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里的学馆自古以来分成两类,即像如今的公办学校和民办学校。公办自然是官学,以县学为主;民办较多,有书院、义学、社学和私塾等。县学和书院偏重“高等教育”,义学、社学和私塾侧重“低等教育”。这些学宫和书院什么的,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校名”,如“九经阁”、“明伦堂”和“鹤山草堂”、“紫阳书院”等。由于顺福是个小孩子,并且还是容易引起嫌疑的“曲蹄子”,身为义爸的胡老板只能把他安插在属于民办学校的,且属于“低等教育”的“鹤山草堂”;更因为这里位于城西边的一个小山包,不容易引人注目。
这一日,躲在“鹤山草堂”学馆墙边的崇富,亲眼目睹自己的儿子终于能跟山人的儿子一样,头一次穿上鞋,戴着小狗皮瓜帽,被胡少琦牵进了学馆大门时,顿时觉得天一下子就宽亮了许多。回来的路上经过一个小酒店时,他突然酒瘾大发,一头钻进去,独据一桌,开怀痛饮——一个时辰后,十来斤重的一瓮酒已经空倒一旁。最狂欢的是,当他摇摇晃晃地回到船上,看见自己女人白嫩的屁股正挂在船舷边拉尿时,就冲动起来,当着孩子们面前把她拽到被窝里亲热。他一边亲热,一边喋喋不休地在她耳边念叨:“咱们的儿子这回有救了,咱们的儿子这回有救了……”
可是当天晚上,崇发神色凝重地对他说:“哥,我查清楚了,胡少琦那小舅子是半傻子啊!”
崇富一愣,但很快就咬咬牙:“我已经答应人家了!就是跳火坑也是她自己的命了!”
崇发不由一愣,只能恨铁不成钢地“唉!”了一声,就抱头痛思了。
天转冷的一天,崇富借着来城里运板糖的机会,给儿子送寒衣和零用钱。临走,父子俩正在胡家大院门口舐犊情深时,不正好被进城办事的“元差大蟹”看见了。与此同时,贼一样鬼鬼祟祟的崇富也看见了他,顿时就感觉大祸即将临头的恐慌起来。他后悔自己在那一刻不知为什么要抬起头来,也不知道元差大蟹怎么会到城里头的胡家大院来。
现在,要好好叙叙“元差大蟹”这个莲花港的名人了。“元差”就是那阎王殿里头最凶最恶的,“捉生犯”的差官。阴间“捉生犯”表现在阳间的现象,也就是人猝死,或者一下子昏迷休克。“大蟹”指的是螃蟹那铁钳子一样的大螯,单看这两种绰号的叠加,你就知道这个暗地里被人叫作元差大蟹的家伙是如何地名震莲花港了。简单说,他这个团练局的局总是一个最好巴不得船人都死尽灭绝,而且对一些穷苦没码的山人也不善的歹人。崇富一看见他,自己就先乱了阵脚地慌起来,赶紧把儿子推入胡家大院,自己也离开吴家大门,赶紧过来跟元差大蟹打招呼,其实是怕他识破自己改装的儿子才套近乎。
没料元差大蟹这家伙,不但心狠,而且眼毒,早就看出端倪。但当时却不动声色,也没理睬人,崇富的一颗心就像掉在急流的漩涡中,七晃八荡地被摔打个不安。果然,才过一个夜晚,儿子就哭丧着脸在岸边喊:“阿爸啊,快点把船摇过来,我要回船上……
随后巡检司的哨船就赶到七星屿,传唤崇富上岸。讯问他为什么移花接木地把儿子改装成山人子上岸读书?是不是想破坏船人“十不准”的规矩?崇富如实认罪说,做船人太苦,自己只指望儿子日后能懂得些算盘字,帮自己记账而已。
事情的结果,还算他面子大,再加上胡老板出面说情,只在巡检司的小牢里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家里凑了二十块银圆,算是把他狠心积累了十几年的家底都掏空,外加负债——不过是在这关头,平时被他亏待过的兄弟姐妹,都不计前嫌,纷纷伸出援手,才救他一命。
山人们不久还把这事儿编个曲子唱“曲蹄发猪瘟,想拔贱种根”,“一粒橄榄丢过坑,曲蹄也想做先生。手拈笔仔抖抖战,卖写三字‘窦燕山’”、“曲蹄想读书做官,除开中原变北番”。
这些曲子都直白易懂,可能只有“手拈笔仔抖抖战,卖写三字‘窦燕山’”的“卖写三字‘窦燕山’不好理解。其实也不难理解,可能是讽刺他们那惯于摇橹荡桨的手从来没有握过笔,没有抓笔的命运福气,拿起来一直战抖,把卖字都抖成窦字
崇富为了儿子上岸读书,受这么多苦,胡行主实在有些过意。去说情时,巡检司里头那个有如师爷的廋文案,——其实只是一个“不入流”的管案牍的小刀笔匠,仿佛是顺便告诉他:大清王朝有一条律令规定,船人可捐钱买官换声名。如果那个曲蹄头崇富竟然那么想让自己的儿子上岸读书,那还不如先捐官,有个名分后,还比一般的山人更派头,儿子上学自然也水到渠成天经地义地可去学馆读书了。
胡行主一揣摸,就知道这个长得像鸦片鬼的李文案可能有些居心叵测。其实一些头面人物都已知道,近来京城里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京城里的局势紧张,不但是外忧,而且还是内患造成的。底下各省各州各郡各府各县,乃至各镇各乡各里各甲几乎都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或盗贼四起。为了应对一个明显要崩溃的王朝末日,莲花港巡检司底下虽已设立了诸如安良局,安和局和团练局的保卫团体组织机构,许多乡、里下面,还设社董绅董的。但还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地忙不过来。特别是他们这些船人因为流动性太大,更不好管理。为此,巡检司总想设立个专门机构管理他们,或者找个“码”重的人管他们。
胡行主揣摸得不错,崇富想让儿子脱胎换骨的事情露陷不久,李文案这个瘦瘦的家伙才灵机一动,建议那胖胖的巡检大人顺水推舟,或者说一箭双雕,叫崇富拿钱,捐个水乡董。尽管上头规定当正董的要上一千户,船人才几百户。而那胖巡检大人为了以贱制贱,如同以毒攻毒,让崇富这个曲蹄头高兴高兴,倒是比他的文案师爷更大度。说,干脆就封他个水上乡的乡董,也还不是个鸟样。巡检大人与他的文案虽然制定了这个一举两得的计划,却不好屈尊降贵地直接跟崇富说,以免让他察觉“送上门来的东西没好货。”所以才让胡少琦把好人做到底。
不过,胡行主可不是简单的人,略一思索,就推说:“不要说那曲蹄头哪里是这个料?即使是这个料,又到哪里筹这三十块大洋?这一次为了赎他出来,看在他平时为我运茶米的份上,我都借他十来块大洋了呢!”
李文案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直接找到崇富,假仁假义地说明来意,并且还特别强调说,这个肥缺很多人都抢着要,但巡检大人正是看你这个人在你们水面上算是一个人物,而且也很有魄力,才想把这好机会先留给你的。如果你不想要,被别人抢了,你就后悔莫及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心一意想让子孙后代脱胎换骨的崇富,竟然好了伤疤忘了疼,居然鬼迷心窍,被这个其实一钱不值的水乡董的衔头弄得睡不着觉。不过这一次他想到由于他落难时,他的兄弟姐妹们不计前嫌地伸出援手,他很感激和信赖他们,干脆很“民主”地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们,想听听他们的意见。没想到的是,众多兄弟姐妹,也都盼自己人中间能有个人当官,基本上都支持他捐这个官,日后至少“做伞遮个柄”,还是只有二弟崇发持不同意见。但崇发也只是不大相信官府的话而已,认为“官”字两个口,最好要待些时日看看。可是众多兄弟姐妹和崇富想的一样:就怕你想姨时,姨已经上了别人的船了!于是,崇富和他的兄弟姐妹们都有准备孤注一掷,或者最后一拼的悲壮感。
巡检司里头规定的捐官价码,至少要三十块大洋。崇富刚刚伤了元气,口袋里头没有一片,兄弟姐妹们的一点家底,差不多都在赎他出来时倾尽了;可是又怕错过机会,便不死心地咬咬牙,请亲友们帮助借印子钱。东挪西借后,还差十来块大洋,他狠心起来,把两个女儿都送给人家做童养媳,才凑够钱,总算买了个水乡董的职位。
就职这一天,巡检司事先叫一个巡兵,搭着巡检司的哨船,敲着锣在港里头喊了一通。看岸边各式船只密拢,船人来的差不多了,岸上看热闹的山人众多。胖巡检在廋文案与几个巡兵的簇拥下,才迈着八字步来到大埠头上,并且很快就示意廋文案宣读文告。
就在大埠头上,李文案像戏台上的太监宣读圣旨一样,拿出一张文牒宣读起来:“大清王朝福宁府莲花港巡检司第206号官防文牒即行颁布。兹因本港启关开埠以来,航务繁忙,人事纷杂,往来船舶与商贾货物安保管护诸事宜顾暇不及,颇弗人意;且本埠船夫渔民终年流于漂泊,居无定所,疏于管治,易生航运装卸捕捞之不测事项。今为保一方平安,水陆无恙,四乡康宁之计,特报请杭城县衙核准设立莲花港水上董一执事机构,并委以船民郑崇富水董一职。从今往后,大凡莲花港民间往来一切事宜概由水上董全权处置……”
宣读完毕,李文案还特地向埠头下边扬了扬文牒:“船人们都好好听着:从今日开始,以此为据,郑崇富就是你们全体莲花港船人的大头哥。日后你们无论办什么大事,首先都要听他的,然后再由他禀报本司!现在我们大家请他讲话!”话毕,把那等同委任状的文牒交给崇富。
遗憾的是崇富一字不识,文牒拿在手中,真正像烫手的山芋,不知道放哪里好,一直出汗的手心,都把文牒弄湿了。憋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乡、乡亲叔伯们,我、我捐水董,只为了日后我们船人的孩子,都、都能上岸读、读书,不让人欺负。”
但因为起风了,底下浪拍船舷,樯帆挤碰,没几个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而岸上有一个角落,似乎有人在反对什么地骚动起来。
李文案感觉有些不对劲,对胖胖的巡检大人使个眼色后,就草草宣布:“好了!好了!散场!散场!”
当晚,夜都快深了,崇富几乎还没有从白天的场合中醒过来似的,手里还拿着那所谓的“官防文牒”,两眼愣愣地发呆。
舱帘突然被掀起,连鞋土踏入舱里来的竟然是风尘仆仆的胡行主。崇富被他的不速之至惊醒了!
胡行主劈脸就问:“崇富,听说你捐认了一个什么水上董是吗?”
崇富顺手递过文牒:“喏,就是这一张纸。”
胡行主很快瞄了一眼,就急起来了:“哎呀!这真是一张纸!一张废纸啊!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跟我先吭一声哪!你知道不知道?你这回的亏吃得更大了啊!许多地方的巡检司早就被朝廷裁撤了,莲花港这巡检司都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竟然还骗你的钱哪!他们的心真是黑透了!”
崇富如雷轰顶地惊呆了!一时间差点透不过气来。
崇富女人惊叫:“孩子他爸!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崇富终于透过气来:“唉——”
胡行主这回真像个老交情地掏心窝:“崇富啊!说良心话,我正是看在你们夫妇都待我好的份上,一听说这事情,就连夜讨船赶下来的。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着急,把人急坏了更不划算。等明天我想办法找个熟人去说说看,能不能把那上面水上董辞掉,把钱退回来。”
崇富女人连声道:“他义爸,那多谢你的好心啦!多谢你的好心啦!那钱都是他兄弟姐妹和亲戚朋友凑的,还卖了我两个女儿呢!”说着无比伤心地掉泪了。
谁知做水上董一事的反应,来得比儿子脱胎换骨的事情更快,才三天,一大帮莲花港的山人就挤到巡检司去闹事,带头的就是团练局的头头元差大蟹,这倒是那巡检大人与李文案都不曾料到的。当李文案拿出宪政时期的政府文告为据时,那些个平日里就不是好料的山人,差点都把这文告撕了。巡检大人当然不愿意在这风雨飘摇的王朝末日里得罪元差大蟹这地头蛇的蛇头,只能叫李文案取消三天前刚刚发布的文告。而那三十块银圆却一句也不提。
一些山人很快又编唱:“摇船摇船啦,曲蹄做老爹。少爷担粪桶,小姐去拖车。厅中侬客喊恭喜,房中奶奶脱跣骹。”。
这意思也再明白不过:摇船的曲蹄想上岸做老爷,那么官家和财主家的少爷小姐们,只能去挑粪桶和做车夫了,岂不是翻了天?那还得了!
谁都以为崇富肯定趴下去了,可是万万没想到,他却令人意想不到地挺了起来,仿佛这两件事都不曾发生过,或者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似的。从前经常摆个头哥架子的他,竟然变得没有一点头哥的模样,倒像个老顽童那样,经常说说笑笑。而且一改过去对父母兄弟姐妹老婆孩子都没好脸的习惯,变得格外孝敬父母和善待骨肉同胞,以及孩子老婆。
大家都说他变了,可他郑崇富经常在心里头对自己说:“什么我都应该变,上岸做人的决心我绝不变!这决心狗才会变!”
崇富为了改变下一代的命运,吃了这么多哑巴亏后,经常为了大家伙的利益跟他“打死输赢”的老二弟弟崇发,并没有幸灾乐祸。正相反,这个疾恶如仇的拼命三郎,不但在他这大哥最困难的时候,不计前嫌地带头筹款帮大哥捐官,而且在他这大哥饱受欺辱之际,竟然还义无反顾地要跟那元差大蟹拼命。只是他的老爹娘知道他的意图后,几乎都要跪在他面前求他别这样鲁莽时,他才好不容易吞下这口气,但是从这以后,他也开始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