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他们抓住那只老虎了。”三天后,爸爸在晚餐时说。“一个印度警卫射中它了。”
我放下了手中那勺掺着沙砾的冷饭。谢天谢地。“您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吗?”
“看来它是从马戏团逃出来的。一个过去在奶牛场做屠夫的家伙会剥了它的皮。不知道老虎肉是什么味道?肯定只有日本人吃得到。”
爸爸说日本人的口粮几乎和我们的一样糟,老虎肉肯定最先给他们吃。想到我们和屠夫关在一起,妈妈一定正在床垫上坐立不安。在香港的社交圈里,她一定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要和商贩混在一起。
“您估计我们这里有多少人?”我问父亲。
“保守估计,2500名英国人,60个荷兰人,还有将近400名美国人,但现在美国佬随时可能被遣返回国。”
“他们真走运。”
“他们要和一批在美国的日本国民交换。”爸爸站起来去收拾空盘,但很快又坐了回去。“该死!我的腿一点儿都使不上劲儿。”
“一定是因为伙食太差,”妈妈在床垫的另一边抱怨道。“都是精米,没有蔬菜,天气又热。”
“今天上午我们能凉快些。”我有意让自己听上去欢欣鼓舞。“别忘了,他们准许我们去游泳了!”
爸爸的嘴痛苦地一撇。“你们年轻人去吧,亲爱的。你妈妈和我力不从心啊。”
***
做完清扫,我和其他孩子排成一队,由两名警卫跟着,沿着监狱灰暗的白墙边,沿着小路往下走。茂密的灌木丛把视线遮得严严实实,一直走到树荫下的空地,我们才看见海滩。“最后到的是烂番茄。”我叫喊着,脚趾间沙砾滚烫。
我脱下短裤,穿着内裤和薄薄的棉背心迫不及待地冲进大海。查尔斯和露丝紧跟在我后面,欢声笑语,水花四溅。畅游在温暖的海水里就像在沐浴一样,我盯着海底沙床上触角舒展的海星。“我们游到礁石边上找找海胆怎么样?爸爸说它们能吃。”
查尔斯缓缓游过去,我更慢地跟在后面。运动让人有些眩晕,我吃力地攀上被太阳烤热的礁石,伸展身体躺在上面,双眼微闭。
蒸腾的雾气笼罩在远处的岛屿上。阳光穿过水雾直射下来,没几分钟就晒干了我身上的水珠。海水退去,留下刺鼻的海草味,弄得我嗓子眼痒痒的。海浪轻柔地拂过贝壳,发出好似吮吸的声响。我拂去胳膊上的盐晶,数着腿上的蚊子包,望向大海。“真希望我们能像鱼儿一样游走。”
“我妈妈看到以前逃走的四个人被抓到了。”查尔斯在阳光下眯缝着眼。“他们被装在一辆敞篷卡车里,送回了监狱。从我们阳台上能看得一清二楚,妈妈几乎都认不出他们。她说这些逃走的人像行尸走肉一样。”
“太可怕了!”
“妈妈很生气。她觉得这些人一定在挨饿。”
这时传来划水的声音,德里克·希金斯和他的两个朋友向我们游过来了。
查尔斯站起身来。“走开!我们先到这儿的。”
德里克爬上礁石。“我们和你们都有权待在这。”
他向我抛来媚眼,我垂眼避开了。我的躯体在潮湿的背心下若隐若现。太耻辱了!德里克和另两个男孩说起了广东话,他们窃笑着下流地评论我的胸部。
查尔斯飚出一连串国骂,叫他们蠢猪。他转向我的时候,我腾地一下脸红了“我带你赶回海滩,”他快速说道。“现在来不及找海胆了。我看见看守们在挥着步枪,叫我们回去。”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双臂环抱在身前。离开山顶的时候我该装件泳衣的。但我从没想过要带,日本人本该早就被打败了。最糟糕的是,查尔斯一定看到了半裸的我,意识到我还是个孩子……
***
放学后我匆忙回家,做完拉丁语翻译,接着排队去领晚餐。大人们在餐厅前的草地上组织了一场音乐会。人人都说这不过是表面功夫。日本媒体和摄影师要拍部宣传片,反映在押犯人愉快地、心满意足地享受优待。
我紧挨着露丝坐在草地的最前排。查尔斯坐在他妹妹的另一边。最好是不理他,早先的事还在隐隐作痛。从印度营房和餐厅中间的灌木丛里传来青蛙的聒噪和蟋蟀的喧闹,几乎掩盖了下面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空气中充盈着新鲜植物的气息。傍晚下了阵雨,表演险些被取消,现在地面上还湿乎乎的。繁星满天,其间还镶着一弯银光闪闪的新月。
我向后靠在胳膊上观看表演。日本人不知从哪儿调来了一盏探照灯给舞台打光,成群结队的蚊子和飞蛾围着灯光上下飞舞。一队俘虏载歌载舞,给他们伴奏的是管弦乐队——由那些成功地把乐器带进营房的人组成。他们的演奏并不协调,但是没关系,那曲调反倒帮我们不用在意拍摄这件事了。
“真是愚蠢,”我自言自语道,“那些摄像师和记者怎么会认为我们很乐意被关在这里?”
“那就让我们做给他们看!”查尔斯说着做了个胜利的手势。
“没错,”露丝也加入进来。
我再也没法无视查尔斯了,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也比划出手势。其他孩子很快心领神会,连德里克·希金斯也不例外。没过多久,大多数大人也把手举到了空中。
摄像师停了下来,新上任的日军司令官山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一个月不许有娱乐活动,”他唾骂起来,双脚来回跳着,像个躁狂的踢踏舞者。
一阵沉重的靴子声从身后的小路上响起,我猛地转过身。查尔斯呢?我拼命忍住不叫。一个蹲坐的日本看守正用刺刀直指着他。“你!男孩!大大的坏!”
9
八月末,在一个炎热的,蚊子肆虐的夜晚,我醒了过来,想着查尔斯。他在监狱里待了24小时之后,身上出现了某些变化。他一直躲着我,这些天甚至都不来游泳了……
我爬下床垫,发现床单中间有个小黑点儿。“那是什么?”
“我想是个臭虫吧。”爸爸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个斑点。“太臭了!”
我捏着鼻子,但还是闻到一股苦杏仁味儿。
爸爸从厨房里拿了把刀出来,把床垫翻过来,在上面挖了个洞。里面有上千只黏糊糊、有光泽的黑色虫子在蠕动,好像因为被打扰而有些恼怒。
我极其厌恶地退避三舍,盯着腿上的一个个小包,胃里翻江倒海的。“我还以为那些是蚊子叮的。你觉得你们的床上也有吗?”
“非常有可能,”爸爸说。
妈妈撩起睡衣,查看大腿上的红色疹块儿。她的脸失去了血色。“我再也受不了了,”她啜泣起来。
“好了,好了。”爸爸拍着妈妈的后背。“我会想办法把它们都清理干净。以后我们还要经常抽查。”
我歇斯底里起来,双手抓住衣服两侧。“哈哈哈,还抽查!”
“小声点儿,我的傻女儿!”妈妈在我的胳膊上打了一下。“不能让邻居们知道我们的床上有臭虫。他们会怎么想?”
“如果我们有,他们可能也有。凯特,和你妈妈待在这儿。我去找个容器来。”
几经努力,爸爸找到了一个旧的煤油桶,把它从警察局那边滚了回来。我把床单拽下来,妈妈无能为力地站在旁边。
半小时后爸爸和鲍勃一起回来了。
“有小东西啦?”
鲍勃把石碳酸从桶里倒到我们家唯一的一口锅里,往里加了我昨天接的雨水。“我们就这么对付这些小畜生。”他边说边把锅放在电炉子上。
水烧开了,爸爸把三个床垫都浸到那液体里。然后鲍勃和我把所有东西拽出来,晾到阳台上。妈妈站到一边,死盯着这个警察。
“现在我得走了,”鲍勃说。“我要回去值班,今天轮到我做米饭。你们听到好消息了吗?”他微笑着。“今天会送猪肉来。新界的一个养猪场染了瘟疫,他们把所有的猪都杀了。我们今天晚饭能吃次猪肉了。”
爸爸和鲍勃握了握手,谢谢他来帮忙。我把这位朋友一直送下楼梯,目送他慢悠悠地走过绿野。他停了下来,给一群孩子来了个“勾手大力发球”。多好的一个人啊!
我回到屋里,帮着爸爸搓洗那些泡在碱液里的床单,希望妈妈能对鲍勃有些感激之情。
“我们竟然沦落到这步田地,都要开始吃病猪肉了,”她说。
爸爸喘息着,叹了口气。“我敢肯定殖民地兽医站会好好检查、确保安全的。”
妈妈瞪着他。“如果你没把我们的闲钱用来买那些该死的烟草,我们本可以从小卖部多买些牛肉罐头的。”
“早就没有什么肉罐头了,亲爱的。你觉得对我而言,烟斗比你们的需求更重要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还要吸烟,现在买烟草那么难。我已经努力戒了烟。你也不应该再抽烟斗了。”
“抽口烟能清理我的气管,你不想我再得上肺结核,对不对?”
因为爸爸得了肺结核,所以日本人来的时候,我和母亲仍然滞留在香港。当局早就觉得战争必定会爆发,所以大多数英国妇女和儿童,包括玛丽和我学校里的其他朋友,早在18个月前就已经撤离了。如果不是害怕结核病发作,妈妈不会有借口留下来护理他康复。
爸爸从来不相信日本人会发动进攻,所以他很高兴她能留下来,而我也不想独自一人离开。妈妈给他补充了大量的蛋白质,还把他的床挪到阳台上,这样他就能呼吸到很多新鲜空气。当大雾笼罩山顶的时候,她就会把他拖上车,摇下车窗,把车一直开到浅水湾。渐渐地,他恢复了,但由于健康状况不佳,他还是不能参加志愿军。
感谢上帝。如果参战,即便爸爸能在战争中死里逃生,他也会被囚禁在九龙的战俘营,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和平民一起住在赤柱。
我把床单晒在阳光下。床垫还放在阳台上通风,所以我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雷声突然隆隆响起,我跑到外面。雨横扫过整个绿野,人们慌乱地找寻避雨的地方。所有东西都湿透了。
妈妈泪流满面。“我受不了了。”
“或许,我们今晚会睡在潮湿的充满石炭酸臭味的床单上,”我说。“但那也比被臭虫活活吃掉要好,你说呢?”
“振作起来!”爸爸把妈妈搂在怀里,不满地看了我一眼。
“对不起,”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故意要那么说的。”
***
从那以后,我就很少见到爸爸的烟斗了。有时,我看到他弯腰捡起被丢在路边的烟头。他从那里面收集到很少量的烟草,然后混上干番薯叶和卫生纸——实际上就是从《香港新闻报》上剪下的纸片。
很快,种种迹象表明,我们的邻居们也因为房间太小而苦不堪言。他们把旧床单缝在一起,拼了个帘子,把房间一分为二。与钱伯斯家和莫里斯家共用厨房和卫生间也很麻烦。我们时常就谁负责打扫公共区域而争吵。
我记得我是去年二月第一次见到那两对夫妇。那是我们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吃过糟糕的晚餐后,我和父母站在我们的房门口(这扇门划分了我们的区域)。一位花白头发的男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是香港大学的教授斯图亚特·莫里斯,”他说。
一个看起来很文静的女人从行军床上爬起来。“我是他的妻子,戴安娜。”
我看到另一个女人熟睡着,身上盖了件很大的棕色外套。一头红色的波浪发散乱在枕头上。
“请你们原谅,我妻子起不了床,”一个身材魁梧,留着黑胡子的男子走上前。“她得了很重的感冒。这里晚上太冷了。我们是钱伯斯一家,托尼和杰西卡。欢迎来到赤柱!”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妈妈伸出手。“你去年是不是去了节礼日[1]聚会?”
“是的。我怎么会忘呢?”托尼·钱伯斯用手拍了拍额头。
他棕色的眼睛微笑着看着我。“小姑娘,你就是那位女骑师,对吗?”
“我可受不了马,”母亲插话说,“他们会让我打喷嚏。好了,我们得走了,还有事要安顿。我们肯定会再见面的。”她以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方式大笑起来。我跟着她穿过门口,觉得尴尬至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那时起,我就常在学校见到莫里斯教授,因为他是我的拉丁文老师,而他的妻子帮我们辅导法语。但钱伯斯一家不常与外人打交道。
***
发现臭虫之后,妈妈坚持让我做清洁。她要求我每天都擦洗房间的各个角落,然后还要洗衣服。我用碱液肥皂洗衣服,一直搓到手都流血了。
“靠一边去,”一天早上我做完家务活儿,妈妈对我说:“真受不了你总在我眼前晃。”
“我从没挡过你的路。我一直抱着洗衣板在给你当牛做马。你就不能多干点儿活儿?”
妈妈举起她的手。我躲闪开,母亲的手还没落到我身上,杰西卡·钱伯斯在门口探头探脑。“你女儿偷了我的唇膏。”
妈妈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不然还能有谁?孩子们都管不住了,偷东摸西的。”
妈妈严厉地看着我。“你拿钱伯斯太太的口红了?”
我把手指交叉[2]在背后。“当然没有。”
“警告你,纸里包不住火,”杰西卡吐了口痰。“如果你再敢来我们的房间,你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