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波开始荡着自己家的船去“走村串户”,闲聊几句后言归正传的总是同一个话题:做什么大家同样都是人养的,凭什么他们山人的孩子就有衣服穿,有鞋穿,而我们的孩子为什么没有衣服没有鞋穿?做什么大家同样都是人养的,凭什么整天他们吃香的喝辣的,我们为什么整天吃不饱?做什么大家同样都是人养的,他们山人凭什么就可以欺负我们船人?骂我们曲蹄子什么的?最最让人绝望也悲愤的一个“做什么”,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爬上岸,打死不见官?
许多个“做什么”,由浅至深,应该说很有诱导性和启发性,最终他们几个人至少都明白一个道理:以后乡亲们如果遇到天灾人祸,首先三个船帮要拧成一股绳;不求拧成一股碇绳,也要求拧成一股帆缆!道理很简单:单丝不成线,单竹不成排。
有一个佛日的早晨,半山腰上的“万寿寺”传来很响亮的钟声。那深沉旷远的钟声传到七星屿时,龙波忽然一激灵,想到人们——不论是山人还是船人,有灾有难,甚至没灾没难为了求财问命也去求神拜佛时,心潮顿时就澎湃起来。马上就约了郑崇发和刘奶银,三言两语就使他们跟他怀着同一个目标上岸去朝觐神佛——去问命了。
住着几个和尚和几个尼姑的万寿寺虽然不算什么名胜古迹,规模也只有那岸上朱登寿的朱堂厝那么大,也仅是土墙木屋土木结构框架的老房子,可因为是佛日,香火却很旺。龙波他们一路上去时,烧香拜佛的男女信众,已经络绎不绝地举着点燃的香与还没有点燃的香来来往往了。到那大殿时,被香烛缭绕的空间里,和尚和尼姑大都在忙着念经,一些信众也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嗡嗡呜呜地跪拜,念着一连串听不清楚的经文,而大部分的善男信女还是忙着烧香点烛。
乍到在喧挤的空间里,他们一下子发懵了:到哪里去找懂得船人命运的神佛?茫茫然地兜了一圈,看见许多人点完香,都在边上的角落里“摇签胚”,便也不由自主地过去看热闹。“摇签胚”其实就是抽谶诗,整整六十条不同命运的谶诗条,往往就被挺简单的两个小碟型的小铜片,抛下来的或明或暗的格局决定着。抽的上上签的,自然满脸喜悦;抽的下下签的,自然神情暗淡。
龙波有些不明白的是,“摇签胚”是神宫里信神的道士道姑常做的事,怎么信佛的和尚尼姑也操持这“神明事”?难道神佛本是一家亲?但是看别人都这样相信“听天由命”,他们也懒得去想那么多,可能是世道乱了,什么东西也都乱了,自然心痒痒地也想试试看。等别人都抽完谶诗走开了,他们也求那抛签胚的中年和尚,给他们抛一签,看看他们船人的前途命运。那和尚要他们先点香,而后虔诚地跪在蒲团上,闭上双目报上自己属于什么都什么境,最后才默默祈祷夙愿。
他们一时都犯难了,面面相觑,哪里知道自己属于什么都什么境的。龙波想了想,估计代表神佛光辉形象的和尚,一般不会像那些山人那样欺负船人的,就老实坦白他们从小就生长在莲花港的七星屿船上的,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些船人属于什么都什么境的。那和尚面无表情地说,一看你们的模样,就知道是你们都是船人,是没都没境的,就按莲花港的都和境报吧!
龙波他们不禁悲愤也悲哀地想,原来我们船人连什么都和境都没有,在神佛这里都没有地盘,难怪没人保佑我们船人,所以我们才一代代都这样受苦受难啊!哀愤之余又胡思乱想,难道神明们也欺贫重富,瞧不起船人,那我们船人还有什么活路呢?
不过龙波仔细想了想,马上否定这念头。神明一定不会欺贫重富的。都说南海普陀山那观世音菩萨一直在救苦救难,什么时候一定亲自到南海普陀山一趟,求观世音菩萨大发慈悲地救他们船人上岸。
忽然和尚发话了:“在神佛面前不要胡思乱想,你们既然求菩萨保佑,就一心一意地求,不然什么都不灵验了。”他们又不由一惊,也许非常虔诚的话,这些神佛也能像观世音菩萨那样显灵地保佑他们吧!于是照那和尚的吩咐去做,三个人一齐跪着,只由龙波一个人代表整个船帮求拜。龙波全神贯注地紧攥签筒,无比虔诚地跪下去祈祷心愿。当他边祈祷愿望,边摇晃签筒时,首先跳出一支竹签来。他以为就是这支签在决定他们的命运了。可是和尚抛了三四回小铜片,都说不是,又把签插回筒里头再摇。如此反反复复地摇了好几次,掉出好几个签胚,也都不能上胚。摇到后来急了,一下子都掉出好几支,不知道挑哪一支好。还好这和尚很有佛家子弟的修养,一点不急地叫他慢慢摇,他这才静下心来摇出一签,上胚了。
签一上胚,和尚就对照着签号,在谶诗本上翻找着辞条,并且还是用那种不痛不痒的神情读出声来:“苦海茫茫云做舟,今世祸福前世修;若求乘风破浪日,须得千帆催碇头”
龙波他们根本不明白这谶辞的整个意思,只懂得“今世祸福前世修”。问和尚:师傅,这签怎么解?和尚却道一声“南无阿弥陀佛”,用天机不可泄露的神情告诉他,这签解的意思虽然不太好,但凡事还是要靠人自己去努力,总会成功。提到那“今世祸福前世修”时,和尚又说,话说回来,凡人今世的一切都是天注定和前一辈子自己修定的;如果要改变命运,就要多多烧香拜佛,到佛面前许愿,以后就会万事如意,或者下辈子就会好的。这一辈子修好,下辈子就不用做牛做马。但是怎么修?没有说清楚。
磨蹭了半天,早已经是午饭的时光了,有些善男信女已经跟一些僧人上桌吃饭了。饭气传过来,龙波他们的肚子不禁一阵咕噜响。那和尚显然听见他们这群体的肚子里发出响声,就客气地留他们吃饭。他们早听说神宫庙观的饭吃了会走好运,也就顺水推舟了。
可是到那饭堂里坐下来时,他们不禁有些后悔了。看这些和尚和尼姑,穿的不怎么好,吃的更不好。没有鱼肉且不讲,隔顿隔夜的菜都舍不得倒,几乎比他们船人也好不到哪去。他们船人没吃时,饿归饿;一旦有吃的话,都是新鲜的大鱼大肉,几乎都没有隔顿的饭菜留着占地方的。
于是,他们对大半天来求神拜佛的结果,也迷迷茫茫地感到没有信心了,下山时,也许是很少上下爬山的缘故,竟然感觉一脚深,一脚浅,那一对畸形扭曲的“曲蹄”,被左右摇晃得很难受。
就是这样的前提下,了解船人们这种心态的摇橹神父,想因势利导地走进船帮——这是西洋人第一次认真地走近莲花港的船人。
有一日的晚上,岸上那程姓人家的祠堂演戏,许多想看戏的船人都把船靠在滩上去看戏了。平时欺负船人的山人,只有到想为各自的祠堂做热闹做风水的时候,为了添人气才没有拒绝船人上岸到他们的祠堂看戏。
这个晚上,二叔公林顺生、郑崇富和刘奶银父亲刘延妹这三姓船帮的头哥,也就是山人所说的族长,包括龙波他们几个青壮年,正好都聚在一起,正在商量以后的集体出路问题——他们这些长辈已经知道龙波所代表的晚辈,正在自发地寻找出路,所有他们才有前浪被后浪推到沙滩上的压力,才没有心思上岸看戏。
就在这时,身材高大的神父,提盏风灯,由一个小哑巴修童带路到海滩上,走近船帮,用带点洋腔的土话喊:“喂,对面船帮上的船人兄弟,请你们把船摇过来,我有话对你们说,我要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真诚地帮助你们脱离苦难啊!”
这个摇橹神父走进船人这阵子,随着海浪的涌荡的海浪,他的脑海里也涌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年圣子耶稣禀承天主的圣意,为了把自己的民族从罪恶中拯救出来,沿着加里勒亚海行走时,召收的首批门徒就是渔夫,也就是现在这个意义的船人。摇橹神父这会儿觉得自己无疑就是当年的圣子耶稣了,所以神圣和自豪得很。
摇橹神父的叫喊声终于使船人注意岸上的动静:他们往岸上看时,有一团卷发和长袍正被风灯晃动,也正被风晃动,颇像隐现的幽灵或魔鬼,顿时他们都提心吊胆地不敢吭声。
摇橹神父还是执着地叫唤:“船上的兄弟姐妹们,我是圣堂里的约鲁夫神父,我知道你们将面临一场灾难,才特地来解救你们,帮助你们的!”
龙波终于首先认出他来:“啊!原来是圣堂里的神父,这可是一个好心肠的洋人,就是他帮助我向鼻丝流讨回拔犁的工钱。这会儿他到底在喊什么?”
二叔公思虑着:“恐怕是来劝咱们入他们的教吧!”
二叔婆心直口快:“我看这神父虽然也算有钱有势的洋人,却跟那些个洋鬼子不一样。就把他接到船上,看看他到底有什么事?”
二叔婆话音未落,龙波早就放下一块舱板,给摇橹神父当跳板——于是,摇橹神父终于被船人接纳地上了船帮。
风灯下,人高马大的摇橹神父坐在低矮的船舱里,明显很不自在。可稍微一动身子,船就摇晃,使他在整个传教的过程中,都感到担心而下意识地紧抓着船舷说话。
作为帮首之一的二叔公,叫二叔婆从舱后的水柜舀水当茶。
摇橹神父很讲礼貌地接过水瓢一喝,禁不住感到涩麻地咂舌问:“你们船人天天就喝这种咸苦的水?”
二叔公淡淡一笑地解释道:“祖祖辈辈都习惯了啊!咱们的船身天天在咸水里浸泡,再淡再甜的水也会变得麻涩呢!”
摇橹神父开始言归正传,却又说得没头没脑的:“船人兄弟们,听说那公议会的山人,每年都要借闹龙舟的游神机会,抢你们船人的风水——水面的美丽风光是吗?”
二叔公、郑崇富和刘延妹这三个船帮的头哥,正在为越来越不好过的日子发愁,互相讨主意呢!此时,他们一时不明白这个洋神父说的没头没脑的话,而面面相觑。
摇橹神父就慷慨激昂地以义不容辞的口吻说开了:“船人兄弟姐妹们,在你们这起码的生存条件都发生危机的关头,我再次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恳请你们成为我主的兄弟姐妹。我主的兄弟姐妹遍布这世界的各个角落,我们大家团结在一起,就不再感到孤弱无助。你们就有强大的力量做坚强的后盾,就敢勇敢地跟欺压你们的魔鬼斗,就不怕本来属于你们的水面风光哦,是风水被那些山人抢夺了!请你们大家相信我的话,都跟我一起到主的面前用圣水洗礼,而后忏悔,求我们神圣伟大英明的主,把你们灵魂里头与生俱来的卑怯无知,以及愚昧清洗干净。让我们伟大的主更好赐给你们勇敢和智慧,让你们真正像人那样,自由自在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在你们美丽的水面风光中吧!”
昏红的灯光在摇晃着,船人们如坠五里云雾一样神情恍惚和激动不安,在摇橹神父回去好久后还在说这事。最后他们终于决定先拿几个人上那圣堂看看后再说;打算去几个人的事情一定,当然是龙波他们几个人抢着去了。
这一天傍晚,龙波、郑崇发和刘奶金他们做完手头活儿,和各帮里选出来几个青壮年男子,都赤着湿漉漉的脚登上岛半山腰那有桅杆顶的圣堂——龙波曾经为之流下血汗的圣堂,但都在圣堂的门口徘徊着,探头探脑地踌躇着——那里头的氛围很特别,陌生,而又洁净,他们一时显得不敢贸然把这湿漉漉的赤脚板踏上这通往天堂的大道。过了好久,龙波他们三个人才鼓起勇气,带头登上那宽敞而油亮的大理石台阶。
就在这时,正好出来倒垃圾的小哑巴看见他们骤至的一大群人马,不由一喜,马上回头伊里哇啦地报告摇橹神父。神父顿时为自己的心血效率大喜过望,满面春风地赶向门口,远远就大声欢叫,也不停地在胸前画十字:“欢迎!欢迎!竭诚欢迎!我主叫我代表他,向各位亲爱的船家兄弟表示诚挚欢迎和衷心问候!”
紧随摇橹神父身后出来的几个修士和修女,虽然没有像神父那样大喊大叫地喊欢迎,可是一个个的脸上也都统统洋溢着亲切和善的笑容,除此之外,就是不间断地在头脸上画十字,念“阿门”两字。
无论到哪里,从来没有受到如此热烈欢迎的船人们立刻被激动了。他们一个个如宠若惊,但又生怕脱群散伙,顿时像一群企鹅上岸似地蠕动着往前挤。
摇橹神父仍然无比激动:“船上的兄弟姐妹们,你们请快进来,让我早点向你们传播天主的福音。我知道这是主在冥冥之中召唤着那你们,终于把你们给唤醒了!主啊,您是多么的英明伟大啊!您的仆人多么替您感到骄傲和自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