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行主自得地说:“那当然啰!因为我们这‘坦洋工夫’的制作工艺相当复杂和细腻,才有这品质呢!神父先生,我现在想知道的是,您带来的这位客人对我们的生意感不感兴趣?感兴趣的话,我们先签个合同后,我再带你们去慢慢参观。”
摇橹神父说:“当然感兴趣啰!你没看见他一直在频频点头称赞吗?”
胡行主顿时神采飞扬:“那好!咱们一边品茗,一边讨论合同!”
摇橹神父对那洋茶商翻译这话。洋茶商惬意地端起茶杯以示干杯。
胡行主也举杯连声道:“好!好!以茶代酒!以茶代酒!”
胡行主这一笔生意很快就做成,因为这是头一次跟洋人面对面“直销”地做路头生意,胡行主比平时多花了许多心血。茶米从那板洋村启程由山村的挑夫一路挑来时,他都自己在前后左右关顾着。日头衔山,才挑到城外溪滩上装船。准备连夜装好茶叶,吃过晚饭开船——算潮水,从这里放滩正好放到下半夜,借着转潮的江水顺流往莲花港。
在杭城里头也有座大房子的胡行主,平时在溪滩上看货装完就回城里头的家过夜的。但这一日,在装完货后突然出崇富意外地说:“崇富头啊,今日这批货是跟洋人做的头一笔生意,半点都疏忽不得,我要亲自搭你的船押货呢!”
正提起溪滩上的小铁碇回船上的崇富仅仅一怔,很快就求之不得地欣喜:“啊,胡行主,我早就想请您随船押货,好跟您这大老板唠唠家常呢!”随即回头朝船上喊:“水梅啊,胡行主今晚要在咱们船上吃饭过夜,你多烫点酒,添两个菜呢!”
船人的晚饭一般都比山人快,暮霭沉笼,晚烟飘袅之际,吃过晚饭后的溪犁帮,一只只都拔碇架桨地准备启程。崇富船上,胡行主已经酒足饭饱,崇富准备安排他到舱里歇息。而后准备自己夫妻俩一前一后地架桨撑篙地放濑了。但这时,就在这装满茶米,只剩下后舱面半人高,三四尺宽的,人都要弯着腰爬来爬去地进退的狭小空间中,正当壮年的胡行主看见崇富这很有姿色,年仅三十出头的女人水梅,跟所有船女人一样,就穿一件叫“复头衫子”的蓝绒布上衣,就在狭窄的船舱里,耸着一对很结实的葫芦奶晃来晃去,甚至还触来碰去的。不但两个乳头轮廓鲜明地挺凸,而且还经常没遮没拦地当着他的面掏出来喂奶。就是在这奶腥几乎触鼻可及时,胡行主那双平时看见女人没有变色,看见钱财才亮闪闪的钱眼,这会儿却由于酒足饭饱且舒心,很快就由迷糊的酒眼,燃烧成火辣辣的色眼了。
点起风灯那一瞬间,崇富瞥见胡行主这双色眼,不由一怔。但仅仅一怔而已,很快就“脑筋急转弯”了。他略一思索,把心一横,叫周围族人以及兄弟们的船先开流,同时也使个眼色叫女人安排尚未成年的孩子们挤到一边睡。而后他把刚刚点亮的风灯拧得暗暗的,“旗帜鲜明”地交代自己的女人一个特殊任务:“你先挤在胡行主和孩子们的中间,陪孩子们睡一会儿,我先荡尾桨。”
这句话本来可以含蓄地说:“你先挤在舱里头陪孩子们睡”的,可是他怕她那老实巴交的,一切从来都按老公的意愿去做的老婆不明白他的用意,干脆说白了“挤在胡行主和孩子们的中间”。
夜间放濑滩,怕搁滩出事,一般都要男人在船头撑篙,女人在船尾荡桨扶尾舵。但此刻,为了实现自己为下一代脱胎换骨的远大目标,崇富他已经抱定“舍不得鱼饵,钓不到大鱼”的决心了。另外,他开始给自己找了一句俗语宽慰:跟女人睡觉,好比竹篙撑船——水过没痕。只要胡行主得了乐趣后,嘴做篾绑,不要张扬出去让人笑,也就没什么事。
崇富对自己女人明示的任务内容,明显给他的胡老板上帝一个可以对他老婆浑水摸鱼的强烈信号。但此刻,这胡行主似乎已经酣睡了,没有任何声音方面的反应。而自己那素来百依百顺的女人,更是海泥捏的似没有任何声息。
这样一来,崇富倒是暗暗急起来。正想着干脆怎么样把事情都向他这笨蛋女人都挑明时,眼皮底下的昏暗舱床里却开始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崇富这才轻轻地舒了口气。他横下心不想听这种声音,但是听着舱里头那种有如螃蟹上滩的窸窣声音,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想了想,他索性架上桨,荡开船,唱将起来,仿佛给舱里头的响动给力似的:
“一个橄榄两头尖,
手摸奶子胜神仙;
莫像摇橹常掉凸,
要像竹篙插透天。
……
为了改变下一代的命运,郑崇富真正豁出来了。舱里头渐渐风平浪静时,隐在云层里的月亮忽然跳出来,昏亮里,清晰可见那胡行主的手还揉在自己女人的胸脯上。但他没有打草惊蛇,倒反而更进一步地套近乎:“少琦兄,有件事情劳烦你,可我不知道会不会给你添麻烦呢!”
显然还在回味的胡行主下意识的吓了一跳,收回手来。这个在舱里头跟他女人挤在一起的胡老板,至少要比他崇富小两三岁。但此刻身心刚刚都很愉悦的胡老板,却真像当哥一回事的爽朗:“崇富兄弟,咱兄弟俩之间还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有事情你尽管说吧!”
都快要四十岁的崇富,平生听见这么样一个做老板的山人跟自己称兄道弟,激动得简直浑身热血沸腾,满腔心潮澎湃,话都不成语了:“我、我那、那个大、大的一个儿、儿子,从、从小多运道(灾病),想、想请少琦兄,你、你这贵人给,讨、讨个名……”
在莲花港一带,专门请有头有脸的人物给儿子讨名,按土话讲就是认“老元爸”。至少要送个大大的猪腿为见面礼。
激动不已的崇富喘了一口气,把下面的话说完:“明、明天,就大大的猪腿,砍一个给、给哥你吃。”
胡行主这会儿倒是实话实说:“猪腿有没有倒没事,你们船上的女人肯定整天会洗会拾掇,不但船舱里没有一点垢尘,身上一点油气臭气都没有,你今晚就让我在这舱里头多睡一阵子吧!”
船上的女人确实天天水里头上上下下地浸泡,再加上“头没油抹,脸没粉涂”,可谓名副其实的“天然出芙蓉”。胡老板发自肺腑的真话中,虽然省了跟谁多睡一阵子的“核心语”,可是崇富倒还怕他不明白似地献殷勤:“这有什么?我还怕舱里头挤,我那傻女人不懂事呢!日后,你只要有心思随船压货,不论白天黑夜尽管来吧!”
天亮时,胡行主揉着满眼的眼屎,犹嫌睡不过瘾地说:“船上真好睡,你荡一桨,我在舱里头就晃一下,好比小时候睡摇篮一样。”
说罢这话,他看了看昨晚跟他挤在一起睡了两次,后来就起来荡船的女人一眼——看见这个实在老实巴交到麻木程度的女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地,在灶前忙碌着早饭时,他感觉有些过意不去地特意面对她说:“你们的儿子什么时候生的,把时辰八字告诉我,我回去请个算命先生好好地给讨个名。”
眼角有些许鱼尾纹的女人,只是稍微漾了一下鱼尾纹,还是那样没有任何表情。倒是崇富感恩不尽地一口气感恩:“太谢谢你了!少琦兄;太谢谢你了,少琦兄!”
胡行主没有失言。这一日,他破例把崇富父子请到他胡家。陷在太师椅中的胡行主,递来一方红纸条,以一种回还债地口气道:“我已经请个算命先生,按你儿子的生辰八字取个‘顺福‘的大名了,往后你家里就按这个名字叫他吧!”
崇富父子俩毕恭毕敬地站在胡行主面前。崇富双手捧着这一方红纸条,一边无比激动地连连磕头:“谢谢了!他义爸!谢谢了!他义爸!”一边催促儿子:“快拜义爸!快!快!”
已经取名为顺福的儿子有些惶恐地不知道如何拜。
崇富急叫:“跪下去磕头!跪下去磕头!”
儿子这才机械地跪下去磕头。
胡行主摆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崇富记起来又催儿子:“还没有叫义爸呢!快叫义爸!快叫义爸!叫啊!”
儿子有些别扭而勉强地叫:“义、义爸……”
胡行主又再次摆摆手:“好啦!好啦!叫一次讨了吉利就行啦!”
崇富却要儿子:“至少叫三句!”
儿子只好又呐呐地叫三句:“义爸……”
胡行主忽然和颜悦色地说:“崇富啊,有一个事情跟你商量一下,不知道你肯不肯呢?”
崇富立刻怠慢不起地应允:“他义爸啊!咱们两家现在已经是亲戚加朋友了,又啥事我敢不肯呢!您尽管说咧!”
胡老板娘这时候才从内厅里出来,脸上堆满诡笑:“这事情还是我来说吧!我娘家有个弟弟太老实了,都快十八岁了,还没有订亲呢!我听少琦说,你家船上有一个女儿十二三岁了,看来也还没有被订亲,什么时候把她叫到城里玩一下,合适的话咱们就先订个亲,等一两年后再办亲事,你看行吗?”
崇富只一愣,就感觉喜从天降般地连声叫好:“啊!这太好了!这一来咱们两家真正叫亲上加亲了!我这就回去把女儿叫来让义妈您看看!只要你娘家里的人不嫌弃咱们是船人就好!”
胡老板娘喜出望外:“那好!咱们就按老惯例,大人说了算!另外赶晚不如赶早,我这就回娘家叫他们准备一下订亲的事情,选个好日子就先把亲订了!”
崇富乐得合不拢嘴:“这样好!这样好!”
当晚,崇富把这胡老板求亲的事情告诉女人后,还喜滋滋地说:“孩子他奶,这样子咱们的女儿就可以去做山人了啊!”
女人水梅不知道这到底是祸是福,有些不放心地喃喃而语:“山人的女孩子也很多,不知道他们怎么不去订山人的女孩子啊……”
崇富只顾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这是缘分哪!凡事都讲缘分呢!”
因为一家人好几条船都缆在一起,没有现代化的隔音设备,且船舱里到处通风通气,崇富跟自己女人说的事情,其实也等于告诉了自己的父母亲与兄弟姐妹们了。
这时,邻船上的二弟崇发“头破血流还是兄弟”地关切道:“哥啊!你不要头埋在鼓里头——大腿被人当板打都不知道啊!”
其他兄弟也都从自己的船上关切过来:
“大哥啊,二哥说得对啊!当心大腿被人当板打啊!”
“大哥啊,你自己还是多留个神吧!我就担心山人若有好货还轮得到咱们船人?”
……
崇富虽然心底里感激兄弟姐妹们的不计前嫌,但是非常坚信自己的判断:“那胡少琦跟咱们兄弟也十几年的交情了,怎么敢轻易做对不起我的事情?”
崇发仍然担忧:“那有钱的山人孩子十八九岁的,早都订亲了;还没有订亲的肯定有些不清楚的地方。你最好先不急订亲的事,等我抽个空上岸查查看,对方到底怎么样再说!”
崇富虽然觉得崇发说的在理,可嘴上还嗫嚅:“我已经答应人家了,怎么能让人说说话不算数?反正女孩子家早晚都要嫁出去,都是别人家的人……”
崇发说:“如果对方是瞎子耳聋或瘸腿拐手的,你总不能眼睁睁地把她往里推?”
崇富不禁无语了。
胡行主第二次随船压货时,已经有些宾至如归地闲庭信步了。
崇富一发现他,一边打招呼:“他义爸,您来啦!”一边朝船上叫:“顺福,你义爸来啦!叫你阿奶中午多吵两个菜,留义爸吃饭。”
胡行主已经不客气了:“你忙你的,我随便逛逛!”说着,径自向崇富家的船上悠去。
崇富只当没看见,回头忙自己的事情。
胡行主跨上崇富的船来,看见水梅和她的孩子们都在船上,就掏出几块铜板给孩子们:“快上岸去买东西吃!”
穷孩子们见钱眼开,一窝蜂拥上岸而去。
胡行主另放两块银圆在舱盖上:“哎,这点钱你自己留着剪块布做衣服穿。”说着,趁周围没人注意,就把水梅拖进舱内急切地啃起来;与世无争的女人水梅不就也不推……
这会儿,崇富的眼角其实不停地扫向自己船上。他看见自己的船晃了一阵子时,就赶向船去。
胡行主听到溪滩上的脚步声,还来不及穿好衣服时,崇富已经一脚跨上船来,胡老板顿时显得有些尴尬。
但崇富全当没看见这一幕,只是以一种不容推辞的口气道:“他义爸,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已放在心上好久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请您帮这个大忙了!”
胡行主头也不敢抬地还在扣衣扣:“啥事你尽管说吧!”
崇富说:“那我就说了啊!您的义儿子顺福想上城里头读书,您一定要帮这个忙!”
舱里头的女人这时候才像刚刚醒过来似的:“是啊!他义爸,这个忙您一定要帮啊!”
胡行主不解地问:“莲花港不是也有书馆书院吗?干嘛一定要到城里头去读呢?”
崇富苦着脸:“他义爸,您大概忘记了山人对我们船人的一些规定了吧!他义爸。我实话告诉您吧!莲花港太熟悉,一旦被山人发现咱船人的孩子敢违反规定上岸读书的话,那结果想都不敢想哪!”
胡行主想了半天,自言自语道:“如果用移花接木的办法……”突然他把心一横:“看来今天这事情不帮你们夫妻的话,也说不过去。这样子吧!为了不让城里人看出顺福这副船孩子的模样,等天黑就跟我回我家里住了一些时日;待他那整天雨琳日晒的皮肤有些转白后,就作为我的外甥送他上学读书吧!”
崇富激动不已,一头就跪在舱盖上:“他义爸,您真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您的大恩大德,这一辈子我们全家都忘不了哪!”
因为欠了太多的情,胡行主也很讲良心。但讲良心归讲良心,如果这移花接木的一招,不小心被人识破的话,他自然也要担待些。胡行主想了半天想出来的办法,也挺守信地践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