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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日子

有句俗话叫做,万事开头难,老袁就被这俗话深深地难住了。俗话有时也真讨厌,平时不出现,一出现就是遇见事情了,管它大的小的,好的坏的,总有俗话在那儿等着,告诉你,这就是经验。先辈们的“经”,终于“验”到你身上了。

老袁在拥有了纸笔、字典和书桌几大法宝后便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生涯。在擦了一整天皮鞋后,在摸了一整天别人的脚之后,他觉得自己的手也被玷污了一整天,这样一来手就不干净了,不纯洁了,也就不高雅了。所以在回到家后,认认真真地洗了三遍手,先后用了消毒液、洗衣粉和香皂,这样心里才踏实了一些。其实老袁就是糊涂,高雅哪能那么干净?高雅的东西里面都包含着少许的肮脏与龌龊,换句话说这又叫艺术,艺术是需要搞的,当然,也就有了被搞艺术的搞的。

这些乌七八糟的理论老袁自然弄不明白,于是在洗了三遍手后老婆递过来一条新毛巾,他擦干净手上的水分后,沉稳地坐在了书桌前,一切都显得庄严与神圣,如同祭神前的神秘仪式般不可悖论与猜疑,他铺好稿纸,提起笔,一个最为沉重的问题却迎面袭来,老袁他不知道要写什么。

这是个严峻的问题,比歌手初登场却唱不出声音还要严峻,歌手实在不行还能假唱一下,可老袁不能假写,这时才发觉自己真是太匆忙了,一点准备都没有,或者说是只顾着准备硬件去了,软件还是个空壳子。他现在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身子也痒了起来,但身子痒了可能也和好几天没洗澡有关,可额头的汗珠就瞒不住了,他的脊背僵持在那里,手握着笔也僵持在那里,他不敢回头也不敢扭动,他要保持一副庄严的姿态,死撑下去。因为在他的背后,是一整个家,老妈,媳妇,女儿,都站在那里,望眼欲穿地等着他写下第一个字,第一个字仿佛是一个象征,如同楼盘奠基时的第一锹土,都是大人物干的事。

老袁轻微地挪动了一下屁股,手心里也出了汗,笔就快握不住了,他没敢回头看,他也不能回头看,现在已经不再是写不出来的问题,而是面子的问题了,这面子的问题可大可小,但面子要是和梦想挂钩了,就大到无边了,梦能飞到哪儿去,面子就能扯到哪里。面子问题除了大还很复杂,等又过了几秒钟,老袁就觉得,自己的面子可以丢,但和尚的面子不能丢,人家没招谁惹谁,可能正云游四方呢,背地里就被人一顿骂,多冤啊!但谁能骂和尚呢,身后的三个女人,也就只有陈桃花了,也对,她是唯一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所以她就喜欢嘲笑自己,辱骂和尚。这样一来,事情就归结到陈桃花一个人身上了,要是陈桃花不在身后,自己写不出来就写不出来,点根烟思考一下,喝两口小酒也行。可是现在不行了,那个老娘们儿叉着腰等着看你如何落笔,笑容已经伺机在脸皮下面了,两只眼睛盯得老袁的后背发麻,他已经开始恨这个女人了。说恨太庸俗,用作家的话来说,应该是陈桃花是他最在意的人。

但恨是多庸俗的事情,所以,换个说法的话,就是陈桃花是老袁最在意的人。

“爸你倒是写啊!”袁晓玲率先不耐烦了,这也说明一个问题,年纪小就是沉不住气。

“哼,写不出来吧?”陈桃花一语中的。

“写不出来就别写了,先吃饭,怪饿的。”老太太最后发言了。

“吃饭吃饭,吃完饭看电视剧,这家伙的,整得声势挺大的,到头来憋不出一个屁来。”陈桃花笑着去厨房端菜,今天的菜挺多,是要犒劳老袁办了大事,给老太太找到了工作。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爸呢,书不好写,要不你去写写试试?”袁晓玲帮着母亲端菜。

“我可没那闲心。妈,你这第一天上班咋样啊?”陈桃花把话题转移到老太太身上。

“好,可好了,老顾他妈那人可有意思了,说话云里雾里的,就跟听故事似的。”老太太一说这就来了话题,“那足疗馆人多,可比家里热闹多了,到点就开饭,应时应晌的。”

“那活累吗?”三个人已经坐在饭桌旁。

“不累,我就拿个抹布东擦擦西擦擦,就是陪老顾他妈说话,今天说得我嘴皮子都要破了。”老太太满面红光的,就像是遇到了第二春。

“啊?陪聊啊?”袁晓玲一口饭卡在嘴里,陈桃花用筷子在袁晓玲碗边敲了敲,“吃你的饭吧。”

三人东扯西扯的扯得快活,就快忘了老袁,陈桃花探头朝卧室一望,老袁还保持刚才的姿势坐在那里,像是战死杀场的勇士。

“你不吃饭啊?”陈桃花喊了一嗓子。这一嗓子,把老袁的恨或者说是爱惹到了极限,“吃!我吃个屁!”老袁站起身想要把手中的笔摔在地上,又实在舍不得,毕竟是新买的,用理智稍微控制了一下,丢在了书桌上。

“陈桃花我不是说你,你一天天干什么吃的?”老袁是想要发泄刚才的怒意,就是从写不出来扯到面子问题扯到和尚又归根到陈桃花身上的一系列复杂而又简单的事情,可是一开口却弄错了方向,“买的什么破钢笔?那么轻?写字都没感觉!还有,抽油烟机坏了多少天了?怎么还不去买新的?还有,你做的饭难吃得要死,我忍了你很多年了!”老袁边说边来到餐桌旁,虎视眈眈地盯着陈桃花。

陈桃花本是不想和他吵架,她知道老袁是因为写不出来东西而憋气,这火看着是对她发的,而实则是冲着自己的,便也没吭声,只想着要不要说一句抽油烟机下午已经买了,明天就来给安装。

可是这句还没等开口,女儿袁晓玲倒是善解人意地插话了,“爸,你别跟妈大呼小叫的,妈更年期了。”这更年期不提倒好,一提就身子骨轻跑出来得瑟了,陈桃花在心里把抽油烟机的话按住了,建设了一下心理,对,我更年期我怕谁?呼地站起来指着老袁的鼻子道:“写不出来东西就别找借口!我看你也不是那块料!被老秃驴骗了别拿我撒气!”

陈桃花本来不提和尚这架也吵不起来,但和尚最近在老袁的日思夜想里已经到达了膜拜的地步,时尚点的话就是偶像,你侮辱谁都可以,但是就不能侮辱别人的偶像,老袁这下真的火了。“你拿和尚说什么事?我和你说和尚了吗?我和你说写作了吗?你一个老娘们儿什么都不懂在这儿装什么!”

“怎么?和尚就不能说了?你那么喜欢他怎么不去跟他过去啊?你也出家当个老秃驴得了!我们娘儿仨不需要你!”陈桃花把她和老袁两个人的战争升级到了全家的范畴,这样一来,老袁突然就觉得自己处于下风了,看来吵架真的不是他的专长,“好,好,你们好好过吧!我净身出户!”没提离婚,提离婚多幼稚,老袁说的是净身出户,就是自己什么贵重东西都不要,一个人走,说着就要收拾自己那点破烂东西。

这样一来,陈桃花倒是有些怕了,但嘴上也不服软,“你想得美,你一走了之了,把一个老妈和一个崽子丢给我,我带着两个拖油瓶怎么改嫁?”老袁又不收拾东西了,听出了陈桃花挽留的意思,但也是嘴上不服软,“那你就走!你走!你净身出户,然后改嫁,看谁要你!”

“我走就我走!”陈桃花起身就往门外走,也不收拾东西,比老袁洒脱得多。这件事闹大的原因还是要怪袁晓玲,但是她并没有理解到这一层,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谁也没有闲心分析过程,袁晓玲就起身去拦陈桃花,“你们这是干什么啊!有意思没?”听不出袁晓玲的立场在哪边,或者哪边也不是。老袁就在那儿吼她不要拦,让陈桃花走,这样一来,老袁他妈终于哭了,连哭带唱的,“我的命好苦啊……”

老袁他妈哭的原因绝大部分并不是因为儿子和儿媳吵架,这吵架她看多了,也经历多了,无非是床头吵架床尾和,顶多冷战几天也就没事了。所以她哭的点其实是儿媳陈桃花那一句“我带着两个拖油瓶怎么改嫁?”自己正吃着饭就中弹了,自己在她心中原来是拖油瓶啊?对于吵架这件事她本来是站在儿媳这一方的,觉得儿子是无理取闹,特别是儿子还要说走就走,连老妈都不管了,这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位置。但现在陈桃花说出这句话后,她就左右为难了,原来两个人都不想要自己,就觉得自己命好苦啊。老人家脑子慢,等她分析完这些,再哭出声时,事态已经进展到换做陈桃花要出走了,她的哭也就变了味道,从可怜自己命苦变成了舍不得陈桃花走,这一变化老太太始料不及,所以当陈桃花跑过来抱住她的时候,当陈桃花趴在她肩膀上哭的时候,她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一哭男人就心软,不讲道理的道理,老袁点燃了一根烟,这场战争也就这么平息了,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不知所云,谁都摸不着头脑却又都有自己的一番见解,但总之,这个周末就这么过去了,陈桃花买了新的抽油烟机,老太太有了工作,女儿明天回学校,老袁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

但生活还在继续,所以也不必为老袁担心,他终究还是会写出东西来的,不然也就太没劲了,也就太丢人了,丢了自己的也丢了和尚的,人。

老袁在和陈桃花吵架过后冷战了几天,这几天两人都不和对方说话,并不是真的不想说,也并不是没话可说,而是两个人都在憋着,看谁憋得时间久,有点像恋爱的感觉,也是一种输赢的问题,总觉得自己先开口就输了,身段就比对方低了,于是干脆就都拖着。

如果是恋人的话,这么拖下去,就等于大步朝分手的大铁门前进,但换做是夫妻的话,特别是老夫老妻感情还没出什么状况的,日子还就得这么过下去,再怎么也不能离吧?也没到离的份儿上,因为不说话就离婚,说出去也没气势。

这种不说话的状况头一天两天的心里是都憋着气,和对方较劲,等到再过几天的话,也就习惯了,吃饭时陈桃花把饭菜端上桌子,老袁坐下来就吃,吃过一抹嘴就回屋,睡觉的时候陈桃花铺好被子,往被窝里一钻,老袁也往里一钻,背靠背,谁也不碰谁,碰到了都觉得是自己失误,自己犯贱,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

虽然两人不说话,但家里也并不寂静,两人把不和对方说的话都说给老袁他妈听,两人一般吃过饭,都抢着往老太太屋子里钻,陪老太太瞎聊,主要也是气对方。一般是老袁趁着陈桃花刷碗的时候就坐在老太太的床边说话,说一阵子后到客厅看电视,陈桃花再坐到老太太床边,坐在老袁的屁股窝上和老太太聊天。

老太太心里明白,但也不能多说什么,也就谁来了都陪着说话,说话的内容却大多都是说对方的坏话,老太太说着说着自己也混乱了,当着陈桃花的面说陈桃花的坏话,当着老袁说老袁的坏话,两人听了也不计较,还乐呵呵地笑,笑得特大声,这也是为了气对方。老袁没有陈桃花笑得那么大声和自然,就故意拖延时间,以前聊十分钟,现在聊半小时也不走,没啥话说就说车轱辘话,反反复复地描述自己今天擦鞋赚了多少钱,遇见了哪些人,说了哪些话。陈桃花盯着挂钟,恨不得把老袁拉出来掰开他的嘴,骂他是个长舌妇,碎嘴子,不如一个好老娘们儿。于是等到老袁口干舌燥地出来后,陈桃花干脆拿着没织完的毛裤进去,一边织毛裤一边唠家常,女人之间能说的话当然比男人能说的多,说着说着干脆就住在老太太的房间,让老袁自己睡冷被窝。

老袁气不过,在心里把陈桃花又从头到脚骂了一遍,但也没辙,躺在床上睡不着就只好坐起来写作,这样一来,还真写出来了一点东西,所以他也不恨陈桃花,还有点感谢她,更希望她永远都不要和自己睡一个床,自己也就能写出很多很多的东西。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这样自己还不真就成了一个和尚了?老袁当然是不想当和尚的,光头上那六个点就够烦人的了,但这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自己真的成为和尚了那不就照着陈桃花的话来了吗?自己就真的成了她口中的“老秃驴”,虽然没剃头发,但在心中也是秃驴。他不能照着陈桃花的话来,那感觉就像是沿着她铺设好的道路在向前进,自己怎么能走她指引的路呢?她以为她是谁?红色娘子军?老袁突然想到这个歌词:“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

不行,绝对不能让冤仇这么深的妇女得逞,老袁觉得自己必须想些办法,来毁掉陈桃花给自己铺设的这条通往和尚的通天大路。

于是隔天,清早老袁和老太太一起出门,傍晚回来的时候,老太太就不见了,老袁却哼着小曲把工具箱往门边一放,往沙发上一靠,跷着二郎腿,等着陈桃花主动和自己说话,这样一来,自己就赢了,赢得安安稳稳妥妥当当。

陈桃花在厨房做饭,不变的规律,她自己有时做着做着饭也会犯疑惑,这千篇一律的黄昏,主要是在做饭这方面,今天昨天前天都没什么差别,今天好像就是昨天,昨天也可能就是前天,自己到底是在前天还是今天,恍惚了,有点像穿越了,也有点像平行世界了,一百个自己同时在切菜洗菜做菜,手脏了也都在围裙上一抹,门开了就伸头瞧一眼,再把头缩回来,像个王八一样。

刚刚陈桃花的第一次伸缩看到了老袁,以为老袁他妈就在身后,就把头缩了回来,可是过了半天觉得不对劲,怎么没听见老太太的说话声,连脚步也没有,第二次伸缩便看到了老袁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朝厨房看,两人的目光就对上了。陈桃花的目光中透漏出的是疑问,老袁的目光中散发出的是得意,疑问和得意撞在了一起,得意仍旧得意,把脑袋一转,不和你玩了,疑问就更加疑问外加上焦急和气愤,变成了愤怒,顺手抄起了菜刀,这把老袁吓了一跳,但陈桃花没有要砍老袁,只是拿起菜刀切起了菜,叮叮咣咣的,发泄自己的愤怒,也辅助自己的疑虑,顺便胡乱猜测。

一直等饭做好了端上了桌子,老袁也没等到陈桃花开口询问,陈桃花自己盛了一碗饭,先吃了起来,老袁就坐在桌子旁托着下巴等。陈桃花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的意思是“怎么不吃饭?”,并没有探究老太太去向的意图,但这并不说明陈桃花不关心老太太,她只是了解老袁这人,狗肚子里装不下二两香油,有点什么事嘴快得跟车轱辘似的,换句话说她也是在等,不过这个等可要比老袁的等舒服多了,不急不慢地,就像是以前跳舞时团里公布主角是谁,她陈桃花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自己,心里有的是谱,但话说回来,这谱来自何方呢?还不是日常的观察、积累和了解,和他老袁过这么些年了,还吃不透他?

既然陈桃花吃透了老袁,老袁当然也能反过来吃透陈桃花,夫妻双方过日子本来就是你吃我我吃你的问题,脾气品行行为举止遇事的反应说谎的样子,都吃得透透的,再说过这么多年了,甚至都恨不得对方能耍出点什么花样来,调剂调剂日子,总千篇一律的,谁能不腻?可陈桃花只耍了这么一点小花样,甚至不能说是花样,只能说是使了个将计就计的方法,老袁就乱了。他本来也已经把陈桃花吃得挺透了,在他眼中陈桃花就是个普通妇女,三八,嘴贱,爱说个别人的家长里短,爱传闲话,心倒不坏。别人家的一点屁事在她那儿都能当成改革开放来讲,何况自己家丢了一个老妈?那还不急上了房?但今天怎么就能憋住劲呢?是不是这女人变了?这女人最近就是有点不对劲,比之前爱打扮了,化妆品用得比前半辈子都多,虽然都是廉价的,家里的事也不怎么爱管了,抽油烟机坏了那么长时间才想着换新的,最近这几天也不想着管女儿了,做的饭菜明显也是对付,现在老妈不见了也不急着问一声,昨天好像还买了一件新衣服,大红的,败家,也不知道害臊……

老袁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本来还打算拿起碗盛饭,却将手中的碗啪的一声摔在了桌子上,“陈桃花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老袁还是输了,先开口说话了。

“你知道什么?我怎么着了?”陈桃花知道自己赢了,把饭碗放下目光迎上老袁,不亢不卑的。

“你,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老袁觉得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出来。这问题让陈桃花措手不及,她怎么也没想到问题会扯到这方面来,一方面觉得自己委屈另一方面又生老袁的气,想解释又想吵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老袁浑身发抖。

“看,我说着了吧?我早就看你这些日子不对劲,以前吵架就吵架,也没好几天不说话过吧?你说,那人是谁?我捅了他去!”老袁既生气又屈辱,男人的自尊受到了挑战,起身就往厨房走取出了菜刀,却又根本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只是昏了头要做出一个姿态罢了,实际让他去杀谁,他还真没那个胆。

陈桃花看到老袁这样,眼泪就掉了下来,“袁公安,我跟你这些年白过了!”陈桃花扭身走进了卧室,坐在床上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当年好好的舞不跳了,跟你结婚生孩子,照顾老的小的,省吃俭用的,到头来和我来这么一遭,我死了算了!我要是想找人我早就找了,我还等到这时候……”陈桃花不是连哭带唱,感染力显然不如老袁他妈那么大,当然也就没那么假,所以句句都是真话,都戳心,老袁也就知道是自己错怪了媳妇,回想这半辈子,媳妇确实不容易,就把菜刀放回了原位,站在卧室门前,搓着手想进去又不敢进去。

“行了,别哭了,我错怪你了,这大晚上的,让邻居听见了不好。”老袁憋出这句话就没动静了,陈桃花不理他继续哭,哭得撕心裂肺的,就要抽过去了。陈桃花越哭,老袁越无地自容,觉得陈桃花的每一声哭泣都是抽自己一个耳光,他的脸就发烫了,眼眶也发热了,就有一肚子话想和媳妇说,但又说不出来,这些话其实憋了很多年了,每一年都多出一点,可是总觉得老夫老妻了,啥也不用说,心里都明白着呢,就都烂在肚子里了。

“我知道你挺累的……”老袁开了个头,下面却又说不下去了,但没想到,陈桃花听了这一句话,哭得更大声了,整个人都瘫倒在床上,老袁就过去拍她后背,陈桃花也没拒绝,老袁就把所有的话又都吞进了肚子,默默地拍着陈桃花的后背,渐渐地,陈桃花也就不哭了,坐起身,抹了一把眼泪,“吃饭。”

老袁愣了一下,“哎,吃饭。”

吃饭这过程中两人就说起了老袁他妈的事,比从前还多了一些眼神的交流,眼神中没有了剑拔弩张也没有了疑问探究,只是平平淡淡的,就像这些年的日子一样,安安稳稳。

在睡觉前,陈桃花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她知道老袁那句我知道你挺累的下一句是什么,她对着镜子拽掉一根白头发,团了团,丢进了垃圾桶。

这晚老袁和陈桃花都来了兴致,好好地温存了一把,也算是为这次破镜重圆庆祝一番,待仪式结束两人就靠在一起说起了话,感觉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但也都主要是以忆往事为主,从相遇恋爱一直说到结婚生子,这一趟过往时光的云游也记不清逛了多少遍了,但每回都能说出些新花样来,不知是真的忽然想起了还是谁故意说谎,或是只是记忆越久远越美好。

以前的时候,两人每次说到结婚生子就基本结束了,往下的就不再回忆了,也就困了,但今天有些不同,两人说到结婚生子后还一点都不觉得困,本想接着往下说,但又觉得生完孩子后的生活没有生之前美好了,能记起的竟都是两人唧唧歪歪焦头烂额的事情,两人便一致性地沉默了。沉默可不是个好事,一沉默人就要思考,思考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思考的时间段,如果在之前回忆美好时光的时间段上思考,那思考就有积极的意义,但现在时间已经走到了不那么好的回忆,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糟的回忆上,这一思考,就全都是消极的态度了,于是两人又一致性地想要找点话说,好阻止对方的思考。

说什么呢?工作、儿女净是些糟心的事情,就老袁他妈那里还算是愉快的事情,于是话题就又落到了老袁他妈身上。

老袁他妈自从去了老顾的足疗馆上班后,每天早晨老袁出门擦鞋时就把老太太带着,送到足疗馆,足疗馆开门晚,但老顾他妈就住在店里,老太太觉轻,起大早给老袁他妈开门。等到老袁傍晚收工后,再绕弯子去足疗馆把他妈接回来,足疗馆关门晚,老太太这算早退,但老顾也不计较,一个老太太也不指望她真能干什么,就是在帮朋友,也是在帮自己,老袁他妈来了之后,陪自己妈说话的人就有了,自己倒也一身轻松。

老袁他妈和老顾他妈第一天相处就说得来,但毕竟是第一天相处,说得来也只是说些有的没的,闲扯的成分多,再加上老顾他妈精神有点问题,说的也净是些五迷三道的话,老袁他妈不怎么爱听,只是应付了事,两人也就没怎么交心。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后两人的聊天深度逐渐加深,从儿女琐事说到夫家身世再说到自家身世,老顾他妈最爱说的一段是自己的男人顾大肠,那时还不是自己的男人,年轻的时候走街串巷卖大肠,有时也上山下乡的。那年月正在打仗,有一回顾大肠就被抓了,这年头谁都猫在家里不出门,只有他抛头露面走得勤,人家便说他是共党的情报员,关进了监狱,要严刑拷打。顾大肠把着监狱的栏杆说自己冤枉,自己一个卖大肠的不走街串户的怎么卖?但是人家不听他的解释,说共党都是有伪装性的,嘴巴也硬,拿起烙铁就逼供,顾大肠一看就尿了裤子,两腿一蹬晕死了过去。审问的人觉得没劲,这么孬种肯定不是共产党,但放了又觉得丢面子,便索性关在监狱里,每天给送一碗饭。这时老顾他妈就出现了,那时还不叫老顾他妈,叫桂英,是部长还是什么连长的女儿,留过洋,她那天闲来无事在监狱里溜达,便看到了顾大肠,就喜欢上了他。偷出钥匙把顾大肠放了,她人也就跟着顾大肠跑了,这可把她的父亲气坏了,派兵追捕他俩,他俩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走了多少里路,来到了东北,那时东北已经是解放区了,她爸不敢追来,于是两人就在那里安了家,那年她才十六岁。

这故事当然有假,首先年龄就是个问题,如果那时她十六岁,现在都快八十了,可是明明才七十出头,老袁他妈心里一合计,就知道她在说谎,还什么部长连长的女儿,还什么留过洋,都是扯淡,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虽然知道老顾他妈在说谎,但老袁他妈并不揭穿她,只是在感叹了一下命运后就讲起了自己的故事。老袁他妈最爱讲的是这一段,那年她十七岁,老袁他爸也十七岁,但那时老袁他爸还不叫老袁他爸,叫袁立力,一野小子,没爹没妈。那时自己当然也还不是老袁他妈,是县剧团的名角,唱老生的,大胡子一粘那叫一个威风。那年她们剧团下乡巡演,就来到了袁立力所在的村子,连唱了三天,袁立力就连来了三天,每天都坐在角落的位置痴情地看着自己,而自己每次下台后在后台休息,也总能瞄到袁立力躲在外面的树后面,踟蹰着要不要进来,一张小脸都羞红了。等到三天唱完,拆舞台拔帐篷开始前往另一个村子的半路上,袁立力追了上来,抱住自己的大腿哭号,但只是哭号并不说话,她其实也已经对这个少年动了心,并不需要太多的言语,此时无声胜有声,于是她一狠心,离开了剧团,和袁立力成了亲。这段故事发生在解放后。

老顾他妈当然也知道这故事是假的,他听老顾说过,老袁他妈年轻时是个哭丧的,虽然都是嗓子活,但离唱戏可是差远了,就算会唱两句,顶多也是个野戏子,上不了台面。老顾他妈也不揭穿她,反而更喜欢和她说话,因为两个人的故事虽都是假的,可故事的中心思想都是爱情,都是一见钟情忠贞不渝的爱情,都是肯为爱牺牲走天涯的女人,这样一来,两人虽都老了,却又都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回味回味年轻时的岁月,况且这事还能添油加醋,想怎么美好就怎么美好,想歌颂自己就歌颂自己,想污蔑他人就污蔑他人,这何尝不是一件快事。

这么一来,两个老太太就有点离不开了,整天在一起扯故事,一整个白天都不够用,老顾他妈就寻思着让老袁他妈和自己住在一起,反正足疗馆里有的是地方,多的就是床,也算晚上给自己做个伴。老袁他妈本是不同意的,寻思着晚上还是回家待着舒坦,可是最近几天儿子儿媳明显不对付,他们不对付就算了,还把自己拉下水,成宿地往自己屋里钻,净说些没意思的话,也就是些现实的话,日子不好过,对方多恶心人什么的,老太太就烦了,正寻思怎么解决时,老顾他妈开口了,两人一拍即合,就这样,在足疗馆住下了。

住在足疗馆的除了两个老太太还有一个做饭的阿姨和一个服务员,老顾原来也住在这儿但最近搬走了,在别的地方租了一套楼房,主要原因是谈恋爱了,女方时不时去老顾那儿过夜,老顾租的是两室一厅,意思是想把他妈也接过去住,但老太太不去,一是觉得住在足疗馆挺好的,二是不喜欢那个女的,浓妆艳抹的,一身骚气。老顾他妈还是喜欢自己原来那个儿媳妇,虽然不会生孩子还和唱二人转的跑了,可是心里还是一直认可那个儿媳妇的,朴朴素素,对人也热情,现在人不见好几年了,老太太心里却还一直惦记着,总觉得说不定哪天就跑回来了。

老太太人疯疯癫癫的,心里还明镜似的,这话当然也就没和老顾说,老顾也就真的以为他妈是喜欢和老袁他妈唠嗑,觉得两个老太太做伴也挺好的,也就没往深一层想。老顾没往深一层想,老袁也就没往深一层想,陈桃花当然也没往深一层想,都觉得老太太这样很好,比原来更好,不回来住了,自己也能省出一份心来,有空时去看看老太太,又表了孝心又不麻烦,简直是好到不能再好了。

陈桃花心里开心,决定这个周末多做些菜,女儿回来后一家人好好吃顿饭,也再谈谈学习的事情。老袁心里也开心,白天擦鞋的时候都觉得有了节奏,一双一双的鞋像流水线似的在面前过,一双一块钱,一双一块钱,简直就像是在数钱。白天已经这么开心了,晚上回家后便更开心,他的书已经写了好几百字了,虽然还不知道要写什么,只是在写一些自己的感想,但已经觉得自己拥有了文人的思想,文人的思想就是,总能把屁大一点事,说成屁股那么大的事,她媳妇不懂他在说什么,老袁便想女儿肯定懂,毕竟女儿书看得多,这时女儿所看的书在他嘴巴里已经不再是闲书,而变成了文学,于是他决定这个周末,等女儿回来后,在饭桌上,好好和她聊一聊这屁股的事,也就是文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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