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 海和尚与海驴】
莲花港的船帮中,甚至在整个溪门的江湖上,称得上第一条好汉的是走海的老大“乌贼头”;“乌贼头”的正名正姓叫刘雄坤,在他船乡亲们的眼中俨然就是现世的“海和尚”。
“海和尚”本是大章鱼,因为它圆秃秃光溜溜的身子,常常是屁股朝上头朝下地露眼,让人觉得水里冒出个和尚脑袋似的,故而得名。
而这种大章鱼至少都是一张八仙桌大的章鱼,像这样的大家伙,平时都装死装睡地趴在海底里。一旦有大风大浪,它常常会着趁大风大浪从海底里爬上来,用那八只看似柔软乏力,实则绵实有劲的大脚蜿蜒而上你的船,目的是寻找食物。遇上它们时你不要慌,赶快给它们敬上食物,让他们“酒足饭饱”后扬长而去,你便可安然无恙。但偏偏有时却怪得很,不知吃不饱还是喝不足,任凭你怎么敬奉,就是不肯离去,一定要把你的船弄翻才肯罢休似的——传说它们就是货真价实的海面上的凶神恶煞,疾恶如仇无比!
这样一来,人们就有文章可做。说,那就表明有人平时做了什么亏心事,或者身上带着很脏很晦的邪气,“和尚神”才不放过你!你只能自认倒霉,交代了后事,就自动投于凶涛恶浪,这简直成了疾恶如仇的海神的“海和尚”,方肯善罢甘休地离去。
亏心事,好懂。很脏很晦的邪气,主要指上青楼下窑子的风流事。至少在自己女人坐月子或来身子时睡在一起,出门时又没及时用元宝香烛烧燎这些酸溜晦涩气味的……
正当壮年的乌贼头,大桅杆一样高大的身材,大橹一样粗壮的胳膊腿。他从小皮肤就像乌贼胭那样黑;再加几十年的日头晒个油亮,更显得很有精气神。
他天生一个好水性,风平浪静时,头上顶一袋米,可以绕个海湾游一圈回来,米袋都不会湿,其他船人水性好的比比皆是,但是要达到他这一步身手的没有一个——这无疑算他的特异功能。
他又天生一个绿林豪杰的秉性,再加少年时随叔父走船到泉州莆田一带,就跑那南少林去学了两年功夫。因而不但船帮里有不平的事情,乡亲们总找他主持公道;就是岸上有些不平事,凑巧让他撞上了,能管的他也敢管。于是,有些山人对他也敬畏三分。
特别是他结合好水性,练就了一套独特的水猴功,令人不敢小看,即使平日里像野猫那样靠团伙帮派横行霸道为非作歹的混混,也不敢轻易惹他;相反,有时候他们这些小混混们单个人遇上他,还敬畏他主动套近乎地打招呼。这真是个特例啊!在岸上与山人的拳师“格手”时,那些原本比他强的,只要被他引到水里,就架不住他水喉子那般矫捷且孔武地腾挪跃闪,往往都认输求饶。可以说,在莲花港的街面上,就连那剁一脚地面都抖的元差大蟹,也不敢怎么样寻衅滋事地去惹他。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像鲁智深或武松那种“人走灶动”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无牵无挂的单身好汉。他不但有家有室,而且他还是莲花港里最年轻,所谓的“流水”即潮水风势也看得最精的,从小就走南闯北的船老大。
有一年的“九月乌”——农历九月的海空没见几天好日头,天上几乎都是风瓮,乌朦朦的,人们又叫它“做九瓮”。他掌舵的三桅大长驮,按照船东的交代运满茶米和名叫板糖去山东。船刚出闽浙交界的镇霞关,还没到浙南的凤凰洋,风浪就大起来。在夜色下,那圆滚滚的大浪头,像传说中的海和尚那样一坨坨地扑上舱面;前面的还没有退下去,后面的就重上来。压在中舱盖上的小舢板,好几回都被浪涛托起来,要往半人多高的船舷外撞。船就变得像潜水艇一样都在恶浪里摇摇晃晃地潜行,几乎就没有浮上来的可能了。
这关头,船上的人嘴里虽然不敢说,心里自然都想到了海和尚。这关头,不但很少搭船的山人货主吓得面如土色,就是见惯了风浪的船人,也有不少心里头已经打浪子了。
这关头,只有乌贼头面不改色心不跳。他不动声色地叫船上的伙计们往水里扔食物;扔了一阵子,还没有看见风浪转弱的流势,突然就把脸一沉,瓮声瓮气地喝道:“你们众人给听好了!今晚这风浪看来与往常有些不一样,能吃能喝的东西差不多都扔光了,还不见风浪弱些。这就说明是你们中间肯定有人平时做了什么亏心事,或者身上带着很脏很晦的邪气,和尚神才不放过你们的!”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尤其那些货主。
乌贼头用逼人的眼光巡查了一遍,就落在山人货主们身上:“亏心事就不要多解释了。你们山人自己清楚,论身上的脏气晦气,大家都有;可是我们船人整天风里来,浪里去的,身上不干净也干净了。而你们山人上馆子下窑子是经常的事。至少在自己女人坐月子或来身子时睡在一起,出门时又没及时用元宝香烛烧燎这些气味的……”
那些货主全都懵了!许久,还面面相觑。
乌贼头正色道:“你们不用再拖磨了!自己用手摸着心胸回想一下,都做了些什么亏心事?趁早出来认了,自己去料理。免得连累别人,到头来罪上加罪,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万世不得翻身,还祸及你们的子子孙孙!”
显而易见那些山人为了自己过得好,为了自己有权有财,或为了贪一时快活,多多少少都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和横行霸道的事。碰这关头,后悔也来不及了。
又一阵大浪扑上船来之际,在一片惊叫声中,那些原先还不好说什么的货主,在这生死关头,为了保命,也顾不得平时道貌岸然的脸面,争先恐后地当众吐诉坦白所干的或丑或恶的亏心事。
有的说,我上一趟的货卖太贵了,因为那几天市面上刚好缺货,平时都加二三赚,可我提了价,对半赚。有的说,去年我跟隔壁家打的房子官司,本来是我理亏,但是我送了两百两银子给巡检大人,结果这官司我就赢了。有的说,俗话都说“朋友妻,不可欺”,可是我那好友出远门做生意去了,交代我有空时多关照一下他的家小;可是我看他的妻子长得好看,脾气更比我家里那个母老虎好百倍,不知不觉,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地勾引了她。有的说,上个月的一天,我儿媳妇在洗澡时,不正好被我偷看了一下;可我不是故意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于是,等这些人都“彻底坦白”后,乌贼头煞有介事地对着凶涛恶浪祈求道:“‘和尚神’啊,看在他们已经悔过的份上,请给他们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如果他们从此能弃恶从善,就放过他们吧;如果他们还不能弃恶从善,那以后再惩处他们还来得及啊!”
这些有这样那样问题的人连忙跟着跪成一片信誓旦旦地承诺发誓,如果失言无论怎么惩罚都心甘情愿等等。
这时候,乌贼头仔细看了看罗盘,看那荧针在闪烁智慧般地抖闪着,忽然一声令下,一边吩咐伙计们干脆把本来降到一半的风帆拉上两帆杆;一边猛地把舵一扳,船身顿时敧向一边,船头就顶着恶浪抠向——斜向驶去。与此同时,拉高的风帆吃了更大更多的风,虽然把船倾压的几乎要往一边翻过去,但因为吃了更大的风,船身顿时就显得强劲有力地冲出浪堆,冲向浪谷,终于把回荡在舱面上的浪涛给甩出去!
乌贼头身上最令人敬佩的还是那掌舵的真功夫神功夫。
春头天的一次,天刚刚擦黑,海口外就鼓起夹带着雨丝的冷暴。从浙北的舟山装了满满一船咸带鱼回来的三桅长驮船,在他这年轻的老大掌舵下,正顺风顺流地驶进海口。但是船到港时,天已大黑;还因为海关开了几年后,港里头的船也多起来,能停船的泊位,经常被大小不等的各色船只停满。就好比现在有些车满为患的城市一样,街道上公用的车位,不论白天黑夜几乎都难空着。
可是驾车远远比不上驾船,影视里头那些警匪追逐的飞车大战另当别论。驾车于车缝中,可以有条不紊要停就停,要转就转地进退挪移。而驾船,特别是驾着一两百吨货物的原始的木帆船,在风猛流急水深的夜间,在百舸争流中寻一个位置抛碇,那技术性的“高精度”是一点都不亚于飞行员夜间飞行的高精度,甚至宇航员的操作飞船的高精度。
首先是决定船之惯性的风速水速,其次是水的深度,其三船群之间的空间距离,包括它们这些船前后碇绳锚链在水面水底的长度距离等等,这风速、水速、水深、船距的四大因素,都是没有什么卫星雷达仪表之类的现代化家私在精密测量地辅助定位,只能凭经验与过人的胆识来判断决定的。如果你没算准这一切,哪怕出一个差错,哪怕碇太早抛了,或是锚链放太长了,一旦吃了力的锚碇把船头给固定下来,就在这船身兜半个圈,要打一百八十度弯地大弧度转弯的一阵子,船头或船尾一旦碰上前面或后面的船,都会像撞车那样两败俱伤,出现生命财产安全的事故的。即使船身没有相撞,哪怕是跟人家的碇绳绞在一起也够麻烦的。
而自从莲花港也被开埠的这些年,使机器的”车轮”——轮船明显多起来。尤其是一些洋人的车轮,倚仗船身大且周身都是铁甲包,随意乱停靠,并且就一个前碇抛锚,往往不用尾碇前后稳定,潮水往返涨落或乱风猛刮时常常没有规则地左右漂荡。今晚这一趟回港,船还没有进港前,在船头负责“抛碇”的主碇手堂弟刘奶银,远远看见港里头星星点点密密麻麻的但是船灯,几乎没有一个空船位时,就不无担心地往船后喊:“大哥,今晚港里头的船太多了,我们是不是先在港外面停一下,等明早水再涨时进港?”
乌贼头听见这话,叫副舵手的堂兄刘奶金扶舵,自己就来到船头,仔细往港里头望了望,果断地说:“就在那艘洋轮后面停。抛碇时,你耳朵给我灵一些就好了!”
回到舵位的乌贼头,抖擞起精神。他全神贯注地掌着舵,将自己的船稳稳地穿行过两艘船的“狭缝”后,说时迟,那时快,猛然一声令下:“抛碇”!船头上早就竖起耳朵候令的刘奶银,立刻用力把“碇撑”一蹬,碇撑脱出有如刹车嵌的碇车轮,一副四五百斤的铁碇就骨碌碌响地下了水。
当他们的船头刚刚擦着前面船只的船尾,他又猛地一声令下:“停!”刘奶银急忙把碇撑撑住时,已经被碇拽住船头的船身就开始大弧度转弯。就在急速转旋过来的船尾就要碰上后面一艘洋船的船头,大家都紧张地捏把汗时,他突然又一声令下:“收一点碇绳!”碇手们赶紧手忙脚乱地绞上碇绳。就是在这绞一两手之间,眼看就要撞上人家船头的船尾,几乎跟人家的船擦肩而过,大概也就是半根扁担的距离而已。船便开始稳定在前后两艘的之间,大家才擦把汗之余,昏暗中,都向船后投去无比敬佩的目光。
但是俨然大将风度的他,并没有就此潇洒地住手,而是爬上舵舱顶,前后左右地观察一番后,再叫船头的碇手门绞上两圈碇绳,以免退潮时,水位低了,碇绳长了,水回涨时会跟前后左右的船只“亲密接触”,接触出麻烦和问题来。
总而言之,足可为莲花港传奇人物的乌贼头,如果不像梁山好汉“混江龙”李俊,至少也像“浪里白条”张顺与阮氏三雄那样的英雄。
这一日,乌贼头提着两条长板凳那么长大的鳗鱼干,突然出现在闻涛书院门口。
“闻涛书院”位于莲花港难得的一个偏静之处。这个小书院滨临岛崖,背靠山岛,面临海湾,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走出院门前参天的老榕树,即可远眺茫茫大海,浩浩烟波,可谓风景这边独好。
此时,书院内一个年过半百的山长正在对一些山孩子传道授业。他就是乌贼头要登门拜访的山长许毓松先生。许先生年过半百,额头宽亮,眉翅凤展,慧眼深邃,腰骨挺拔,俨然仙风道骨,看上去像个隐居深山的神仙,一点也不像一些书院学馆里头白苍苍或者文绉绉的师长先生。
坊间的人都说许先生是一个怪先生。这个书院曾经叫作“明德堂”,是好几百年前朱熹到福宁府讲过学的旧址之一,许先生的师长的师长的再再再师长曾经是朱熹的得意门生,照理上他应该把他先师的学业发扬光大方是。可是他却有些离经叛道,不但拆了旧址改称“闻涛书院”,而且在言谈举止上还有些放荡不羁,似神似仙又似醉非醉。闲暇时还经常“蓬头跣足”地与一些推车卖桨的下里巴人酒来酒去地称兄道弟,也因此经常被一些所谓的正人君子暗地里诟病;只是他的文章造诣即使在整个福宁府也无可匹敌,才使世人敬畏而奈何不得。不知道为什么,来之前听说许先生这样怪,乌贼头反而对这样的怪先生,除了无比敬重外,还有一种特殊的敬畏之情。所以乌贼头虽然登上门来时风风火火的,但一踏上门前的石阶却很讲礼节地止步于门口,并且避在一旁,先以目光仰望。
乌贼头来的时候,许先生正板着脸孔,手持戒尺,把二三十个十几岁的孩子挨个叫到墙根。那墙根上挂着好几条字幅,只识几个大码字和罗盘上天干地支符号的乌贼头当然不认得都写什么,但是孩子们一个个都摇头晃脑的认真吟读着:
“贫而无谄,富而不骄。”
“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知而不争不可谓忠。”
“我求懿德肆于时夏。”
……
看孩子们个个都认真地吟读,并且朗朗上口无一顿滞后,许先生才松下脸来宣布散课。而一散课,他就跟前面判若两人地从严师变成慈父,张三李四一个个关照着孩子们,一边帮他们整肃衣冠,要他们在回家的路上不要停搁,还不时地抚摸着孩子们的小脑袋,有时候对一些顽皮还轻轻在屁股上拍一巴掌,训诫与疼爱兼而有之。
乌贼头不禁心痒痒地想:日后自己的孩子若能上岸拜这样的先生为师,真是祖上烧好香了!
目送孩子散课离去的许先生,这时候才发现乌贼头:“门口的壮汉,找我有事吗?”
乌贼头抱拳作揖:“先生,我叫刘雄坤,是走大船的。今日里登先生的门,是想请先生给我的儿子取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