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金子装模作样之际,听到有人在喊:“那不是金子吧?金子!”金子扭头一看,是李老庭。金子知道李老庭是个啥人儿,生怕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揭露自己不识字的老底,便讪笑着喊了声:“大姑夫,你也来赶集了?”那李老庭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物,出来半天没人斗嘴心里正痒得慌,看见金子站在人群里面狗吃麦苗——装羊,便开了口:“金子,你个龟孙羔子早晚(早晚:啥时候。)认的字?还人五人六的看布告!那上面写的啥?念出来给我老人家听听!”看布告的人都转过头来看金子,有人还发出轻轻的笑声。金子的脸一下子红得像关公。
真是怕啥来啥,金子平常就怕和李老庭斗嘴。也算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别看他嘴皮子叭叭的和别人斗起嘴来十斗九赢,可是就怕李老庭,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浑身的骨头都软了。这个时候金子被李老庭突然杀出,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脸一红心里一急,机灵劲也没有了,懵了半天,才气急败坏地说:“李老庭……李老庭……恁外爷爷是个秃子!”李老庭完胜,金子被李老庭憋了个烧鸡大窝脖。
李老庭对金子来说,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金子还不到十岁时的一个伏天,太阳火辣辣的,金子他爹老成在耪与肩齐的大蜀黍,小褂都溻透了,耪了一歇儿在大树底下喝口水,抽袋烟,和几个人说说话。这时走在大坑边的李老庭看见金子和几个孩子在水里泡着,就说:“金子,你这熊孩子太不孝顺了!”金子说:“咋了?”李老庭说:“你泡在水里是凉快了,你没看见恁达达热得水兔子似的?”金子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珠:“那咋弄?”李老庭说:“人家都说你精得跟三生子猴儿一样,原来是个笨能猴儿!老母猪它爹咋死的?笨死的!”金子最怕别人说自己笨。李老庭指了指坑里边说:“那不是有藕叶吗?你掐一个大的给恁达达戴在头上挡太阳不就行了?”金子说:“藕叶能戴吗?”李老庭一本正经地说:“别人能不能我不知道,恁达达肯定能!”金子一听,转身捣了个猛子,掐了一个最大的藕叶,光着腚爬上来,拿着藕叶往大树底下跑。到了树底二话不说把藕叶一翻,一下子扣到达达的头上。老成一把扯下,扔到了一边,呵斥到:“弄啥的你?滚一边去!”顺手照腚一耳刮子。
金子的腚上火辣辣的,他看到达达一脸的不高兴,满肚子委屈地说:“大姑夫说,戴上这个你就凉快了!”老成看到往树底下走的没事人似的李老庭,笑骂道:“你都多大了?咋还给个吃屎的孩子一样?”李老庭嘻嘻一笑:“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孩子好心给你弄了顶帽子戴,你咋还让(让:批评,责备,谴责。)他?”老成说:“你想戴你拿去戴!”李老庭说:“你以为你戴上了再抹下来别人就看不见了?……”
被达达打了一耳刮子,骂了一句,都是大姑夫这个老家伙惹的事儿。从那以后,金子见了李老庭就发怵,不知他在憋啥坏水。
金子在黄口东瞅瞅西看看,转到晌午歪了也没找到能混饭吃的行当。快散集时他走到集北头,用吃剩的窝窝头在一个地摊上换了条皮带,这才扎在腰间垂头丧气地转身回家。
黄河滩上的生活变化像水里的屋螺牛爬一样慢,除了剪了辫子,同百十年前没啥大的区别。女的穿大襟袄,顶黑手巾,脚脖扎带子;男人穿对襟袄,戴马猴帽,腰间扎一条黑的、灰的、蓝的大带子;小孩子穿开裆裤,后面系一个屁帘儿。吃饭用大黑碗,筷子就是树枝子、秫莛子。吃饭不用饭桌,一手端黑老碗,一手拿着足够吃的窝窝头,窝窝头的窝窝里摁满红红的辣椒酱,窝窝头就辣椒,越吃越添膘。有时候是拿根指头粗的大葱,或一把腌萝卜片、一块腌苤蓝疙瘩,往庄当央(当央:中间。)的那棵老槐树下一蹲,半截庄子人大会餐一样。边吃边拉,稀奇古怪的事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以前金子是不太入这个场的,主要是怕李老庭拿他心灵手不巧的事戳喽他。今儿个他扎着窝窝头换来的皮带入场了,这个稀罕物就成了饭场的话题中心。
“乖乖!金子,你这根皮带能系几辈子吧?”
“金子,有人在给你尅架时,当紧想着解皮带抽他!”
“啥破洋玩意儿?说不定一挺肚子就崩了呢!”说这话的叫周诚,二十啷当岁,不是庄上的户头,是南院老振山家的娘家侄,专门到姑家来帮忙烧炭窑的,也是个能得冒泡儿的角色。老振山是庄上新发起的户儿,他发起的原因就是烧木炭。这一片是著名的桃乡,方园数十里桃林相连,新陈代谢,年年都有许多老桃树要更新换代。桃树婆婆娑娑一片片,可桃树的枝干却不堪大用,只有仨不值一地卖给城里镇上的饭馆里。但是桃树的废材要是变成木炭,那身价可就不一样了。老振山的娘家侄虽然年龄不大,却是个烧木炭的好手,老振山就让他来给自己帮忙。周诚来到后,在庄外盘了几个土疙瘩,没过两年,老振山的日子便鼓了起来。烧木炭是技术活,周诚谁也不给说,就是他姑夫问他,关键的档口他也是滴水不漏。别人想照方抓药,也找不到药引子。越是这样,大家就越感到神秘,越感到这个家伙能。烧炭之余,周诚整天挺胸鼓肚,像个骄傲的小公鸡似的庄里庄外摇来晃去。
不管端着碗的老老少少说啥,金子都是一笑了之,唯独周诚一张嘴,金子不高兴了。这也是一个槽上不能拴两头叫驴。金子放下碗,把新皮带解下来,扔到端着碗蹲在地上的周诚面前,说:“就你羊屎蛋子钻天——能豆!多嘴嘹舌的!也不搬块坯照照你那熊样!给,我看你能把它崩断!”
周诚要是呵呵一笑也就过去了,偏偏这也是个有把子力气的犟种。况且要是这时候软了身段,金子肯定会说自己是光腚惹马蜂,敢惹不敢撑。周诚放下碗站起来:“我羊屎蛋子钻天——能豆?你才是豆芽子钻天——能豆带尾巴呢!”李老庭在旁边用筷子敲着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对周诚说:“小子哎,我晾你也撑不断。你就别瘦驴屙硬屎——硬撑了!撑不断多丢人!”天怕虹(虹:音jiàng,义同”hóng虹”。民间有俗语“东虹轰隆,西虹雨,南虹出来卖儿女,北虹出来刀兵起。”),人怕晾。那周诚抿了抿嘴,拿起皮带朝腰间一系,吸了吸肚子,把皮带系得绷紧,接着一躬腰,一挺肚,“嘣——”的一声,崭新的皮带刀割般分成两截。周诚弯腰把两截皮带拾起来扔还给金子,说:“咋样?说话不嫌屁打牙的家伙?早就知道你小子没啥好货!玩把戏的死了长虫,没啥玩了吧?”大家一片叫好,一阵哄笑。金子的脸有些挂不住了,吭哧了几声说:“小表叔,我这皮带可是新的,昨儿个才从黄口买来,花了好几块袁大头还没束过一天呢。爷们,是给我照这样的买条新的呢,还是原价卖给你呢?路费我就不要了,你不是振山爷的内侄吗?咱也是实在亲戚,路费奉送!”
周诚愣了,他只是脑子一热,哪里想得到还要赔偿!再说光棍也不只是靠卖嘴皮子的,得手中有钱。周诚窘了,脸红红地笑笑说:“金子,咱亲戚里道的,不兴这样的吧?不是你让我崩的吗?咋又……”
“我吃饱撑的!抓把麦糠往自己裤裆里放?”金子眼一睁说,“我让你崩的?你沙土窝里炕油馍,说话也不嫌碜得慌!咱亲戚归亲戚,交易归交易,桥归桥路归路,哪码归哪码。我不想讹你,你也别想赖账!”
大伙一看金子来真的了,都不说话了。细想想,也对也不对:“人家刚买的条新皮带,你给弄断了,可不得赔!”“本来说是打咵玩的,咋又能让人家赔呢?”
金子这样一说,周诚也不愿意了:“我说金子,大不了我哪天给你买一条不就行了?”
“嘢呵!你说得倒轻巧。”金子说,“你以为我这皮带是啥地方都有的?错了。我这皮带是出在比云南鏊子国还远的南印度犀牛身上的皮,一头犀牛只能剥一根!知道犀牛是啥不?药铺里最贵的药就是犀牛角,一点粉末就值一斗粮食。这犀牛皮比犀牛角贵多了。爷们,砸锅卖铁你也赔不起!”金子的嘴确实很利索。
两个人越说越戗,金子说周诚,不就是会烧个破窑吗?周诚说,那也比说话吹牛呱呱的,办事尿床哗哗的人强!说着说着就要动手。有人出来打圆场,拉的拉,拽的拽,说的说,劝的劝,但两个家伙都是越说越劝越上劲。李老庭本想开口逗逗两个小家伙哈哈一笑了事,看看两个人火里崩星地恼了脸,便由他按按这个劝劝那个最后折中调和——由周诚免费教会金子烧木炭,金子的新皮带就算是学艺的酬金。
周诚一开始不愿意,他头一拧说:“千招会不如一招鲜,我还要凭这项手艺养家糊口呢,谁不知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李老庭一撇嘴说:“还出门在外搁外头混呢,你懂个屁!货卖大堆你知道不知道?你帮恁姑夫烧炭,恁姑夫只能一个人挑到集上卖给打烧饼的,价格也不是自己说了算。要是会烧木炭的多了再抱成团,价格谁说了算?俗话说客大欺店,店大欺客。到时候价码还不是大伙儿说了算?别说咱挑出去卖了,他们都得上这儿来求咱,你说哪个好?”周诚想了半天,才点点头。李老庭又说:“要教就得好好地教,大老爷们吐口唾沫落地成钉,要是学猫教老虎还留下爬树这一手,这个庄以后你还能来不?”周诚说:“大姑夫,你放心好了。你费了那么多唾沫给圆了这个场,给脸不要脸的龟孙才会让你里外不落人呢。”说着,拿眼斜了斜金子。
李老庭转身又找金子,金子脸扭到一边。李老庭说:“你看你个熊羔子样!你他娘的别半夜里跑驴——不知好人逮(歹)!我对你说,要学就好好地学,学到真本事才是本事,要不那就是憨毛驴儿打场拉石磙,转一百个圈子,撇绳不还在人家手里攥着?嗐——!你学不学散熊,管我啥屁事?我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呢!”转身就要走。说话听声,锣鼓听音。金子听出来李老庭没给他闹着玩,也转过脸来认真地对他说:“放心吧,大姑夫,你看我的能耐吧。你看我能不能把他的蛋黄子给挤出来!”听金子这么一说,李老庭嘻嘻一笑就要开口,金子一看李老庭一脸的坏笑,就知道他要屎壳郎打嚏喷,连忙朝他做了鬼脸拿起碗溜了。李老庭在后面笑骂:“你个孬龟孙起来的,打完了斋就不要和尚了!”
周诚本来帮姑娘、姑夫砌窑烧炭的方法一直是秘不外传的。现在没办法了,只得破例。谁也没想到,从此金子还真的走上了正道。金子钻了进去竟迷上了烧炭,整天小表叔长、小表叔短地喊着周诚。周诚待答不理的,金子就驴驹子与牛犊子牴架,全凭着脸上。周诚说点儿难听的,金子也都当面条子喝了。周诚拿这个赖皮的死缠烂打没办法,整天寒着的脸也就开了。两人年龄相差不大,整天没大没小地打闹着。金子自己砌了一个窑,用自己家的桃枝桃杈做试验,边摸索边总结,一窑一窑又一窑。第二年,他就成了技术高超的烧炭好手,功力不下周诚。
在金子带动下,庄子的庄头路边到处都出现了三五连片的窑群:馒头式的窑包,一侧砌一个一人来高的烟囱,一侧开出一个立体长方形的窖门,窑包里空似一个个牧包。把木棍锯成三尺、半尺不等的窑材,在窑洞中密排,排满窑肚,然后封门点火。火是文火,烟囱喷冒着黑烟,到黑烟转成蓝烟时,将烟囱、火门全部封死。闷上一天后再泼水、出窑,木棍便成了一条条晶黑、特轻的木炭。不过,这一道道程序,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弄成的。比如装窑,装松了,木棍容易烧完;装紧了,木炭会有夹生。闷早了,木炭不熟;闷晚了,木炭焚化;火大了,木棍烧焦了,火小了,木炭烧不透,火候掌握不好,一窑木炭就全废了。道道程序都得凭眼力、凭熟练、凭经验。除了金子外,一个庄子里还没有第二个人能掌握烧炭窑全活的。所以每年冬春烧窑旺季,便见金子从早到晚,行色匆匆穿行在浓烟滚滚的窑群中,发出一声声简洁、坚定的指令。不长的时间,庄上的木炭便名震方圆百里,不时有人前来收购,徐州府十家糕点作坊,就有九家用的是这个庄的木炭。
金子成了庄上最忙的人,谁家砌窑、闷窑都少不了他,帮谁家烧窑、看火从不收分文。“老邻世交的一个庄住着,帮这点儿小忙还要钱,那还算个人吗!我就是要让老少爷们看看,我金子也不是个上不了台面、不能吃四个碟子的人!”有人提到当年周诚撑断他新皮带的事,他笑了,“真该好好地报答报答那位小表叔。改天我买条结实的新皮带当面送给他。”这时金子看到挎着粪箕子的李老庭正伸头往窑里瞅,话头一转:“话又说回来,这事儿还真亏了大姑夫。别看他一辈子吊儿郎当没干啥正经事,这一次他还真屙了回人屎。要不是他,咱庄上哪能烧得出木炭?”
李老庭一听,坏劲又上来了,咧嘴一笑,话里有话地说:“浪子回头金不换。金子,回头我得给恁达达说说,你窑里窑外又钻了几回,这回可不是驴屎蛋子表面光了。乖乖口来,你终于混得有个人样了!”
金子看着李老庭的一脸坏笑,也嘻嘻一笑:“大姑夫,别忘了,恁外爷爷可是个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