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从外婆家出来,嘉树让我不要太担心。他站在我身边,拿出手机翻看,估计是检查有没有漏掉语桐的信息或电话。
“我该回去咯,今天谢谢你。”
“这么晚,要不要在附近一起吃个饭?”
我摇摇头,“你不是答应语桐要早些回家。”
“她刚刚发信息,说和姐妹们出去一下。”
我还是摇头。因为语桐没空而得到的和嘉树相处的时光,倔强如我,怎么可能欣然接受。
“那让我送你回去吧。”
嘉树了解我的说一不二,没有再争取什么。我也没有再次拒绝,这一天的行程已经让我疲惫不堪,只想赶紧回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一个人和自己在一起。
车里我不说话,看着一路亮起霓虹灯的店家招牌,空空的发呆。
等待红绿灯的时候,他突然打开话匣子。
“布凡,我去探望你外婆的时候,她总会和我说你是拥有特别能力的女孩。这是什么意思啊?”
特别能力?
我扭转头看着他,略微紧张,难道外婆有告诉他家里的事?!见他一脸好奇,我松了口气,戏谑道:“可能是特别惹人讨厌的能力吧……”
嘉树撇撇嘴角一笑,接到我拒绝回答的信号。
“所以你的妈妈在你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吗?”他开始追问我的家事。
不在了……这几个字多么刺耳。
“她还在,她只是在我很小的时候选择去到另外一个地方,没有再回来而已。”
嘉树听不懂,他看着我的侧脸,仿佛在揣摩我是不是又在捉弄他。
“专心开车!”我故意凶他,阻止他不停探索的眼神。
到了楼下,和他礼貌的道谢。没有让他送我下车。
“要不要送你上去?”
“不用了,今天真是麻烦你。”我感谢地对他微笑。
不是恋人,就需要说对不起,谢谢,和麻烦你这些礼貌的用语。我的疏离,深深地刺痛了他,即使在暗沉的天色下,我都能清晰地看见他的双眼里满是失落。
面对他给予我的友善,我依旧毫不留情。
打开家门,我环顾四周,家里的墙壁上挂满五彩斑斓的油画,相框却寥寥无几。我不喜欢被拍照,所以仅有的相框里都是我的猫和我的外婆。唯独卧室的窗台上摆着一张彩照,像素很低,一个穿墨蓝长裙的女子牵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手里拿着冰淇淋,对着镜头微笑。乌黑的长发,陶瓷般的肌肤,女子非常年轻。
她们的笑一模一样。
小女孩是三岁半时的我,现在对那时已经没有任何记忆。
这是我拥有的唯一一张母亲的照片。
从小外婆带我长大,她说已经过去的人,没有必要再恋恋不舍。我懂得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母亲的不辞而别。并不是因为外婆认为抚养我是一个负担,而是因为外婆觉得母亲这样做,太自私不负责任。
我还清晰地记得,每次在被同学嘲笑是没有家的孩子,哭红眼睛一路走回家,跑到外婆面前质问她我的爸妈都哪里去了的时候,她都会轻轻地叹气,抹掉我脸颊上的眼泪。父亲在我三岁时重病去世,外婆在我稍大一些之后告诉我,母亲在父亲和我之间选择了我毫无印象的父亲。年少的我不满足于如此敷衍的解释,每次追根问底,外婆只是说我像母亲一样特别。
特别在哪里?
我总这样反问。
你和你母亲一样,拥有特别的闪烁。
她总这样回答。
四年来,嘉树仅知道我家的大概,也是我唯一愿意提起的部分。事实上,详细经过我也从不清楚。交往的时候他总是问我,还记不记得母亲的样子。我没有告诉他,我记不得母亲的轮廓,但是大概记得她的声音,温暖如夏,和她的修长白皙的手指,柔软如春。
我记得,从某天开始,就再没见过母亲的笑脸。想必那个时候,父亲已经病得很重咯。
我想,母亲爱父亲,应该多于我吧。
在国内过暑假对我来说是非常残忍的一件事。过于习惯刻板的作息,时差在这个机会彻底把我击垮。在凌晨两点睁大双眼看着天棚,床头灯开了又关,努力说服自己可以入睡,或者在漆黑的客厅里看电视。然后在隔日下午五点昏昏沉沉,除了睡眠以外,什么都吸引不了我。
回来已经一个礼拜,早上九点,我坐在床上看Instagram。
电脑上的Skype发来一条通话邀请,我瞥了一下名字,懒得去管。
这种时间只可能是两个人要找我,一个是满世界都是彩色气泡的苏可,一个是四处留情拈花惹草的Dexter。
虽然这么形容,但我爱他们如同爱我的猫。高中的时候他们两个总是左拥右护地让我帮他们补课业,等到真的要温习功课时两个人又呼呼大睡。还好高中是寄宿学校,不然估计他们会天天躲在家里不肯上学。
苏可总嘲笑我太专心读书,她说漂亮的女孩子唯一的任务就是要嫁有钱的老公。Dexter会在一旁添油加醋说,那像布凡这种不漂亮的女孩子就只能读书了是不?!
说归说,至少最后我们三个都选择在同一所城市读了大学。
漂亮的苏可依旧和Dexter成天混吃混喝。我们每周见两三次面。苏可男朋友的更换指数随着人名币的汇率一路飙升,他们雄厚的财力总会让我怀疑他们是瑞士银行的VVIP。可是没有一个决定娶她做老婆。Dexter也轮番换了几个女朋友,高挑的身材陶瓷娃娃脸,据说胸部可以做枕头。也没见他对哪个真心真意过。而我呢,我仍旧还是爱读书,仍旧还是一个人,经常不爱说话。只是Dexter再也不会开关于我漂不漂亮的玩笑,他时常一个人跑到我们理科系的图书馆,和管理员假装说忘记带学生卡,偷偷进来坐到我旁边观察我读书。我知道他复印了我的课程表,所以我的行踪他了如指掌。
要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我校外藏匿的男朋友呢。
看我没有回应,Skype终于安静下来,换成手机开始不停地震动,似乎在骂我为何不接。连续响了十多下,看来是不会放弃,我终于拿起电话。
确保它离我的耳朵半米远。
“你被拐卖了?!”
果然不用免提也可以在另一个房间听得清楚,我好奇这两人为什么不去参加好声音。
他们竟然联合起来打电话,看来我的判断力是多么的局限。
花掉十分钟轮流责备我回国后的冷落,我能想象到他们站在夜店外,一起拿着手机开着免提,你一言我一句的互相插嘴。我甚至能听到周围醉酒人和出租车的喧闹声。
“我以为你在飞机上遇到个帅气的空少,被带走周游世界咯……”
“还是终于想开,在国内天天上Tinder寻欢作乐咯?!”
苏可笑着胡言乱语,估计醉得不轻。
“别乱讲,让我和她说。”只听Dexter拿过手机,“好好好,你说,你最担心她咯。”苏可又笑道。
“我们都开始担心咯,这么久没消息,不是说好顺利到家后通知一下嘛。说是回家探望你外婆,怎么连个音讯都没有呢。邮件也不回。”
Dexter撑起比我大一岁的架子,仿佛大哥哥似的。
“哎呀,对不起啦,你也知道,我每次倒时差都要很久。”我想起我邮箱里1356封未读邮件的提示,耸下了肩膀。
“那也要发个微信什么的啊,这年代那么多种联络方式。”
“你怎么这么能碎碎念……”
“我哪有,我只是……”
他们两个开始吵起嘴来。
我在另一端无奈,拿起手机去厨房,在冰箱里翻找昨天送到的芋头酥和太阳饼。不得不赞赏国内的淘宝网,加上顺丰快递,他们两个真的是黄金伴侣。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
很奇怪,我听苏可说Dexter连对女朋友LuLu都非常轻松大意,不懂他为何管我如同卢浮宫里的蒙娜丽莎。不过也是,那么多年的好朋友,早就亲同手足。
“喂?喂?布凡你还在听吗?”
完了,被发现我已经溜神。赶紧放下手里吃到一半的芋头酥,拿起电话。
“在啊,你们两个吵完了?”
“别理他,他今晚开车不能喝酒,所以心情不好。和我说说看,国内怎么样?变化大吗?好不好玩?”
典型的苏式问法。他们两个,都是单亲家庭的炮灰,和我一样,很多年都没有回过国。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还行,没怎么变。”
“还行?什么意思?”
“你们两个这么晚还不回家?”
“哎呀现在早着呢,等会儿换一家继续玩。那家的调酒师比较帅。”呃,我心想,你喝的那么醉,能在黑漆漆的夜店里看清楚调酒师才怪。
“布凡,外婆身体怎么样?”Dexter问。
“看起来还不错,只是医生告诉我她开始有些老年痴呆。”
“是吗?那你岂不是很担心……”
“嗯……”
我默认,一时间气氛突然沉重下来,就连苏可都停止了醉意的笑。
叹了口气,我懊悔破坏他们两人兴高采烈的夜晚,决定打破僵局。
“我遇见嘉树了。”
“嘉树?!哪个嘉树?”Dexter立刻问。我听见苏可推搡他了一下,抢过电话说:“曲嘉树?!真的吗?你们不是三年都没见面咯。”
“嗯,这次在机场碰见的。”停顿,我继续道,“他有女朋友。她还坚持和嘉树一起送我回家。”
既然已经说出来,我就不想遮遮掩掩。
“这也太精彩了吧……”苏可感慨。
“当初我就一直说他不适合你,他性格太温和,架不起你的争强好胜。”Dexter在一旁评价。
于是,我干脆把经过详细地重复了一遍。讲的时候都能想象到苏可双眼发亮的专注神色。末了他们各有见解,但一致同意一件事,嘉树有了女朋友是好事。
这样我就不必再对过去恋恋不舍。
4
嘉树再次打电话来的时候,手机显示是未知来电。
电信公司,真的应该把用户擅自设置未知来电这一功能变成不合法。
我接起电话,以为是医院或者医保公司。
结果是嘉树约我和周语桐一起吃下午茶,他说这里几年前新开了一家咖啡厅,我一定没去过,下午茶的选择琳琅满目。而那里的甜点和设计灵感,就是源自法国香榭丽大道上那家最有名的马卡龙店。他还告诉我,语桐说要介绍个朋友给我认识。
努力想用我有食物过敏,不方便在外面吃东西为借口,极其想拒绝嘉树的好意。
可他似乎决心已定,告诉我那里有新鲜的蔬果汁和草本花茶,口味自选。我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不清楚他们为何非要叫上我。临挂断前嘉树又特意告诉我,语桐出生在澳洲,回国后就加入家族企业,从小到大身边没什么闺蜜,对我好奇热情是因为想交朋友。
我点点头,理解他这么说的用心良苦。
咖啡厅叫作下一站,藏在一排梧桐树下,门外摆着一块黑色告示板:“本店没有WiFi,请放下手机,和身边的人聊聊天吧!”
没有无线网……
我无奈,这是哪个年代的浪漫情怀。
仔细打量这个地方,红砖墙和橡木门面,白色的木椅随意摆放在店外,绿色的肉肉植物每张桌子上都有,宽大的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零零散散坐满了顾客。漂亮的玻璃吊灯,大幅的抽象画。一阵烘烤咖啡豆的清香扑面而来,伴随着西点屋的奶油香和太妃糖的甜味。
在太习惯进出星巴克和Costa这种连锁咖啡店的时代,这种简约独特的小清新让我格外欣喜。毫不犹豫地走进去,甚至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
店里面积比我想象中要宽敞许多,陈旧的皮沙发和书架随意摆放,借着橘红色温暖的灯光,我看到坐在最远处窗边的嘉树。语桐背对着我,和他嬉笑着说话。这时我才想起为何会来这里,这个根本不属于我的情侣的浪漫地点。硬要自己委曲求全,无非是想向嘉树证明自己的不在意,向语桐证明自己的彻底忘记。我有些退缩,极度想折返身体迅速回家。
趁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之前。
“小姐,请问有什么要帮你的?”
该死……我转身,难道已经被发现?
一位身穿黑色制服的男人友善地看着我。我的视线刚好落在他胸前的名牌上,店长——Aaron。
“我……”我皱皱眉头,想转身就走。
“这个是我们店里新推出的盐渍焦糖马卡龙,方便的话请随意品尝。”说完他把手中的托盘递到我面前,一排排精致娇小的马卡龙呈现在我面前。咖啡色的身体,酥软可爱,我却碰一下都不想。
“对不起,我不吃杏仁。”想不到更好的拒绝理由,我只能这样打发他。
“这样子啊,那请你稍等。”他竟然牵着我走到柜台边。兀自走到柜台后面,在里面翻找了一阵。最后拿了包糖果样的东西给我。放在手上仔细端详,我才发现是蜜饯柠檬片。
“单纯的水果和蔗糖,应该可以吃了吧。既然是进到店里的客人,就不能让你空手而归。这是本店的宗旨。”说完他笑着凑近我,“我叫Aaron,你叫什么名字?”
我怀疑是太久的独居生活让我对他的热情反应迟缓。往后退了几步,太近的距离让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古龙水。
愣了几秒不知怎么回答他,我拿出钱包,“多少钱?”
“啊,这是本店免费赠送的试吃,喜欢的话要告诉我哦。”他又微笑。
“那……谢谢。”我似乎忘记了什么,准备转身就走。
“等一下。”他堵在我面前,“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叫什么?”
对,我忘记回答他的问题。这是什么客户调查吗,一袋试吃糖果换一个名字?!
“呃,布凡,徐布凡。”
“不凡?!自命不凡的不凡?太特别咯。”他笑着说,“那你来这里还没看过饮品单,为什么那么着急要走?”
真是操心的店家。
“不是,是布匹的布。”我纠正他,“其实,我是来找朋友。”
看我有些不满他似乎收敛了一些,“我知道是布匹的布。你的朋友没来吗?放你鸽子了?”
忍住想要炸掉这个地方的冲动,我指指远处嘉树和语桐的桌子。他们已经没有在聊天,两个人静静地看着窗外。
“你的朋友是曲嘉树吗?!”他瞪大眼睛,惊奇地问我。
点点头,我在想这人的表情还真多,一生必定很精彩。
Aaron尾随在我身后,像押送犯人般堵住我唯一的逃生出路,走到嘉树面前。看着他和语桐亲昵地坐在一起,我偷瞄他面前的饮料,还是喝他最喜欢的焦糖玛奇朵。
以前我总会嘲笑他像个女孩子,喜欢喝那么甜得东西。他却和我说,焦糖玛奇朵是能在一杯里喝到三种不同口味的咖啡,永远不会乏味。那岂不是就像在感情里脚踏三条船,多么贪心。我不满的回应。我还是喜欢一棵树吊死的类型,我说。可是,焦糖玛奇朵就像你啊,他这么说。为什么?我不解。因为,你总是让我捉摸不透,变化莫测啊。
自从他这么说后,我再也不追究此事。而他每次点这个饮料,总会笑着对我说,看,我又把你捧在手心,全部喝进身体里。
如今三年已过,他依旧保持着当年的口味喜好。只是过去的玩笑话,他是否还记得。我不知道。过去的回忆,在他每次点焦糖玛奇朵的时候,还会想起吗。
我突然希望答案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