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人长得很标,浓眉大眼的,肩宽腰细,再加上白净脸,在年龄不相上下的小青年中称得上人中吕布。可就是这么精精神神的一个人儿,却被大家认为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主儿。
金子小的时候,他爹攒两个钱送他进了学堂,书本一到手,人就蔫巴了,上下眼皮就像抹了驴皮胶似的。大一点儿了,看上去一个精明伶俐、嘴皮子也不笨的人,办事能力又是真不行。做生意,蚀本;拜师学木匠,拉大锯尽不走线上;学厨子,菜丝切得像板凳腿儿。到了十七大八的时候,还只会跟在他爹腚后头干庄稼活。俗话说“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可金子干庄稼活也不行,耕地不能扶犁铧头,耩地不能扶耧,耪地苗倒草不倒,扬场能灌自己一脖子麦糠……
金子这个德性,气得他爹老成常常摔桌子打板凳地骂他:“我上辈子造了啥孽?咋生了你这个笨种!你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就是他娘的狗屎做钢鞭——闻(文)不得舞(武)不得。人家都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你这块金子发了啥光?你是驴屎蛋子表面光!一块坷垃头还能擦腚口来,你说你能干啥?就凭你这个熊样,一辈子也别想吃四个碟子!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已经被他爹骂疲沓了的金子掰块窝窝头塞进嘴里,边嚼边呜呜囔囔地说:“那也不一定。前庄的罗憨子,一加一都不知道是几,偏有歪才,会逮野兔子,一逮一个准,又大又肥,天天有肉吃,谁能比上他?”金子一句话把老成气得直拍腚,说:“好、好、好!好、好、好!前后庄那么多好孩子你不比,偏偏跟一个吃鼻涕屙脓的憨子比。行、行、行!你真行!你就等着吧,你就张着嘴睡在地上等着老鸹屙给你吃吧!”
老成整天骂金子谁都知道,很多人都劝过他。
一天,李老庭在路上顶头碰见老成,李老庭说:“哎,我说老成,孩子都那么大了,也是有皮有脸的,咱不能天天骂吧?再说孩子吃哪碗饭也不是咱定的。慢慢学呗!甘罗早发子牙迟。姜子牙当年在朝歌卖猪猪贱,卖羊羊贱;卖鱼鱼糟,卖肉肉臭。就是挑担子面卖,不也是被黄飞虎的兵马蹚翻后一阵风给刮得没影了?咋弄?姜子牙就不活了?那是时运没到!最后咋了?打将封神,官拜宰相,哪天不吃香的喝辣的?慢慢来、慢慢顺,说不定哪一天孩子就开了窍,就走对了路数。”
老成嘴一撇:“嗐,这孩子是瘸子的腿,就了筋了。狗尿苔咋着都成不了灵芝草!他还有皮有脸?他还想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我看他吃屎都赶不上热的!”脸一转双手一背,一撅一撅地走了,烟荷包在腚后头一甩一甩的,像个调皮的小尾巴。李老庭被他晾在那儿了,热脸贴到了凉腚上的李老庭被晒个整的,他气得拿粪扒子“喀喀”砍地,直骂:“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的东西!真是癞蛤蟆没毛——随根儿!”转过身来,粪扒子往胳肢窝里一夹,嘴里哼哼有声:“龙生龙,凤生凤,屋螺牛生儿扭个弯,老鼠生儿会打洞……”
金子心里不急是假的,可越急越出错,越想把事儿弄好,越是砸场子。金子听过书,做梦都想着能像书里面的人物那样,拜高山上的仙师学艺,下山后让所有人都另眼相看。可黄河故道两岸一马平川的并没有山。金子没出过远门,没事儿就想着外面是啥样子的。金子一心想到外面看看,看看别人是咋活的。金子知道东边的徐州府是个大地方,可要去徐州还得到杨楼车站坐火车。金子远远地见过火车,心里一直想不通这家伙为啥“忽突忽突”地爬这么快。李老庭说过,火车爬都爬那么快,要是站起来,那一步还不得趠(趠:音chào,抬腿跨、迈的意思。)里把路?那得跑多快!
李老庭肯定是捣着玩的,这个老家伙一天不给别人拴个套儿让人钻着玩心里就痒痒。金子想了几天,决定到西南三十里外的黄口去看看。
黄口是个大镇,地处苏鲁豫皖接壤处,陇海铁路铺设前原是一片盐碱荒地。一九一五年陇海铁路铺设经过这儿并建了车站。时隔不久,祖籍山东的史忠明逃荒要饭到了这儿,在距车站五十来步远的地方找了块闲地搭了间草棚以卖茶为业。一年后,周边各县商人纷纷在此落脚经营。陇海铁路靠其南,徐(州)商(丘)官道附其北,黄口慢慢繁荣膨胀起来,成为周围三五十里最大的集镇。棉麻粮药都有市,还有一个黄牛市场,一四七、三六九的交替变换买卖,招引方圆百十里的人。
金子揣着几个窝窝头一路奔黄口而去。
黄口镇确实是大,看得没见过世面的金子狸眼转圈的。粮食市有大麦、小麦、黄豆、绿豆、黑豆、大蜀黍、小蜀黍、大米、小米,还有金子熟悉的红芋干子;水产市有鲤鱼、鲢鱼、草鱼、混子、火头“噼里啪啦”地打着水花,老鳖懒懒地伸头吐着泡儿,黄鳝、泥鳅吐着白沫钻来钻去;家禽市有“咕咕呱呱”的公鸡、草鸡、麻鸭、白鹅。金子没有目的瞎转着农具市、菜市、肉市。在一个铁匠铺,金子看到一块生铁被送到炉子里,由黑而红而白,被大钳子夹出来放到猪头大的铁砧上,大师傅小徒弟小锤大锤“叮叮当当”一通猛砸,铁块变圆变方变扁变长,又被夹住放到一个大水桶里“哧”的一声冒一股白烟。金子没敢走近,怕火星子迸到身上。在布市,金子看到街两边摆满了各种颜色的布,伙计抖着布唱曲儿一样高声地吆喝着。这时一个穿着过膝大裤衩、光着上身的秃头汉子手里扣着一块砖走到一个摊位前,一伸手,伙计装作没看见。那汉子把手一转,砖头“啪”的一声拍到自己脑门上,砖头断成两截,血立马淌了一脸。眼看就要滴到布卷上,老板伸手向汉子手里塞了一把钱,回头一脚踹到伙计的腚上,大骂伙计没眼色。那汉子血也不擦,又走向另一个布摊,又是一伸手……金子看得心惊肉跳,腿都软了。不知转了多长时间,金子竟转到火车站前,看到停下的一列火车门开了,小房子似的车厢下来一群拿着大包小包的人,又有一群拿着大包小包的人进了小房子,门从里面关上了。正当金子想着那么长的火车能装多少人的时候,火车“嗷”的一声,把没有准备的金子吓得一腚坐到地上。接着,他听到一阵铃声,看到火车头冒出一股子一股子的黑烟白烟,巨大的“呼哧呼哧”声中,扒在比庄头石磨还要大的漆红的轮子上的大蚂蚱腿,一扒一扒地开始动了起来,脚下的地震得一个劲儿颤。火车又“嗷、嗷”大吼几声,开始往前爬……金子知道火车是咋走路的了。蚂蚱腿真有劲!回头得和李老庭好好说说。
看了火车,金子又转到了勤行。来黄口的外路人多了,把卖吃食的勤行也带了起来,两条街都是吃食摊子,包子、油条、热粥、辣汤、馒头、壮馍应有尽有。在街拐角的一个烟摊前,金子算了又算,买了一包最廉价的烟揣在怀里。
金子揣着烟又游着逛着走了好几圈,还是不知哪一行是他能干得了的。最后他来到牛市。金子以前赶集时,最眼热的就是牛行人,不用一分本钱,手里拿根小鞭作幌子,买家面前嘀咕嘀咕,转身又到卖家面前嘀咕嘀咕,牛绳一换手,行佣便到了手。牛行人凭着一张嘴,东集吃到西集,猪头肉吃得满嘴流油,小酒喝得整天醉模山倒的,腰里还别着大把大把大面值小面值的卯子(卯子:纸币。)。
金子想,靠嘴皮子吃饭,前后庄有了赵江海、毛水浒,还有一个看阴阳的张山,牛行人也是靠嘴皮子吃饭的,干这个我该差不多吧。主意一定,就跟在牛行人的腚后头直转悠。转了半天,有两件事儿让他直迷糊。一件是,牛行人不都是用嘴说话,有时候要把自己的袖口对人家的袖口,不时吐一两句咋也听不懂的“横子”“镊子”“满子”“叉子”……到底是在干啥?他不知道。第二件是,牛行人生气时,也就是买卖不成时,为啥总是骂自己?骂爹骂娘,骂祖宗八代,别人跟着骂他不光不恼,反而笑。他想找个牛行人摸摸底。
金子看到一个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行人跑大老远上屎茅子,自己也跟了过去。等那人从屎茅子出来,金子掏出烟邀那人到树底下坐坐。那人点着烟后,金子就小心翼翼地问他行里的事。那人一听,笑了,看金子白白净净的,用话套了两下,知道是个雏儿,不是来黑自己的。再一想到自己当初入行时的难,便也放开了,给金子聊一些行里的事儿。再说行里的一些话一些事儿,也不是听完就会的。那人笑笑说:“能从一查到十吗?”金子脸一红:“俺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那人又笑笑说:“一到十,谁都会查。但是同样是一到十,在行里各地都是不一样的。比如在西安,那是‘捏、丑、斜、查、眼、舌、条、犒、罗、强’;在南方是‘留、月、旺、拾、中、神、仙、张、爱、台’;就是在咱这一片,各行之间的行话也不一样,如鸡鱼行是‘水、哑、木、封、土、天、腥、山、火、金’;粮食行是‘旦底、抽工、扁川、谓回、缺手、断大、毛根、入开、弯子、田心’;在牛行是‘横子、弹子、品子、方子、满子、挠子、镊子、叠子、钩子、叉子’”。那人又接过金子递过来的一根烟对着后说:“庄户人买头牛是件大事,所以在买牛时那是又细心又小心。买牛首先是看牙口,就是看牛的年龄。看牙口就是看牛的门牙,要是牛的一个对牙没长齐,被称为‘半截牙’;长一对牙的称‘嫩口’或‘一对牙’,年龄大约一岁半,这样的牛就可以干活了。要是牛长到两对到三对牙,那就是‘圆口’,牛已经四到六岁了,正是出力干活的时候,啥都练出来了。长满八个牙的称‘满口’,是牛精力旺盛的标志。看过牙口后,再看牛的肥瘦、毛色等等。耕种用的牛要买腰壮、腿短的,俗称‘抓地虎’。有句话说:买牛要买抓地虎,娶媳妇要娶大屁股。这样的牛用起来有火性有耐力,能干活。买牛还要看走相,俗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牵着它走两圈,不但能看出它的腿脚是不是有毛病,还能看出牲口的身子骨状况和性情。”
金子听得津津有味,把一包烟都塞到他手里,问:“那对袖口是弄啥的?”那人说:“对袖口就是两个行人把买卖双方扔到一边,在袖口里或用席夹子挡着捏摸,一到五的数就用五个指头表示,大小拇指伸开为六,五个指头捏在一起为七,大拇指与食指张开为八,食指勾着为九,要是表示十,就握成皮锤。最后买卖双方都同意后,行人把钱遮住留下行佣后把钱交给卖主,行佣提多少,买的卖的都不知道,这叫‘捂行’。”
金子问:“干这行一集能挣多少?”那人说:“这很难说,得看巧不巧。”他用手指指牛市,“你看有多少行人?都在互相帮忙,没有谁敢拆台的。生意成了,见者有份。生意不成,几个人都弄不了钱,就骂,啥话都能骂出来。想入咱们这一行?管!下了集找个馆子先把到场的师兄、师叔、师爷们请一场,每人敬三杯,磕三个响头。大伙说行,咱再传艺。不这样不行。哪个乖乖要哄你,当初龟孙不是把老娘跟人家睡觉的钱都拿出来了。咋样,有这股子血没有?”
那人的最后几句话,把金子吓得直吐舌头,满腔的干柴烈火被他一泡尿给泚灭了。正在这时,牛市里有人喊:“麻杆、麻杆!”那人忙站起,对金子说:“真想干下了集就来找我,不想干就当我啥也没说,你啥也没听到。”说完拍拍腚,下了牛市。
金子搭了一包烟,啥也没学到,但最起码知道牛行人自己是不能干了。第一是没钱请客拜师;第二,自己能干啥不说,说啥也不能让自己的爹娘和地下的老祖宗不得安生。金子转身离了牛市,又到集上没头苍蝇似的瞎转。在集头他看见一群人围着一面墙在看啥,反正没事的他也往里挤。挤进去后抬头看见砖墙上贴了一张印着黑字的大白纸,有些黑字下还用红笔划了个大勾子。看的人都不声不响,脸都沉着。金子不识字,好容易挤进去了,又不好意思马上出来,也仰着脸看那张白纸,看白纸上的黑字,和大大的红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