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橹神父的激动是情有可原的。莲花港上年纪的人都一代传一代地说,天主教到中国是最早在莲花港传播的。早在两三百年前,就在摇橹神父现在所盖圣堂的旧址上,曾经有一座既不像佛寺,又不像道观的小庙宇。那主祭坛上有三座神像,其中间那整个脸几乎都是胡子的男身,显然就是圣父模样的人掌上持一小球,球上有一个精美的十字架。而旁边那一个妇女,披风散开从头盖过双臂,左右下方也数个小女孩,仰面望着这个妇女;而她则敞开披风覆盖她们,她显然就是天主教徒们崇拜的圣母玛利亚了。可就是这么简陋的小庙及雕像,在两三百年间好几次劫难于火患的拆毁之中。原因很简单,后世的专家学者们都一针见血地说:“由于东西方文化存在的巨大差异性,一方面是格格不入的中国传统文化对天主教坚决抵抗,另一方面他们内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识既没到位,又不统一。”因此,乾隆十一年的六月二十六日上谕称:“现在福建福宁府州,有西洋人倡行天主教,招致男女,礼拜诵经;又经番民诱骗愚民,设立会长,创建教堂,种种不法;挟其左道,煽惑人心,甚为风俗之害。”而后自然官民一致地开展“仇教运动”,只苦了那些神父神甫,以及修女教民们,被杀被关不在少数。然而他们却英勇顽强,屡败屡战,直到不久前的“五口通商”大势所迫,他们才名正言顺,旗帜鲜明地大张旗鼓了。
此刻,激动无比的摇橹神父一边像观音菩萨向佛家弟子点洒净瓶中的仙露那样,撒着毛毛雨丝般地向船人点洒他们那圣水,一边又开始喋喋不休地传播圣训:“神贫的人是有福的,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恸的人有福的,因为他们要承受安慰的;温良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承受土地;饥渴的人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得饱沃;怜悯的人有福的,因为他们要受怜悯;心里洁净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受怜悯;缔造和平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称为天主的子女;为义而受迫害的人是有福的,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生平头一次受到如此“礼遇”的龙波他们,虽然没几个人听得懂神父在激动地念叨什么,但是看见神父这“神之父”都如此热情慈祥和平易近人,一个个开始不再拘谨,渐渐放松起来。接着,神父就像导游一样,引导着他们逐一走近圣父耶和华,走近圣母玛利亚,圣子耶稣。
在满墙壁的圣画前,渐渐像莲花港人传说的“闾山门”洞开似地,也洞开着一条“天路”把他们引进另一个上帝的天地……
日头快衔山时,他们从这一个神奇的天地中出来,歇在圣堂的长板椅上时,又开始被堆在旁边的几箱东西吸引住了:这是肥皂、牙刷和牙膏,他们之间的大多数人只在岛上的洋人和少部分有钱的山人那里见过这些洋货,却从来都没用过它们。
他们祖祖辈辈下来,洗衣洗被甚至洗身洗头用的是“桐油箍”或“茶油箍”,这些其实都是榨油榨剩的渣饼。至于刷牙,对他们来说也算得上奢侈。近年来受洋人影响,顶多买把牙刷蘸着粗盐巴刷而已。所以,当神父说这些见面礼,特意给你们带回去用时,一个个的眼睛就亮了起来。这些东西一分到手,他们在感激和赞叹之际,就禁不住流露出馋相。很多人就爱不释手地当场放在鼻子上嗅了又嗅,甚至还嗅出了口水,有些人甚至想当糖果放到嘴里尝,就连那走海的到过一些港口码头的刘奶金,也有些像都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那样……
摇橹神父不愧是天主忠实的仆人,看见他们的一些馋相,并没有流露半点鄙夷玩味的神色,而是不断宽慈地提醒大家:“这只能洗,不能吃啊!千万不要被小孩子拿去当糖吃啊!”
临别时,摇橹神父领着他的人马,亲自送他们到山脚下,还一再期盼地叮嘱:改天一定多叫些兄弟来,还有把姐妹们也请来啊!
罗嗦一句,自从摇橹神父的圣堂在莲花港的半岛腰上盖起来后,几年后跟在他屁股后面进来的洋人,也相继在那半岛腰周围和附近大兴土木。这些洋人先后在圣堂的左边山岛腰上盖起一个教会医院,后来又在右边的岛腰上盖起应该教会学校。这些与莲花港的众多传统建筑不同风格和样式的建筑物,别具特色独树一帜地在莲花港构成了外来的一道风景线。
这些和圣堂一样都冠以教会名义办起来的院校,对莲花港人来说有喜有忧。当教会医院里头那红的“红水”,兰的“兰水”,白的“酒水”,对付那些烂头烂脚,远比莲花港原来那些糖泥巴的膏药灵效多时,人们就争相传告地说,还是洋人的东西比咱们的东西好。只是唯独看见那些穿白大褂子的男医生或女护士,动不动就拿个比缝被针更粗更大的针筒,猛地戳入人的屁股时,都有些害怕地受不了了。
洋人办的医院,不论是山人或船人,富人或穷人,大家都有份分享他们那神奇的科学成果。只不过要钱做前面。但是洋人办的学校,却很奇怪,穷山人子和富山人子都有份,只是没有船人子的份。看着那些不花吃饭和穿衣的钱,却在学校里头吃得饱饱的,穿的好的山人孩子,进出那高大的校门,背着书包自由自在蹦蹦跳跳地在路上来往时,船人的孩子只有眼馋的份。
被莲花港人叫作“米糊”的美孚油行的经理尼罗坦,同样也被通俗易懂地叫作“泥螺滩”。这是一个块头跟摇橹神父正好相反,长得很瘦小的洋人。他看准莲花港是个良好的港口,可以让他们那从千万里外运来的洋油,从这里源源不断地流向这东南沿海的内陆各地时,他们那油轮便一个月比一个月多地驶进这海口来。
米糊油行的洋油,都是用能够装三百六十斤重的大油桶装的,上面统统都錾印着两行字,一行是中文的,一行是英文的。在这油行吃饭干活的人,不论洋人还是本地人,都用“加仑”称呼洋油的计量单位的。这些油轮有外国人的,也有中国人的。这些油轮一般都是好几百吨,甚至上千吨的吨位。莲花港那古老的大青石板埠头,根本不够它们停靠。于是它们不得不停在港中,用一种小轮渡般的驳船转运到岸上。这种驳船转运的活计,自然由一拨身强力壮且从小就在风里来雨里去的,懂得浪潮,识得水流的船人干。
这些油轮虽然是用机器的马力来代替人力和风力行驶,可是还没发明使用吊杆机什么的,装卸货却全都得靠人力。三百六十斤也就是洋人所说的一百八十公斤重的油桶,从两三人深的舱里头卸起来,靠的是两条麻绳平行对称地硬拉到甲板上,然后再用麻绳做保险带护着它们滚到驳船。装满一驳船后,就凭一把名副其实的大橹,五六个人都围上去,你扳我推地顶着风浪或急流摇到岸上。然后就和清一色山人的码头搬运工,船下岸上,上下配合地拉上岸,就从地上滚进那米糊油行。
认钱不认人的泥螺滩,才不管你是山人还是船人呢!反正在他那蓝绿的眼睛里,你们这些莲花屿人都是卖苦力的“猪猡”,他都一视同仁地盘剥你。原来一斤洋油卖一个铜钱,装卸这么一桶油,也才一个铜钱做装运费。后来他们看越来越多人用他们这洋油,渐渐不用火把或豆油或山茶油时,就把他们这洋油卖到两个铜钱了。可是装运费却一分一厘都不愿加。
跟这泥螺滩一样心狠的洋人,还有个开茶行的,被莲花港人叫作“茶米墩”的查理昆。茶米即茶叶,加上一个墩,其实就是茶树头的意思。这茶米墩就是曾经带着摇橹神父这个翻译,跟胡少琦行主到过那“坦洋工夫”的茶乡里去过的洋茶商。虽然表面上正儿巴经地开着茶行,每年的清明节前后,也就是到春茶上市那一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地把一箱茶叶装上船,运回他在地牛那一头的老家卖好价钱——据说他那不种茶树的家乡,不但连妇女们都有喝午茶的习惯,就连小孩子也有喝早茶的习惯呢!
然而在茶市过后的一些日子里,这个家伙时不时地会借着运洋货到莲花港的机会,偷偷往里头混杂些糖泥似的鸦片土,也偷偷地跟一些烟馆做交易。自从这个家伙偷偷地做起倒腾鸦片土的生意后,莲花港烟馆的生意开始在暗中火爆了。尽管偌大个莲花屿的边边角角,也有人偷偷从内陆弄点鸦片,偷偷做点烟土,可不知为何,很多的瘾君子都认为还是洋人的东西好,洋人做的烟土口感就是好。甚至有些瘾君子抽足吸够后,还情不自禁地疯喊:洋人的东西就是好!
洋人进来后,莲花港的变化确实很大。原来莲花港规模较大的商号只有五六家,而今却有五六十家,整整翻了十倍。原来像样的街路也只有三四条,不是鹅卵石嵌青石板的路巷,就是三合土的街面,每条长不过百米;而今用用水泥灌的新街,就有好几条。还讨了些好阔气的街名。如东大街、北大街、南大街、海滨路、海口路、新滩路……最热闹阔气有名的就是,以老埠头为中心向东西两向扩建的“华洋路”。单看这路名,就知道这条街有多少洋人在开行办号做生意了。还有明显变化的就是岛上的树木。原先稀稀拉拉散落的仅是些木麻黄和仙人掌及剑麻铁树等亚热带植物,后来洋人带来了不少草木。比如叶子如蜻蜓纤细的相思树,叶子如蝴蝶宽展的梧桐树,还有葱茏苍郁的马尾松等。但很快莲花港的另一些东西却更多起来了。家庭里夫妻打闹的,直至妻离子散的事情多起来;暗中偷财物和明里抢财物的事情多起来;面黄肌瘦和皮包骨头的人多起来……
为了这鸦片土的事情,摇橹神父曾经和这茶米墩吵了好几架。茶米墩反而还说摇橹神父那精神鸦片的毒害,比他那烟土的毒害来得更厉害,气得摇橹神父当场差点气昏了。
尽管洋商们对莲花港的经济发展的确功不可没,摇橹神父传播的福音,几乎全靠许多洋货的先行,才取得莲花港人的信赖;但是因为他们的黑心贪心,终于在一个礼拜五他们来圣堂做弥撒时,摇橹神父愤怒了。他特地拿着满载箴言德训的《新约》,在这些黑而贪的洋商头上敲:“你们不要在地上为自己积蓄财宝,因为地上有蛀虫,有锈蚀,也有贼挖洞偷窃;该在天上为自己积蓄财宝,因为那里没有蛀虫,没有锈蚀,也没有贼挖洞偷窃。因为你的财宝在那里,你的心也必在那里。没有人能侍奉两个主人;他或是要恨这一个而爱那一个,或是依附这一个而轻忽那一个。你们不能侍奉天主而又侍奉钱财……”
可是他们这些洋人却又来自许多个国家,谁也管不了谁。圣经来自他们的家乡,可是他们中间也有许多人没听圣经的。因此,知道内情的莲花屿的一些明眼人感叹:洋人和洋人不要一样。
对寺庙里头的神佛感到迷迷茫茫地没有信心的同时,龙波他们渐渐对曾经善待过他的摇橹神父,以及他那圣堂有好感。自从那摇橹神父替他主持公道,全数拿回那拔犁的血汗钱后,他就觉得世界上只有这摇橹神父最值得依靠和信赖,于是他很快就成了天主教的信徒,成了船帮里头脖子上挂个小十字架的头一个人,从此不再烧香拜佛了。他在信仰上的改弦更张,曾经在船帮里头引起非议。首先是族长的船帮头哥二叔公,骂他中邪,不敬自古以来的神佛,却去信魔教;如果一意孤行,就逼他离开船帮,不认他是他们中的一员。
龙波正巴不得不是这个曲蹄家族的一员呢!
颇有讽刺意味的是,他这我行我素,特立独行的行为,偏偏就得到二叔婆的支持。二叔婆那威震船帮的大嗓门一开,几乎就一锤定音:“你别听你二叔公放狗屁!饭都吃不饱,还计较那些东西!不管什么教,只要认准饭教酒教(教与土话“罐”同音)就好!”
“对!不管什么教,只要认准‘饭教’‘酒教’就好!”附和这句话的有不少人。
二叔公的声音于是就小了下去。
从此,龙波就经常带些人去圣堂,每一次去,摇橹神父都是一边像观音菩萨向佛家弟子点洒净瓶中的仙露那样,撒着毛毛雨丝般地向船孩子们点洒他们那圣水,一边又开始喋喋不休地传播圣训:“孩子们啊,神贫的人是有福的,……”
说了这么多,他不管他们是否像“鸭子听雷响”,理解不理解其“上帝的福音”,还嫌不过瘾地又宽慰道:船家兄弟啊,人穷一些没有关系啊!人太有钱往往是罪过。先不论这钱是否取之有道,就单单说拿钱享受的坏处吧!有了钱天天吃鱼吃肉的,又不用干活的人,个个胖得像猪,路都走不动,经常生病吃药打针;有了钱天天喝酒的人,天天烂醉如泥不是发酒疯打骂人,就是东摔西倒,天天摔得鼻青脸肿。有了钱天天想寻刺激而吸大麻吃鸦片的人,那就更惨,害自己更害全家人。有了钱天天赌的人,常常赌得天昏地暗,赌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后来就不能不偷不抢。而有了钱天天想找女人玩乐的人,不是争风吃醋,刀枪决斗,就是常常染着脏病,烂头烂脸地祸害妻妾子孙。至于为了有钱,而不惜一切手段,不讲道德良心的种种人为的奸狠的阴谋行径,导致的一些人间悲剧,那就更不用说了……
回来时,摇橹神父继续给他们洋皂、洋刷和洋膏。也一再仁慈地提醒:“这些东西只能洗,不能吃啊!千万不要拿去当糖吃啊!”
临别时,摇橹神父亲自送他们到山脚下,还是那样一再期盼地叮嘱龙波:改天多带些人来啊!
有一次在回来的路上,龙波突然越想越好笑地大起来。
崇发问他为什么笑。
龙波感叹道:“摇橹神父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咱们现在就连饭都吃不饱呢,还想那么多!”
崇发还是不明白:“那他为什么说有钱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