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走在去饭堂的路上,空气中弥漫着厕所散出的刺鼻的恶臭,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美好的阳光透过路旁紫荆花树的叶子留下的斑驳影子。我们的房间既破旧又狭小,今天早上妈妈都把我推到屋外了。
我们已经在赤柱住了一个多星期,我发现我的一些同学也在这里。是同学,不是朋友。我的朋友们和玛丽差不多是前后脚离开香港的。
我看到露丝和查尔斯正蜷在前方的灌木丛后,于是放轻脚步。他们正盯着一群往卡车上装罐头的欧洲男人,那车停在被大家称为货仓的仓库边上。日本人和印度警卫坐在一边抽着烟。
“那些罐子里是什么?”我低声问查尔斯。
“食品。”
“所有的食品都归他们了,为什么就不能分我们一些呢?”
“这是我们的食物,是他们入侵前政府藏在这儿的,就是为了让我们在封锁期间能有足够的东西。日本人偷走了这些东西,就像他们偷走香港一样。”
我手搭凉棚,看到每次警卫看向其他地方的时候,就会有某个欧洲人把一两个罐头扔到沟里。一个黄褐色头发的男子甚至绑紧裤脚,把破了袋子的糖装进这个临时做成的口袋里。这个男人朝守卫那边走去,走到不远处的灌木丛后(可能是假装去小便),把糖统统倒进了肯定是他提前藏好的麻袋里。
过了一会儿,等这些人走了,查尔斯招了招手。
我跟在他后面爬到沟里,能捡多少捡多少,把外套塞得满满的:一罐草莓酱,一盒土豆,还有一个牛肉罐头。
查尔斯也是,露丝还塞了一包饼干到口袋里。
我跟着他们爬到路边,却被一个从货仓后跳出来的金发男孩挡住了去路。“交出来,”他吼道。
我坚定地说:“谁发现就是谁的。”
“那些人是香港警署的,”男孩冷笑道,“你抢的是他们的战利品。”
“胡扯!”查尔斯瞪着他,两脚分开、站定。“警察才是强盗。按理说,他们该把这些分给我们。算了,那里还有很多。我们只拿了些自己带得了的。”
那个男孩举起拳头,朝查尔斯挥去。就在快被击中时,查尔斯挪到一边,腾起到半空中,扭转身体,飞起一脚踢开了那男孩的拳头。
我的嘴张得就像正在吃食的金鱼。我听说过中国功夫,但在此之前从没见过实战。
“我以后再找你算账。”那男孩一边喊一边朝后退。他爬过那道沟,消失在仓库后。
查尔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见过他和一些粗鲁的男孩在一起晃悠。他是谁呢?”
我耸耸肩。查尔斯看着我,也耸了耸肩。他转过身,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旁边,想着把我的战利品赶紧带回“印度营房”。
***
春天潮湿闷热的天气取代了冬日的寒意。我伸着懒腰,清晨的阳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窗子,倾泻到屋里,空气中弥漫着水汽。舌头舔着上唇上的滴滴小水珠,我尝到了盐的味道。现在已经是五月下旬,再过两周左右的时间,潮热会比现在厉害十倍。
如果能回到家里我那舒服的房间就好了。我常常睡在吊扇下,炎热的夏夜,风扇呼呼地摇着催我入睡。在蚊帐下,我还会想象着自己身处在一张透明的帆下,正漂浮在大海上。不过在赤柱,我很快就会全身湿透,也会浑身布满蚊子包。这让人不寒而栗,因为那些蚊子可能带着疟疾病菌呢。
翻来覆去,透过凹凸不平的床垫,我能感到骨头硌在石头地面上。我曾梦到过早餐:有培根,鸡蛋,烤面包,果酱,还有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我已经吃够稀粥了;我总是狼吞虎咽地捞着米,喝着汤,然后还想要更多。上次吃蛋还是复活节的时候,守卫给了我们每人一个鸭蛋。日本军官并没有对我们做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情,他们跟我们保持距离。我们刚到这里时,守卫甚至还不时给孩子们一些糖果。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们什么也不给我们了。无以果腹,我瞄了一眼爸妈,他们正在自己的床垫上呼呼大睡。他们都瘦了很多,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我爬下床,穿上一条棉布裙。它挂在我瘦削的肩膀上,不过觉得凉快舒适些。屋外,为了打热水,人们已经在清晨排起队,那个在货仓偷袭我们的金发男孩在队列前头占了个位置。昨天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德里克·希金斯——一位老师叫他时我听到的。在被拘禁的人里面有很多老师。大人们说我们这些孩子已经跑野了,所以,一个礼拜前,一群家长决定要开始组织上课。这是件好事,不然我会无聊死的。
德里克说一口流利的中文,我还见过他和欧亚混血男孩在一起。那些男孩的母亲是嫁给英国警察的中国人。他光着脚慢腾腾地向我走过来。和大多数孩子一样,几周前我也不穿鞋了。我的脚底经过粗糙地面的打磨,现在已如皮革一般坚韧。
德里克用手理了理他稀疏的金发,瞪眼看着我。“你要去哪儿?”
“不关你的事!”
我走到墓地,坐在一块墓碑后,想着查尔斯。我已经养成了打晚饭时站在他旁边的习惯,但他几乎不跟我说话,我也因为太害羞而没有主动和他说过话。每当我看到他时,心里都如小鹿乱撞,真希望他能像我喜欢他那样喜欢我。
我与男孩子打交道的经验非常有限,只有校园舞会上那些脸上长满粉刺,笨拙地要接吻的英国小男孩,当然还有吉米。他曾叫我“小妹”。我不介意吉米把我当成他的妹妹,对我而言他就像哥哥一样。但我不希望查尔斯这样想我。我希望他怎样看待我呢?肯定不是像对妹妹那样……
我从墓碑后四下看去。德里克·希金斯正边往山上走,边左顾右盼。他要干什么?哼,如果他觉得能找到我,那他的算盘就打错了。我整好衣服,准备跑开。鸟儿在灌木丛里的鸣叫突然沉寂下来,我双腿后面的汗毛竖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是鬼?墓地里也许到处都是……
我转过身。一只大猫蜷缩在灌木丛里。两只眼睛在条纹脸上闪闪发光,巨大的胡须微微颤动。
哦,我的上帝!它正准备跳出来。
我一跃而起。“老虎!老虎!”
“别傻了,”德里克边喊边追我。“香港才没有老虎呢。”
我跑到主路上。查尔斯正拎着一桶水在前面走,我急忙冲向他。
“慢点儿。”他放下水桶。“这是热水。”
看着德里克逃跑的样子我尽力忍住不笑。
查尔斯把手在短裤上擦了擦。“他为什么追你?”
“我告诉他我看到老虎了,他不信。”
“是不是光线恍惚,你看错了?”
“我看到是只老虎,我肯定。”
“好吧。”他拎起水桶,小心地平衡重心,看了我一眼。我们四目相对,我的心脏乱跳,那咚咚声他一定听到了。
这时有人喊我,是爸爸来了,他嘴唇紧闭。爸爸擦了擦额头,呼出一口气。“你去哪儿了?我刚知道一个警卫被老虎伤了。”
我应该追上查尔斯,告诉他一声吧?但爸爸抓住我的手,把我带走了。
7
我一刮干净早餐粥碗里的最后一粒米就站起身。越快做完家务,我就能越早逃离这间小得可怕的屋子。
我端起爸妈的碗,拿到厨房。爸爸从楼下小贩那儿买了些草木灰和猪油做的碱性肥皂。问题是那人往配料里放了太多草木灰。肥皂碱性太强,灼烧着我的皮肤,但我刷牙、洗澡、洗碗都只能用它。
我把一早排队打来的水倒进盘子里,用小刀从肥皂上刮下些碎屑。把早餐用过的碗浸到肥皂水里,再用一块破旧的布擦洗,之后就拿回了房间。洗过碗的肥皂水还要留下来冲洗恶臭的厕所。
“据说有人想办法逃出去了,”爸爸一边刮胡子,一边抬头看我。
“我想没那么容易从赤柱逃脱吧?”妈妈在床垫上咕哝道。“我是说,我们这儿三面都被大海和铁丝网围绕,通往村庄的小路上也一直有人把守。”
“亲爱的,好像有两三拨人已经成功逃出去了。不过他们会发现要彻底逃脱很难,因为这儿离中国大陆未被占领的地区还很远。”
“如果消息属实,日本人会惩罚我们剩下的这些人的。就像那次仓库遭袭后,他们曾让被捕的警察在大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个小时。”
“那倒未必。他们不会让别人看到自己这么丢脸。”
“我倒是很奇怪怎么没人组织个逃跑委员会。”
“我们这里乱七八糟的委员会已经够多了,弗洛拉,”爸爸生气地反驳道。
“有人组织委员会去抓老虎吗?”我还没告诉父母我差点就成了老虎的晚餐。
“没有,而且你绝不许靠近灌木丛半步,凯特,”爸爸说。
“我保证。”见鬼!我没法再自由地四处溜达了,也就没法抓住本就微乎其微的机会和查尔斯不期而遇了。
***
一周之后,我正沿着印度营房前通往旧足球场的小路闲逛。那块大家口中的“绿野[1]”和我童年小人书里传统意义上的绿野可一点儿都不像。我们刚来时天气干旱,那里就是一块皲裂的荒地,夏天雨水过后现在这里又成了乱糟糟的湿地。但至少孩子们可以在这里玩耍。
我整整一上午都和父母待在一起。他们一直在为下一次卖掉妈妈的哪件首饰来买食物争执不休。我抿着嘴不说话。要是我们都饿死了,还要首饰干什么呢?我们每餐只能吃到几小块变质的鱼肉,或几勺寡淡无味、咬也咬不动的炖牛肉。饭里掺进了沙沙砾,蟑螂粪,有时候还有象鼻虫。真恶心!
一个姜黄色头发的男子从对面走过来。太阳把他的皮肤晒得通红,他宽松短裤下露出的腿让我想起两截生香肠。
“你好啊,小姑娘?”
“什么?”
“请别介意,”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我叫鲍勃。”
“我叫凯特。您好!”我伸出手。
“再好不过了,”他微笑着回应。
“您的家乡在英国哪里?”
“纽卡斯尔。你这会儿有事吗?”
“没什么事。其实我正烦着呢。”
“别烦了。我来教你个游戏吧,是我年轻的时候玩的。我们叫‘开炮’。”
鲍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空罐头盒。罐头标签上有梨子的图案。他一定也偷袭过警察的仓库。他把罐头盒放在场地中央,又从四周找了几根小木棍。然后他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个网球。“你看,这是场比赛,”他说。“把罐头和棍子全部撞倒,谁用的回合少,谁就赢了。”
我投了三次才全部命中,然后把球递给鲍勃。“该你了。”
这时从印度营房门口传来大声的呼叫。“凯特,赶紧回来!”
“抱歉,我得赶快回去了。我们下次再玩,可以吗?”
“没问题,什么时候都行,小可爱。”
在楼梯口,妈妈一把拽过我,拉着我进了屋。“离他远点!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我惊得下巴都掉了。“您说什么?”
“他是个粗鲁的北爱尔兰警察。”
“我还以为他只是口音和我们不同。刚开始我根本听不懂他说话。”
“我不希望你和他那种人混在一起。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那些警察从学院那边调到这儿来。”
“他们修葺了在绿野另一边的宿舍,我猜是他们在圣史蒂芬斯那边太拥挤了。”
“委员会本可以在那儿安顿些家庭。那样会合适得多。”
“我觉得有警察搬过来,您应该高兴。”
“是吗?那又是为什么呢,小姐?”
“您看,首先他们承担了所有繁重的活计。”
妈妈睁大眼睛瞪着我,但我继续道。“一切都更有秩序了。我们领食物时也不用排那么长的队了。”
母亲嗤之以鼻。
“他们还在玻璃门上贴了个代表胜利的字母V,”我说道。“我认为我们应该感谢他们。”
“你是在跟我顶嘴吗,凯特?”妈妈顿足道。“如果是,我希望你现在就住嘴。”
“我觉得您有些偏执了。”
我从房间里跑了出去,在楼梯井撞上了爸爸,差点把他撞翻。但我却没有停下来道歉。瞥了他一眼,我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如果我和他说起鲍勃,他一定会站在妈妈那边。这些日子,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迁就母亲。
我一路顿足发泄,走上海岸线边上的小径,这才放慢脚步,静静聆听潮声。闭上眼睛,我想象着海浪涤荡全身,波涛将赤柱的污浊冲刷殆尽,也把我送回山顶。
***
在轰炸前两天的那个晚上,爸妈去半岛酒店参加“钢盔舞会”。舞会是为了募捐,给英国购买轰炸机。母亲对我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有很严格的要求。从这饮食戒律中解脱出来的我,蹲在家仆们的餐桌前吃炒饭。
只要爸妈出门去应酬——这是常有的事,我就会和仆人们一起吃晚饭。我父母从没发现过。他们不喜欢中餐,我却甘之如饴。
我从盘子里夹起一筷子爽脆的白菜,蚝油流到下巴上。我端起碗,像苦力们一样把米饭扒拉到嘴里,然后像当地人一样打了个饱嗝,表示对菜肴非常满意。(只有一次,我不小心在母亲面前也打了个嗝——被冷嘲热讽了好几天。)
阿虹坐在矮脚凳上,她的屁股一如既往地从凳子边上耷拉下来。她微笑着,金牙在昏暗中闪着光亮。“小宝,”她总这么叫我,“多吃点。”
仆人们八卦着山顶其他家庭的家长里短。我也想加入,但那样就必须得区别那复杂语言里的不同声调,声调不同词意就不一样,而我总是说错——虽然我几乎都听得懂。
话说回来,爸妈是不喜欢我说广东话的。“这不合规矩”,这是他们最常用的解释之一。而且我一说错,就会被吉米嘲笑,不过他却对我的语言掌握得堪称完美。
饭后,我上楼溜进妈妈的衣帽间。衣橱里挂满了专业裁缝模仿《Vogue》[2]杂志剪裁出的最新潮的衣服。我偷偷试穿了妈妈的一件晚礼服,还在耳后洒了些香奈儿5号。我对着镜子左右端详,顺着肌肤理平丝绸,又抹上亮红色的口红。这时阿虹走了进来,把我骂了一顿,让我赶紧上床。我有些生气,心想阿虹还是把我当成孩子。
***
如今我愿用一切来换回阿妈那对待小孩子一般的关爱。我望向地平线。阿虹在哪里呢?她和吉米回到中国大陆的家乡了吗?我无从知晓。九龙山那边的大型村庄,我只去过一次。九岁时父母还带我去过一次上海。比起偏远沉寂的香港,那是个高度开化、生机勃勃的城市。然而返回殖民地后,我还是庆幸自己又恢复了日常生活——工作日上学、周末去骑术学校。
想到最爱的小马,我转着翡翠手镯,咸咸的泪水流到嘴边。梅里没在轰炸中被炸死吧?现在谁在照看他呢?我抽噎着,拭去两颊的泪水,走下小径。为旧日时光哭泣是脆弱的表现,我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回到印度营房,因为顶撞妈妈,爸爸惩罚我,让我去清扫恶臭的厕所。堵塞的下水道散发的味道让我不禁干呕,我不得不尽力压住胃里反涌上来的午饭。
下午我去上学,经过绿野时,踢到了一块鹅卵石。但那其实不是块石头,而是块硬糖。我偷偷摸摸地剥下玻璃纸包装,把它一口塞进了嘴巴里。
糖果的作用立竿见影,它让我加快脚步,一路小跑起来。等到了学校大厅,糖果的能量减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愧疚。我独吞了那块糖,没拿出来和大家分享,是多么自私啊。我永远无法承认自己做了这样的事。
莫里斯教授布置过拉丁语作业之后,我坐到查尔斯身边。他一定会像以往那样无视我吧。可他竟然微笑着对我说:“很抱歉我没相信你说的关于老虎的那件事。因为一般来说,它们不会在乡间游荡。”
“没关系。要不是亲眼看见,我也不相信。”我们四目相遇,我浑身涌起一阵兴奋的战栗。“今天早晨,”我说,“我碰见了一个搬进我们边上宿舍的警察。他教我玩了一种叫‘开炮’的游戏。可是我妈妈不许我再和他说话了。”
“这个嘛,容易搞定。”查尔斯沉思了片刻,露出让我心跳加快的迷人微笑。“我让他把那个游戏教给我,我再教给其他孩子。如果大家都和那个人一起玩,你妈妈就没理由再拦着你了,不是吗?”
“妈妈除了抱怨什么都不做,还让爸爸围着她转。她真是不可理喻。”
“我想她是因为还难以适应这里的生活。”
“应该是吧,”我咯咯直笑起来,抓住他的手,一把把他拉起来,“走!放学了。我们带露丝一起去找鲍勃,去执行你的计划吧!”
注释:
[1]绿野:由草地组成的乡村公园。
[2]《Vogue》杂志:创刊于1892年的一本综合性时尚生活类杂志,被誉为“时尚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