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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老儿女

秋天就这么若无其事地来了,还没来得及带走一片落叶,就已经有落叶迫不及待地掉在了地上,有自行车从上面碾过,车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走,我送你回家。”男人的声音。袁晓玲坐上了后座,搂着男人的腰,“离我家一百米的地方就得停下来。”“没问题,你回家,我上班。”男人笑了一下。

有一大片天空被云朵挡住,夕阳也在里面,所谓的暮色,是一撇鲜红后的暖黄,有炊烟升起,或是工厂的大烟囱,在无风的日子里,袅袅。

袁晓玲在离家一百米的地方下了车,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才依依不舍地挥挥手告别,然后轻快地往家走,转过那栋二十六层高的大厦,进了楼道。

其实进没进楼道老袁也没看到,他只是按正常的逻辑推测出袁晓玲进了楼道,然后从离家一百一十米的拐角处走了出来,心还怦怦跳着,就像是做了贼捉了奸一样紧张,还目送着那个男人,在他眼中应该是小伙儿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突然就觉得伤心了。

老袁伤心倒不是为了那个消失在人流中的小伙,他伤心的主要原因是女儿骗了他,说自己没搞对象,但面前这一幕明明就是在搞对象,自己还信心满满地和陈桃花表态女儿没搞对象,导致媳妇也相信了女儿没搞对象,到头来,是女儿把自己当成了傻子玩弄了,这么一想,就更伤心了,后悔当初还不如就把袁晓玲人流掉了。

老袁一伤心就爱回忆,就想起当初媳妇怀了袁晓玲时,国家计划生育抓得严,已经生了一个儿子的老袁两口子,就更不能再生了,也没有了再生的理由。两人本也不再打算要孩子,虽没做结扎手术,但每次房事也都有避孕措施,可不知怎么的,就又怀上了。等到陈桃花发现自己怀孕后,两人仔细回忆了一下,事情可能就坏在了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老袁不知从哪儿偷听来的消息,说自己可能要被提拔为车间主任,就在外面和老顾喝了酒,回家后趁着酒性和媳妇做了那事,媳妇当时已经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就完成了生命形成最开始的仪式,两人也没太当回事,因为陈桃花掐指一算,自己正是在安全期,但不巧的就是,安全期有时也不安全,陈桃花不是时钟,这就出了差错。

肚子里有了袁晓玲后,陈桃花第一个反应就是打掉,生下来肯定是不行的,不但要交罚款,工作可能都保不住,老袁的意见也是打掉,自己就要升主任了,不能因为这个疏忽毁了前程。两人一拍即合,就琢磨着周末去医院做个人流,陈桃花还请了一星期的病假,寻思着做掉孩子后能多休息几天。

有些事情,可能是注定的,也可能就是巧合,就在老袁和陈桃花准备就绪要打掉这个孩子时,陈桃花的单位出了一件事,孙月季死了。那时的陈桃花还在文工团上班,当然已经不再跳舞,而是教别人跳舞,她自从生完第一个孩子后身体便开始走形,具体的是臀部和胯骨变大变宽,腿也从水萝卜变成了榆树根,只能退居二线,辅导新一代。当时和她一起跳舞的女伴们,这几年也都陆陆续续地结婚生子,表现尤为激进的就是孙月季。她舞跳得不算好,在团里也就能给陈桃花当个替补,几年前嫁给了文工团烧锅炉的长得像老马名也叫老马的男人。孙月季长得漂亮,按理说也不可能看上老马,可听说她是在外面和别的漂亮小伙儿搞大了肚子,漂亮小伙儿又不承认,眼见着肚子越来越瞒不住,又不敢去做人流,做了人流名声就坏了,也就被挂上“破鞋”的称号了,于是孙月季一狠心,嫁给了唯一不嫌弃她的老马。老马其实一直都暗恋着孙月季,但又知道自己岁数大,长得丑,工作也不好,只能偷偷地喜欢,把锅炉烧得热热的,时常热得团里的人直抱怨,“这个老马,没碰过姑娘憋坏了吧?憋得把力气全使在锹把上了。”只是这事,不知老马婚后有没有和孙月季说过。

孙月季嫁给老马不到四个月后生下了第一个孩子,男孩,别人都知道这肯定是别人的种,却又不挑明了说,只是拿老马寻开心,说她媳妇的妊娠期和母猪一个样。老马听了也不恼,只是憨厚地笑一笑又摆摆手,示意别说了,我自己心里明白我心甘情愿。老马对这孩子不嫌弃,反倒是孙月季不待见这孩子,这倒也能理解,因爱生恨了,把对孩子父亲漂亮小伙儿的恨转移到了孩子身上。老马越是对孩子好,孙月季就越愧疚,就寻思着再为老马生个孩子,不管男孩女孩,怎么也得留个亲生的种啊,要不太亏待他了。

老马虽然平时不怎么开口,也视孩子为己出,但心里还是会想着要一个自己亲生的孩子的,这也能理解,人之常情么,谁也没伟大到共产主义,共产到谁家的媳妇孩子都不分彼此。两人便默契地不使用避孕手段,把避孕套戴在大拇指上假装愚昧,应该是计划生育这种国策的压力下一种无形的心理安慰,于是孙月季就在生完第一胎一年后又怀上了,开心之余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潜逃。孙月季弄了一张假的病例,大概是子宫或是乳房有了什么问题,反正就是妇科病,让身为男人的领导不好深入追究探讨,批了一张停薪留职的条子,潇洒地躲到了农村老家去,当然也不是自己父母家,而是什么远房亲戚的表嫂之类的没事都不会想起的人家,深山老林,天高皇帝远妇女主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地方。满心以为这样就没事了,虽然等到孩子生出来后户口肯定是个问题,但只要生出来就万岁了,黑户什么的也没什么,国家总不能把孩子弄死吧?

要说两人打算得挺周到的,计划也很完美,但最不巧就是相信错了人,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孙月季那个什么远房亲戚的表嫂。当孙月季在她家住了六个月时,她把孙月季供了出来,供出来的原因是能得到两袋白面和二斤红糖。要说在八十年代,这点东西也不算是东西,但她表嫂这人就爱图个小便宜,再加上孙月季在人家那儿住了小半年,一分钱也没给人家,孙月季不是不通情理,也不是吝啬,她只是觉得等到孩子生出来后临走时再给表嫂一笔钱,这样一来就显得很圆满,也因为把这个表嫂当个亲戚,所以之前也没提给钱这事。表嫂表面也很热情,从来不提钱的事,这不提倒坏了,心里就憋了气,不知在背地里说了多少这孙月季的坏话,说什么城里人不像话,城里人其实过得最差,城里人最小抠,城里人都不要脸,这话她其实也没说给多少人听过,但偏偏说给邻居媳妇了,邻居媳妇就给她出主意去举报孙月季,说是邻村的杏花还是什么菊花就举报过躲超生的,奖励了两袋白面和二斤红糖。于是这个表嫂就动心了,不辞辛苦地远行几十里去了镇上,举报了孙月季。

镇子里的妇女主任比较正义,一层层的电话打上去,还真查到了孙月季这人,还真是超生。但上头有点怕麻烦,这么远来抓一个孕妇有点不值当,就口头委派她处理此事,至于处理不处理就不是上面的事情了,就要看下面的人自己怎么办。这下面的人还真以为自己受到了重用,亲自领人去抓孙月季,孙月季挣扎想跑,就被五花大绑去了卫生所,按在手术台上做人流,这一下就大出血,孙月季没下来手术台,死了。老马在接到消息后哭了一路去接孙月季的尸体回家,没想到下面的人动作更快,已经拉到火葬场火化了,老马抱着个骨灰盒子,眼泪又洒了一路。表嫂也很愧疚,但还真的得到了两袋白面和二斤红糖,吃得也挺香,就是总觉得有点骨灰味。

还是要说回陈桃花,所以也就不再去管什么老马大闹计生委被人关进小黑屋暴打一顿的事情以及之后的事态发展,因为那已经升级到刑事,我现在要说的是民事。

孙月季死亡的消息在单位呼啦一下就传开了,轰动自是不用赘述,除了自己的单位,隔壁的隔壁的单位都知道了,所以那些已经偷着怀孕的和打算偷着怀孕的妇女们都害怕了,她们感到了恐慌,计生委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覆盖在头顶,翻手覆手都是苍凉,所以该放弃的放弃,该堕胎的堕胎,这是大多数人都选择的途径,也是一种妥协。

可还有一小部分人喜欢革新,喜欢不走寻常路,她们的脑子构造并不独特,但是思想很特别,她们对于孙月季死亡这件事,首先想到的就是死亡,接着追溯死亡的原因,那就是堕胎,这样在她们心里就有了一个公式:堕胎=死亡,活着=不堕胎。这一小部分人里,就有陈桃花,或者说,陈桃花就代表了这一小部分人。她和老袁商量了一下这件事,两人竟然达成了惊人的共识:千万不能堕胎,他老袁不能鸡飞蛋打。于是老袁秘密地把陈桃花送到了远方,这个远方可比孙月季的远方要远得多,一路从东北向南,出了山海关再往南,跑了大半个中国,来到了江苏老家一个叫袁庙的村子,也并不奔什么亲戚,亲戚现在和敌人一样不可靠,由老袁他妈陪着,租下一个院子,安心养胎生产。

陈桃花也算运气好,或者说相对孙月季来说运气好一些,十月怀胎,她在袁庙这个地方生下了袁晓玲,又坐月子一个月,回到家后,工作自然也就没了,给袁晓玲上户口时还交了罚款,老袁最终也没能升职为车间主任。老袁没能升职为车间主任这件事,其实也怪不得袁晓玲,那本来就是一件空穴来风的事情,但此刻,在老袁发现女儿欺骗他的时候,他就把这件往事赖到了袁晓玲身上,除了这件事还有陈桃花为了生她丢了文工团的工作,后来托人找关系,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进了纺织厂。总的来说,他们两口子为了袁晓玲,都放弃了自己美好的前程,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而你,袁晓玲,怎么还能欺骗我们,其实欺骗你妈倒也没关系,女人之间本来就是骗来骗去的,可是怎么能欺骗我呢?

此刻老袁的情怀上升到一种悲悯的地步,是那种历史遗留下的巨大创伤,如同千年前的一滴泪结成冰霜落在木乃伊的脸上,古今就相通了。对了,提到古今相通就想起来了,老袁的小说已经确定写武侠题材了,也已经写了一个开头,他本是不想写这个题材,但是这些年除了看过几本金庸的小说再没看过别的书,所以,相对来说的话,就属对武侠题材熟悉,又能发挥想象力还能写出豪情,幻想自己是主角,仗剑走天涯,修炼绝世武功,英雄美人什么的,净是些现实中得不到的事情,极大满足了意淫的需求,这也是一种古今相通。

老袁有些含恨饮血的意味,拎着小箱子上了楼,想着怎么劈头盖脸骂一顿袁晓玲,虽然这么做不像是个大侠,更像是个泼妇,但他现在扮演的不是一个大侠,而是一个爹,想当好爹就得豁出去难辨雌雄,他敲了两下门,开门的是陈桃花,并没看出老袁的脸色难看,而是难掩兴奋地道:“袁公安,你姑娘准备考研了!”

这句话像是当头棒喝,把老袁的怒火一棒子打了下去,他有些晕头转向,有些蒙了,这句话明显是一个喜讯,在他心中当然也是一个喜讯,但是,却怎么都有点噩耗的感觉,换个说法,就是老袁不能骂女儿了,准备好的一肚子话,突然就没了发泄口,烂在肚子里了,和屎差不多。

老袁放了一个屁,没来头的,默默无闻的,然后这个屁打通了他的思路,他要做一个开明的父亲,这是从小就立志要成为的人。他不能骂女儿了,既然女儿已经决定要考研了,这是一个励志的决定,这么励志的决定发生在只会看闲书的女儿身上,简直就是奇迹,他要尊重奇迹,也就是在尊重奇迹的时刻,他也似乎看透了奇迹背后的力量,那就是爱情,女儿是因为爱情的力量才决定上进的,这是好事,爱情本身就是好事,只是有一小部分坏事影响了好事的面子,至少老袁心里是这么认为的,哪怕只是一相情愿也好,既然是好事,那谎言就变成了善意的谎言,也就无罪了。况且,女儿已经这么大了,也该有自由了,不能总拴裤腰上养着,自己让她住校不也是为了培养独立性么?不能看着要失去她就去阻拦她,那样也是在否定自己,那样也就等于不开明。老袁又在心里反思了一下自己最开始冲动的心态,觉得那都是病态的父亲的表现,现在他要给自己一个肯定,也给女儿一份宽容。

他这么决定了,也就绝口不提楼下看到的一幕,这段内心反思看着挺烦琐,但大脑的运行速度总是惊人的,时间上也就过了一秒多,气氛还停留在陈桃花说话后的口气上,老袁便把箱子递给陈桃花,摆出一副大喜的样子,“真的?我闺女出息了!”

“这就出息啦?我以后肯定会更出息的。”袁晓玲得意地坐在沙发上,啃着一个苹果,那苹果太大,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别自卖自夸的,既然决定了就要努力用功,别老看闲书了。”陈桃花掩饰不住内心的欢愉,嘴巴都合不拢了,眼角的皱纹就像在跳舞。

“什么闲书啊?你们怎么还转变不过来思想,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就是在书里看到一个女生为了喜欢的人考研我才决定考研的。”袁晓玲撇着嘴巴。

“你有喜欢的人了?”陈桃花很敏锐。

“什么啊?你懂不懂啊?这是打比方。我爸肯定懂,我爸都写书了,哎?爸,你写的是什么类型的书?”袁晓玲岔开了话题,老袁也就接过了话题。“武侠,闯江湖那种。你看的书多,没事给爸指点指点。”

“武侠?那多没劲啊!要写就写爱情,爱情才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主旨。”袁晓玲侧对着老袁,“我和你说爸,你就写那种一个男的爱一个女的爱得死去活来,结果那男的还得了绝症的,多凄美啊,就像韩剧那样,天天吃饭逛街购物。”

“天天就知道爱来爱去的,不害臊。”陈桃花虽这么说着,但并没有生气,是疼爱的埋怨,有打趣在里面。

“你不懂就别掺和,我和闺女聊文学呢。”老袁坐到沙发上,陈桃花白了他一眼,“好,你们爷儿俩唠,我去做饭,我不懂文学,我就懂做饭。”折身走进了厨房。

“爸把这几天写的开头给你看看,你看看怎么样。”老袁起身去了卧室,把稿纸拿出来递给袁晓玲。

“不知道是什么朝代,反正是古代,有一个小伙子,二十出头,没有父母,整天跟着一个老爷爷上山砍柴,有一天,误入一个山洞,看到山洞里有一堆武功秘籍,也没怎么练,就学会了绝世武功,从此开始闯荡天下……”袁晓玲把这段话念了出来,“嗯,还行,挺有吸引力的。”她手中的那个苹果已经吃了一半,看样子是吃不下去了。

“真的?”老袁兴奋地搓着手,袁晓玲就把那半个苹果递给老袁,老袁也不嫌弃,接过来咬了一口,袁晓玲说道:“但我建议你接下来写这个小伙子遇见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美女,两人相爱了,爱得死去活来的,这个小伙子为了美女毁了一身的武功。”

“这么写好么?”老袁不确定。

“好!就这么写,你看看现在哪一本书里没有爱情?没有爱情的故事是不完美的故事!”袁晓玲有些激动。

“行,就照你说的来。”老袁接过稿纸,袁晓玲突然神秘地说道:“爸,你给我点钱呗,我想买件新衣服。”老袁本来是不想给,但今天高兴,就很大方地给了她二百块,袁晓玲麻利地揣进兜里,又伸头往厨房里看了看,“别让我妈知道。”“嗯,我懂。”老袁起身又把稿纸放回了卧室,出来的时候,袁晓玲已经在厨房帮着陈桃花做饭了,新的抽油烟机声音很小,屋子里再也没有油烟的味道。老袁来到阳台,夜色已经降临,他推开窗户,有一股厚重的味道袭来,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暖暖的,如同世俗。他看到对面二十六层的楼顶亮起了一圈霓虹灯,不知怎么就觉得,会有人掉下来,真是个自杀的好地方,他没来头地这么想,又看到马路上的行人,走起路来软弱无力的,就像是无望的生活。

这一刻,老袁具备了文人的洞察与思考,他是这么认为的。

当天夜里,老袁就着好菜喝了二两小酒,和媳妇女儿说了一些开心的事情后,也忘了写作的事情,倒在床上便睡去,倒是梦见了与写作有关的故事。可能是袁晓玲的话启发了他,在梦里老袁变成了一位古代的大侠,拥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与一袭飘逸的长衣,手握一把清冷的宝剑,与一位绝世的美女走在林间的小路上,待他正欲拉起美女的手时从天而降一个身着黑衣的坏人,那坏人明显对自己没兴趣,一看那架势就是冲身边的美女来的,美女吓得连连退后,躲在老袁身后就要哭了。这正是展现自己男性魅力的时刻,英雄救美都是男人展现自己的机会,也就露出了男人好色的本性,没听说过哪个英雄大显身手后救下的是一个丑八怪,老袁当然也就不例外,迎上前去不多废话就欲和黑衣人激战几百回合,黑衣人先使用了一招黑虎掏心,老袁压低下盘一记扫堂腿,黑衣人被踢了个正着,连连后退几步……梦中的老袁激战正酣,而现实中却是,他那一记扫堂腿把熟睡中的陈桃花一脚踹下了床,咕咚一声,像是天花板掉下来砸在了地板上,陈桃花当时也在做梦,她做的梦是自己又回到了舞台上跳舞,跳得也正酣时,被舞伴一脚踹下了舞台,莫名其妙的。

陈桃花气急败坏地从地上爬起来,弄清了现实的原因后想要回踹老袁一脚,又看老袁实在睡得香,鼾声都起来了,可能是白天累着了,陈桃花咽下这口恶气,想要爬上床接着睡,但老袁那一脚不但把自己踹下了床,还顺便侵占了自己在床上的领地,呈大字形占满了整个床,让她无床可睡。陈桃花也不和他计较,扭身走出了卧室,推开了女儿的房门,女儿还没睡,当然是还在看闲书,看到陈桃花进来,竟是先把手机塞进了枕头底下。

“妈,你怎么还没睡?”袁晓玲多少有些心虚地问道。

“你爸打呼噜我睡不着,我在你这儿睡。”陈桃花说着就挤上了女儿的床,袁晓玲的手机就进来了一条短信,袁晓玲打开看了一眼,又迅速回了几个字,便把手机关了机,“我同学。”没等陈桃花问,袁晓玲先开口了。

“同学你紧张什么。”陈桃花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把后背送给袁晓玲,“别看书了,早点睡。”

“嗯。”袁晓玲把书合上放在一旁,又关上了台灯,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妈,我哥马上就要退伍了。”这一句话把本来就要再次入睡的陈桃花弄精神了,“他给你打电话了?”陈桃花把身子又翻了过来。

“嗯,下午打的。”袁晓玲老实地回答道。

“不对啊?前阵子不是说要延期服役一年吗?”陈桃花自言自语了一句,“我去和你爸说。”陈桃花坐起来就要下床。“妈你别去说。”袁晓玲拦住了陈桃花,“我哥不让我和你们说,我是忍不住才和你说的。”

“怎么着?这个家他还不打算回了?”陈桃花被女儿拦住,生气地道,“你和我好好说说,他都和你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说了几句就挂了,就说想要在外面闯一闯,混得有出息一点再回来,说我爸不是一直瞧不起他么,他就要做出个样子来给我爸看。”袁晓玲一五一十地说道,最后又补充道,“我觉得我哥他不是想瞒着你,主要还是要瞒着我爸。”这也算是对陈桃花的一种安慰,当然这安慰也很奏效,陈桃花语气就软了下来,“这孩子,真是的,和自己爸还记仇,哪有爷儿俩关系这样的,闯去吧,想怎么闯怎么闯,能有出息更好,碰一鼻子灰也没啥,就当是长教训了。”

“那你可千万别和我爸说哦,要是让我哥知道了,他还不和我断绝关系啊!”袁晓玲还是不放心。

“行了,我知道了,把他能耐的,还和你断绝关系,这关系是说断就能断的么?”陈桃花又躺下来,“以后你哥再和你偷摸说啥,你就告诉我,别分不出好赖。”

“那我不成间谍了吗?”袁晓玲懊恼地道。

“间谍怎么了?都是为了这个家好。”陈桃花撂下这句话就睡了,袁晓玲也没再说话,但我相信,陈桃花今晚是很难入眠的了,闯天下,多美好和勇敢的一个词汇,可是对于母亲这个角色来说,就等同于一缕缕牵肠挂肚,手中无形的线,织啊织的,等待捕捞迷途的网,但有时也会扭曲成巴不得出点事,让你长点记性,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做一个,人。

这都是人性,爱与恨,有时是挣扎有时是矛盾,有时是因爱生恨,爱情,亲情,友情,全都逃离不掉,万变不离其宗,这又变成了禅意,世道就是这么乱,乱世才能出佳人,这又是理想主义,但理想主义不怕,只要不是“共产主义”就行,否则就体现不出人类自私的本性了,活着也就不精彩了。

这又变成了人性的探讨与某些主义的荒谬,陈桃花这么一个妇女当然不会思考这么多,她的思想里是有爱和恨的,也是有矛盾的,有矛盾就会有挣扎,她挣扎的点就是,要不要告诉老袁,要不要告诉老袁。她反复地纠结于此问题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可是又不敢太翻来覆去,害怕打扰到女儿睡觉,她又一个转身看了女儿一眼,袁晓玲倒是睡得香,一点思想负担都没有,也像是一点心肺都不长,于是陈桃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再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袁晓玲,面对着窗户,窗帘没有拉严,有一道缝隙,正好可以让陈桃花失眠的眼睛投射出去,窗外是夜空,有几颗星星闪烁,像在对着自己眨眼,怪调皮的。

陈桃花与星星远距离传情了一会儿,这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多长时间,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一小时,反正时间在这里没什么意义,起不到任何作用。陈桃花可能是感知到了时间的卑微性,于是想要替它们讨回公道,让这一会儿变得有意义起来,让这一会儿变成思量,于是她轻悄悄地起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打开灯,老袁已经不是大字形躺在床上,变成了弓字形,像是在拥抱或是准备拥抱,鼾声倒是还在。陈桃花爬上床,用手推了推老袁,老袁没反应,又推了推,老袁翻身嘀咕了一声,但还是没醒,陈桃花急了,冲着老袁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老袁一下子坐了起来,“哎呀妈呀,咋的啦!”

陈桃花想笑,又觉得此刻笑不合时宜,“醒醒,和你说个事。”

老袁清醒过来,气急败坏地道:“啥事?就没有明天了吗?!”

“小点声,大事,比你睡觉大一百倍的事。”陈桃花朝门口瞅了一眼,“先和你说噢,你听了可不能急,你最近血压好像又高了。”

“出啥事了?这大半夜的。”老袁还是不怎么在乎,不满地瞅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一点的方向。

“儿子退伍了。”陈桃花像泄了气一样,两腿一蹬抱着肚子。本想儿子还能继续晋升转业后混个一官半职的,也算给祖宗争光了。

“嗯?”老袁侧过脸颊,盯着陈桃花,“给你打电话了?”这比光宗耀祖重要,这是亲密问题。

“也没有。”陈桃花脸上懊恼,“给闺女打的电话,姑娘偷偷和我说的,还说不让告诉你。”陈桃花就像是一个懦弱的小女人,自己实在没办法,只能全盘托出。

老袁一听就急了,这是正常男人的表现,作为一个事件的最后一个知晓者,且还是被刻意隐瞒的对象,地位也就明显是处于最底端,面子实在过不去,何况他还是一家之主,还有一个父亲的身份,那这个爹当得也实在太委屈了,他意识到儿子与他就像是风筝和放风筝的人的关系,关系再怎么僵,中间总是有一条线牵着的,但是现在看来,这条线似乎早就断了,至少在儿子心里是不存在了,只有自己还自以为是地认为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老袁脸色突然涨红,“他妈了个逼的!袁晓兵!你有能耐就死在外面!”老袁冲着远方的儿子骂了一句,他幻想这一句话能够搭上火车或是飞机传到儿子耳朵里,那就是箴言了。

“不是和你说不让你急么!”陈桃花有些害怕,“你小点声,闺女还在睡觉呢。”陈桃花起身给老袁倒了一杯水,“再说你生气就生气,可是哪有你那样骂自己儿子的。”陈桃花说的像是一件事,但其实又是三件事,老袁接过水杯却没有喝水,而是点了一根烟。

“怎么?这是我家?谁都想拿我一把?”老袁这看似一句话,却也是回答了三个问题,他猛吸了一口烟,情绪倒是平复了许多,“退伍也好,回来找份工作,总不能长年在外跑。”老袁这么一说,陈桃花心就又揪了一把,磕磕巴巴地道:“他,儿子,他好像是不准备回来,说是想在外面闯一闯……”

“闯什么?练了一身好体格当流氓啊?”老袁刚平复下来的情绪又点燃了起来。

“你别冲我喊啊,我哪知道啊?我也是听闺女说的。”陈桃花心情也不好,老袁一冲她喊,她又觉得委屈,她也知道老袁不是在冲自己发火,可本想和老袁好好商量一下办法的,但老袁只会发火,陈桃花就觉得还不如不告诉他了。

“我怎么就不能冲你喊?都是你惯的!小时候我一打他你就拦着,还哭鼻子抹泪的,现在好了吧?你就等着他有出息了把你接走吧!没一个让我省心的!”老袁虽然还是怒发冲冠,但说着说着就有了些伤心的味道了,一伤心,往事就浮上心头,就想起儿子刚出生时那粉嫩的小脸,和刚会走路时喜欢拉着自己的大拇指,现在有时想起儿子,还觉得大拇指上有余温,暖暖的。

其实老袁的儿子,也就是袁晓兵小时候挺听话的,是个好孩子,喜欢父亲多过喜欢母亲,但不知怎么的,青春期一到,整个人都变了样,不像是人了,更像是一头活驴,再加上认识了一群同样是刚刚步入青春期的朋友,互相寻找对方身上的叛逆点,相互弥补学习共同进步,也就到了抽烟喝酒打架斗殴的地步,这就让人觉得,青春期真不是一个好东西,或者说更像是人生中的一道坎,迈不好就容易摔着。

老袁对袁晓兵突如其来的变化有些措手不及,在经历了最开始语重心长的教导无效后,直接升级为暴力。本来就崇尚暴力的袁晓兵这下更来了劲,拼了命地和老袁周旋,都直接跳过了冷战的套路,他们之间拥有的不是隔阂也不是代沟,而是仇恨,恨铁不成钢的恨和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恨,这两种恨一碰上,就是天雷勾地火。

但好在老袁在这场战役中拥有绝对的优势,首先自己身体不错,要是单打独斗的话对付少年的儿子还是绰绰有余。二是自己占有舆论倾向,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儿子打老子就丧尽天良了,儿子一般被打到万不得已也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逃跑,这样就会提到老袁的第三个优势,金钱。儿子没钱,那些狐朋狗友也都没钱,吃住都是问题,饿了困了首先想到的就是回家,但儿子还是有些骨气的,硬是能挺住不回家,这样陈桃花就会出马了,她是老袁和儿子之间的润滑剂,给坚硬涂抹上一层柔光,看上去就会美一些。

其实陈桃花把儿子找回来也是老袁幕后指使的,儿子一被打跑,老袁先是骂几句类似“让他死在外面”的气话,等抽根烟后气也就消了一些,等到吃饭睡觉的时间一到,还是会叫陈桃花去找把儿子找回来。儿子被陈桃花扯着衣领子回到家中,老袁还是板着一副死脸,敲敲筷子,“跑归跑,饭还是要吃!”

袁晓兵也是给台阶就下,但下完还是要继续硬着头皮上,所以这种近似于轮回的戏码日日循环着上演,直到袁晓兵十八岁,在身体已经能够和老袁抗衡的时候,在老袁正在担心自己打不过儿子的关头,袁晓兵调整了战斗方向,轻巧地甩了老袁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偷偷报名参军了,还是个炮兵,保卫国家边疆去了,比和老袁战斗过瘾多了。

儿子的走给了老袁一个措手不及,没有了和儿子的战争,生活突然变得空落落的,陈桃花还动不动就捧着儿子的照片抹眼泪,老袁就气急败坏地道:“哭什么哭!人又没死。”陈桃花也不退让,“走那么远,和死了差不多,当兵多危险?要是打仗了怎么办?都怪你,就知道打,这下好了,打跑了吧?”

“这是让他出去见世面!我就不相信他还能不回来?!”其实当时老袁说这话时也是没把握的,只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罢了,这样时光就扯到了这头,儿子不回来的事实,给了多年前的老袁一个大耳光,响亮响亮的。

这一夜,老袁和陈桃花都没睡,最后天快亮的时候老袁对陈桃花说:“你今天给他打个电话,就说我说的,他要在外面混就好好混,别给我丢人!”

陈桃花应了一声,却又道:“我们厂子好像也快不行了,怎么办啊?”老袁此刻有些睡意涌了上来,应付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像是旨意,也像是真理,生活就是走一步看一步,规划什么的都是伟人干的事,老百姓好好活着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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