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正起“春头暴”,早上看上去好好的天气,转眼间就变了色。当时逃回来上的是自己家的“下脚船”,是一只不大不小的舢板驮,不是船东雇他当老大的三桅长驮船。仓皇驾着自己这舢板驮的连家船出逃时,“春头暴”乍起,看海口外的风势一阵比一阵强,乌贼头心里头就打浪子了。但是为了逃命,他只能冒这个险。冒险的前提是到那螺壳岛顺偏向风,来得及的话,可在风势最大前赶到。
他已经生了一男一女,妻子对他百依百顺,他也喜欢她。当天早上,百依百顺的妻子已经在大埠头边,亲眼目睹他跟兵丁争斗的一幕,所以仓促逃命时已经不用多做解释。
很不幸的是“人算不如天算”,那螺壳岛就在眼前时,“春头暴”就不客气了,两阵风就把他家的舢板驮打翻了。尽管在此之前,他已经按习俗用绳缆把妻儿都系在桅杆上,至少死了也有尸可寻。可没想到被压断的桅杆,被风帆拖拽在水里,又被浪伏下去,妻子和刚刚取个好名字的儿子就浮起来让他看最后一眼,就再也见不到了。
肝胆俱裂的乌贼头只能拼命地护着七岁的女儿,把父女俩紧紧地缠在大橹上,同时还抱了块舱板,正好被风浪漂送到螺壳岛前,总算拣了两条命回来。
也就在这时候,他发现原来岛边停了艘船头豁开大嘴的乌驮船。这是浙东一带沿海的渔船,经常被这边的“海驴”们掳掠过来当家伙用。此时,前中两条桅杆随浪晃动着,却不见人影。
抱着女儿上这船后,才知道这船上过日子的一切应有尽有。
乌贼头不禁在心里暗暗念一声“阿弥陀佛”,父女俩总算缓过一口气。
在船上找了件衣服换了,煮点饭菜吃了,把女儿安顿好后,乌贼头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黑沉沉的海面。尽管这样的海殇对船人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但他盼望有奇迹发生,哪怕是能找得到妻儿的尸身,也总是个安慰。
他父女俩相依为命地依偎在船尾的舷坡上,两眼欲穿地望着海面。不知不觉就困倦地靠在那里睡着了。
乌贼头被女儿的哭叫声惊醒时,发现有几个人已经死死按住自己,绑手的绑手,绑脚的绑脚,自己一点都动弹不得了。晃动的灯光下,有两个头目模样的正用刀枪指着他。他乍看那两人的相貌时,就暗暗叫苦地差点脱口叫出“海驴”!
“海驴”其实绝大部分都是船人,也有一些识水性的山人。他们中间有相当一部分人,是不同程度地被“逼上梁山”。但是也有一些鸡鸣狗盗之徒,在岸上犯了事,怕吃不消,干脆就“浪迹江湖”了。他们在正常情况下,都规规矩矩,正正当当地在沿海一带走南闯北地运货。
必须说明的是,他们什么货都敢运,不管你官府禁不禁;同时他们也比较小心谨慎,一般不到犯事过的地带招人耳目。
不过他们并不是蹈规循矩的正人君子,奉行的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不犯人。”有时火起来对那些为富不仁的家伙,下手也狠,甚至还劫财害命。官府提起他们感到头疼,一些山人对他们也相当害怕。山人经常说,跟这些纯粹咸水洗脸的人没理讲。
话说乌贼头估计自己遇上海驴,便稍稍定下神来。再仔细看打头这蓬头垢脸的两个人,看上去虽然像凶神恶煞,但是并没有杀气腾腾的模样,也没有那种偷鸡摸狗之徒的奸邪猥琐相,就套近乎地央求:“好汉们,看在我被巡检司的官兵追拿,一家子想到这岛上落草,却船翻人亡,只剩下我父女相依为命地分上,放我父女一马吧!”
这句话是效果极好的催情剂,海驴相互看了一眼,杀气几乎也没有了。
眼睛似乎天生红眼的头目问道:“巡检司的官兵做啥要抓你?”乌贼头把经过简单说了一下。
就在这时,小个子的头目却上前一步,仔细认了一下,如获至宝般地惊叫起来:“啊!你不就是那个走船做老大的乌贼头吗?我认出你来了!那年,我的船出海,尾舵被暗礁碰裂了,正好你驾驶的船经过,是你不顾船东的反对,把我的船拖回港里呢!”
小个子一提“乌贼头”三个字,这些人立刻惊憾的反应,正可谓“如雷贯耳”。
红眼睛的凑上前一看,连声道:“是他!是他!没有人有他这么黑!快松绑!快松绑!”说着就亲自动手解神索。
这一刹那,乌贼头悲喜交集;紧紧地抱着扑向怀里的女儿,不禁流下辛酸的泪水……
【第六集 恶人贱鱼】
莲花港的船人几乎都怕团练局的团总元差大蟹。
元初大蟹本名叫程灼奎,虽然才三十出头,却经营着莲花港唯一的鱼牙行,也就是垄断着整个莲花屿的鱼货买卖。牙行就是若干年后的交易所,“做牙的”跟那些房地产买卖的中间人一样,也有些像媒婆。一句话,做牙的人,本来做公平交易的中间人,尽量撮合双方,以促成生意,而后从中抽成。元差大蟹从他老爹手里接下来鱼牙行,已经也有十几年了,却改了自古以来的鱼牙交易之道,有意无意之间都剥削压迫船人。
元差大蟹的程姓,虽然根在莲花港旁边的南埕村,可是因为村子大,又紧靠镇子边,在莲花港便成了大户人家的地头蛇。莲花港两岸的田园山林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他们程家祠堂的公产。因为家族大,业产大,再加他从小又舞刀弄棍的,长大后又做了团练局的头头有一帮人马做根基,还跟巡检司里头一些官兵弟兄都是成天酒肉相交的拜把兄弟,因而他不单单是岸上一个普通头面人物,而且还是个用力跺一脚,不但岸上的地板会震颤,而且整个莲花港也要无风要晃浪的人物。元差大蟹因为生性凶恶,小时候本来仅有一个“抓生犯”的元差绰号。后来那大蟹绰号的追加,相当有来头。追加一个“大螃蟹”的衔头,这倒不全是指他满脸都是横向抖动的肉囊,而是他经常横行霸道经常吃“横头水”的缘故。他吃这“横头水”更有一个“绝招”,这个绝招,使很多船人都吃过哑巴亏。
由于这年头很多“低头族”只喜欢玩电脑游戏或手机微信,不懂得那时一切动植物纯天然野生,所以必须画蛇添足,脱裤放屁——费工夫解释一番。因为所有蟹类只是到了深秋后的两三个月时间才成熟,随便挑一只都膏盈壳满,而其他月份皆硬冇不均,便大有挑剔的功夫可供行家大显身手。元差大蟹虽然不是船人所生,可因为从小也在鱼堆中混,见和“食”居多,也是这样的一个行家里手。所以从小吃惯了大螃蟹的元差大蟹,才出道“做牙”,就已经成了挑螃蟹的老手,而且他还挑得心狠手辣。
最早吃他这亏的是龙波堂叔“软巴”,一个凭绰号就知道逆来顺受惯了的人;一个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顶多是苦着脸皱着眉头,叹几声气,或低声下气地乞求人家的人。算起来这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不是蟹肥膏红的时节。
那一天清晨,软巴叔刚刚把一篓螃蟹用蒯草捆扎着上岸,元差大蟹就迎面堵住他:“喂,曲蹄,把蟹篓放下来,我要买几只!”
软巴看见刚刚上岸就有人买蟹,自然很高兴,很快把蟹篓放下来。
元差大蟹蹲下来,把整个蟹篓拿起来,筛谷物那样抖抖,又筛筛,而后便看准一只,挑一只出来放在自己面前,看样子就是准备买放在面前的。
这时候,看元差大蟹独自一人把整个蟹篓揽在自己面前,许多想卖蟹的山人明显都不敢跟他抢这挑蟹,远远地在一旁观望——仿佛在等待一场即将开幕的好戏一样,其实他们早已经预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而卖蟹的软巴这时候也惊奇地发现:面前这个后生子可能阅历浅不懂得挑蟹,人家就是不懂得挑蟹的人,至少也硬冇兼杂地往篓里挑,而他一只只地尽挑拣那些壳大肉少,俗话叫“冇蟹”的。只见他挑了一大堆放在自己面前后,然后才站起来再问价:“喂,你这蟹一斤要卖多少钱?”
那时候软巴还没有跟他打过交道,还不知道他的厉害,以为他是傻逼,不识货,明明好坏统起来卖,一斤可卖五片铜钱的,可是看他净挑冇蟹”,就不忍心卖他贵,只呐呐地说:“三片钱吧!”
元差大蟹也不还价,很爽快地说:“三片就三片吧!”
软巴的心自然热了起来——要知道官府要收山人的那些地丁银,地丁米和要收船人的船丁银,船丁米,身丁钱以及盐料银什么的,每年也就是两三百片,要都像今天这样连冇蟹都卖这样的好价钱的话,多辛苦几个晚上全年的捐税也就不愁了!
但想得美的软巴还没有美眨眼工夫,元差大蟹却提着篓里头剩下的全部硬蟹站起来:“三片就三片,称去吧!”
软巴顿时傻眼了!一时慌了手脚急忙辩解:“啊!啊!你挑篓外的,才卖你三片啊!”
元差大蟹转眼就放下脸来:“臭曲蹄!你说话是放屁还是什么的,到底算不算数?”
软巴生怕命根子被抢走似的紧紧拽着蟹篓,乞求道:“那就连你刚才挑出来的冇蟹一起称吧!”
元差大蟹把蟹篓狠狠一拽:“谁的嘴巴去吃你这些冇货?臭曲蹄,今日这蟹你卖也要卖,不卖也要你卖!要不然就跟我到官府去评评理!”
还好二叔公和龙波爹他们几个人这时候也上岸卖鱼蟹了,见状,怕软巴再吃亏,大家就一齐上来劝软巴说,便宜卖就便宜卖吧!就当昨晚没有打到鱼就是了!软巴,这名副其实的任人拿捏的软绵绵的糍粑,吞下一口气想想,反正从小活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让山人,也不差这一次,也只好自认倒霉了。
很早的时候,船人上岸卖鱼,都直接跟买鱼的人讨价还价,双方就像两国谈判那样面对面谈妥价格后,就你甘我愿地进行交易,好比如今盛行的直销或淘宝网上直接购物。但在莲花港,不知从那年那月开始,元差大蟹的祖宗在埠头上闲逛时,就发现这个两边劝价的生财之道。特别是渔汛一到,大批量的鲜鱼或咸鱼上市时,这鱼牙的生意就特别兴隆。
早先,元差大蟹的先人在做这子承父业、代代相传的行业,凭良心讲还是很公正,才博得买卖双方的信任的。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到他手上,巴不得船人都死绝。后来还经常教他的外甥怎么欺负船人,以此为乐,可谓外甥像外舅。
长大后一接过他老子的旧业,元差大蟹名义上挂公正裁判的行业外衣,骨子里头行的却是“为虎作伥”之实。从他独自掌秤的第一天开始,他对船人有天生的刻骨仇恨般地坑船人了。
以前那罾网兜起来的鱼,跟大家伙以往打的鱼一样,统统合在一起做杂鱼卖。而元差大蟹独自掌秤的第一天,人家鱼行还没挑三拣四捡,他倒勤快地亲自替他们动手捡掉小鱼虾,而又不还你,称完了,全送给鱼行,所谓“搭秤头”。三四月间大小黄鱼先后发汛,而且这些鱼往往都是清一色的被捕捞起来的。可他鸡蛋里还要挑骨头,还要折你一两成杂鱼的价。
但最可怕可恨的是,那杆叫“千六”的大秤在元差大蟹手里,几乎就是任凭他肆意拿捏的魔杖一样。底下的鱼篓往往还没有离地,他就熟练且巧妙地摁住即刻就飞翘的秤尾。软巴他们这些被他从小骂作臭曲蹄的船人,不跟他据争还可以,要跟他据争的话,那就越争,重量越少。最可恶的是替山人压价,你不卖,没有他同意,谁都不敢买,就让你的鱼臭,而且声音和拳头比谁都大。所以,船人们暗地里才把他的两个绰号连起来叫他“元差大蟹”。
元差大蟹人恶,但是船人捕来卖的鱼却很贱。以大黄鱼为例换算,现在野生的大黄鱼,一斤可卖两三千元;现在野生的稻谷,一百斤也才卖一百多元。那么就一斤大黄鱼就可换二十多担稻谷。而那时,一百斤大黄鱼却差不多也只能换一担稻谷,卖不了几个铜钱,你说这个差价算什么差?剪刀差还是天地差?
如果用货币衡量,官府里头这些年不知道怎么搞的,钱越造越多,越多越不管用。那些叫“通宝”、“圣宝”的元宝,起先都是用金,用银,至少也是用铜造的。可是到后来,不知什么缘故,竟然用不值钱的铅,甚至铁制作的。
金元宝,船人们只见过,几乎没有人碰过。而银圆,船人中有些积蓄的人家,存了一两块,往往当作传家宝和百灵丹使用——要是受惊了,心神不宁的话,到岸上的店里撮一贴去惊的“惊茶”或买一个猪心回来,放一块银圆进去和着炖了,据说特有效果。炖完后重新用布块裹好,放入保险柜一样的柜子舱底里。
船人经常使用的是铜圆和铜板。铜板也被称为铜钱或钱子,中间一个四方形的孔,可以串起来拎着带在身边使用——《十五贯》里头的钱子,可能就是这样容易串起来,也容易闹出人命的戏事来的。自古以来十贯钱等于一锭银子,也等于一千文钱,也就是一千枚铜片;那么“十五贯”也就是一碇半银子,一碇半银子让人见钱眼开而谋财害命,还害了一些官员的前途,说起来真是让人唏嘘不止呢!
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官府又用纸钞。船人最不喜欢的就是纸钞。船上不是水,就是风。纸钞既容易湿烂,又容易被风刮走。可是没办法不用。船人同时也不喜欢后来那些用铁制作的钱子,这些薄如纸片的铁钱子,一遇全咸或半咸的水,搁不了几时,就生锈了。但是也无奈。
回头再说鱼,前面已经说过再怎么野生也都不值钱。一因为被山人和牙行压价,二也因为物以多为“贱”。在近处打来的鱼虾,因为路途近,赶得新鲜,还可以多卖一两片钱;在远程打来的鱼,因为路途远,赶不及保新鲜,只好剖了肚子晒鱼鲞虾干。如果没有好天气,鱼鲞虾干都晒不成,只好用盐腌。腌不下了,只好再往海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