮黑毛。铰掉黑毛都比《水浒》里的鼓上蚤还鼓上蚤!不铰黑毛又能到哪一步?谁也说不上来。鼓上蚤是谁?听过毛水浒说书的人都知道。窝了一肚子气,也只能自认倒霉,财入光棍手,哪有吐出来的理儿?要是真咽不下这口气去问他,他会晃着脑袋、龇着黄牙一步深一步浅地往你脸前凑,两眼立愣着,满嘴唾沫星子很横地说:“是恁家的吗?是恁家的吗?你哪个眼看着是恁家的?你喊它它答应不?天底下一样的东西多的是,全都是恁家的?”一副滚刀肉的样子,噎得人喘不过气来。鬼难拿不正经过日子,地里产的,外面搂的,都换了包子、油条、小酒进了肚,长到三十五岁,还是穷得一敲叮当响的一根光棍儿。有本家长辈看不过去,就劝他要好好过日子成家人时,他咧嘴一笑:“吃是真精,穿是威风,不吃不穿活是冤种!”气得长辈直用手里的拐棍捣地,从此再不过问瘸二的事。
关家庙的人猜不出来瘸二作践关二爷是想弄啥,但瘸二自己心里明镜似的。关家庙的人都说瘸二嘴上没个把门的,是个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的货,但这场把戏的核心,除了他自己,关家庙还真没有第二人知道。瘸二捂臭豆子一般捂得严严实实的不透一丝风。
前一段时间的一天快到晌午时,一个头戴礼帽、身着长袍的阴阳先生云游时路过关家庙,皱着眉头围着关帝庙和鬼难拿瘸二的宅院转了两圈后,对着庙门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