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萨跳下拥挤喧闹的校车,随后便遇到了他这世上最讨厌的一件事——家里空荡荡的。再一次空荡荡的。他紧张地扫了一眼悬崖,耸了下肩,让书包从他瘦弱的胳膊上滑落下来。随后他抓住书包,一把扔到门廊那儿,接着奔向橙园。一路上,他的凯兹鞋和蓝色牛仔裤的下摆不断摩擦着泥泞的小路。
暑假开始了,这无疑挺让他兴奋。三年前,他小学二年级才上了一半,就和母亲一同来到了这里。尽管一开始他并没有多兴奋,但在这间黄色房子里,他学会了感恩。在家里和在山脚的小镇安迪森恩是不一样的。在家的时候,只要他母亲心情不错,他也会感到很惬意。但小镇里弥漫着紧张感,满是对陈规旧俗的否定。新思想和老观念的奇怪混合给这个小镇造成了无穷无尽的烦扰:脾气暴躁的老渔民用上了手机,而他们愤恨不平的妻子却依然在用屋后的大木桶洗衣服。年轻人不愿穿格子和条纹交错的衣服,而长辈则嘲笑他们虚荣媚外。时尚鲜艳的路标可能会在一夜之间神秘消失,却充当了第二天晚上篝火的燃料。那些守旧派会围着奇幻多彩的篝火又唱又跳,只是因为他们又一次阻止了文明与进步。
有时,民众间的这种截然不同似乎快要爆发了,不过目前为止,镇上的人们努力压制住了这种冲突。但只要小萨走在镇上,他就能感受到这种情绪。镇民们不自然的微笑和握手里潜藏着的情绪恶化了守旧派对新派的排斥。进步与守旧总是这样,格格不入。
还有那气味,小萨虽然一开始觉得那气味很恶心,但慢慢地,他已完全适应。这是一种被丢弃的小鱼儿在阳光下腐烂的气味,与橙子成熟了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好像附着在小镇的每一件东西上。
但大多数时候,小萨会待在家里。他喜欢在家慢节奏的生活,这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爸爸去世后第一次放松下来。只要他妈妈不跳下悬崖,他的生活还是幸福美满的。
小萨走进了果园,找着他的那棵幸运树,然后就像以前那样打量着最好的橙子。就像每天放学时那样,他沿着树枝一个个地去察看橙子。这一个还不熟,这个有点掉色,这个上面有虫子,这个……哈哈,他找到了最好的那个。小萨小心地把橙子摘下来,便顺着树干滑了下来,他头顶上的橙子树果实累累。他用指甲刺入橙子的顶部,剥开它柔软的皮。真是完美的橙子,他咬下一口,橙汁就顺着他的下巴流了下来。他心满意足地尝着橙子,却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
暑假到了,有一项重任在等着他呢。
几星期前,他开始听到有关悬崖的流言。一开始,他并不相信,他觉得他妈妈不会做出那样的蠢事。但是之后他是亲眼看到了这一幕。那天大雨倾盆,雨水冲毁了公路,校车也不得不绕路。
看上去,她似乎要飞起来了。她的胳膊高举,站在悬崖边缘上,近得已经看不到脚下的地面。当校车在灰蒙蒙的雾气里驶来时,一切似乎都进入了精致的慢镜头。小萨无助又惊恐地透过污浊的窗户看着,他妈妈似乎正在决定要不要跳下去。也就在这时,他暑假的任务明晰了:他要去了解爸爸临去世时和他说的上帝了。在那之后,也许他就能明白为何生活会像现在这样一团糟。
但这又不好实现。因为现在加布里埃拉不准他说关于上帝的事,所以有关上帝的任何问题他问也不能问。然而,小萨身体里却有什么东西在呼喊着,推动着他,让他去了解那位遥不可及的上帝。他之所以这么想了解上帝,一部分原因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父亲即使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时仍那么平静,但更重要的理由是他对美好、幸福和纯洁事情的向往是那样强烈,他会做任何事去满足这种向往。而且,这也是他父亲至死坚信的事。
尼古拉斯生病时,曾经推开了小萨递给他的一碗汤,那时他已经几天没进食了。他说道:“小萨,世上有比这重要的事情的。我死了以后,会和上帝一同去天堂。”
“我能和你一起去么?”小萨很快问。
尼古拉斯摇了摇头:“你还没到时候。但如果你坚信上帝,有一天我一定会在天堂见到你的。”
他试着留心听他说,但却集中不了注意力。他爸爸一个月前还那么健壮,现在却骨瘦如柴,说话都断断续续喘着气。小萨想把他从床上拉起来,把他带到后院和他一起玩抓人游戏。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看着他爸爸眼睛下那瘀青的黑眼圈,试着去理解他的话。他很害怕,像是什么很糟糕的事情正要发生,而他却无力阻止。
“只有男人能去天堂么?”小萨问。
他爸爸咧嘴笑了笑:“不,儿子,只有认识耶稣的人才能去那里。”
“噢……”小萨低下了头。他觉得爸爸丢下他们一个人去天堂很不公平,而且他和妈妈在没找到耶稣前都不能和他一起。他想出声抗议,但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爸爸已经闭上了眼睛。也许他又睡着了。
小萨等了一会儿,想说出心里的话。但是爸爸的眼睛一直闭着。最后,他再也等不了了。“那么,”他迫不及待地问,“他在哪儿呢?”
“什么?”尼古拉斯挣扎着应答。
“耶稣,他在哪儿?”
尼古拉斯闭着眼,却努力用那曾经强健的手握住了儿子的手。“他无处不在,儿子。你要做的就是去寻找他,上帝允诺你,寻找的,就寻见。[1]”
好吧,可这并不简单。但小萨还是开始在客厅找了起来,把每一个枕头都翻过来,仔细地看着屋里每张椅子、沙发和桌子的下面。接着,他依次在厨房、餐厅、厕所和卧室里寻找着。接着,他跑了出来,到了后院,越过他和他父亲的棒球手套时,他更是有点儿不耐烦了。他在院子里一寸寸地寻找着,连禁止进入的工具房都不放过。长时间的搜寻一无所获后,小萨非常失望。
小萨怒气冲冲地回到爸爸的房间,想告诉他,耶稣也许是无所不在的,但至少他绝对不在他们家。
匆忙中,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屋子里的一片糟乱,直到他置身事中。一些陌生人冲进了卧室,他们都穿着前面有蓝色徽章的同样的衬衫,神色庄重。一辆手推车停在他父母的房间,手推车上蒙着白床单,所以小萨不知道车上有什么。也就在那时他才意识到,他爸爸已经走了。
小萨呆呆地站在那里,蓝色制服的人和他母亲轻声说着些什么,站在他父亲最后一次看他的地方和他母亲轻声说着些什么。
“妈妈?”
没有人听见他说什么,就算听到了,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妈妈!”他尽可能地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爸爸呢?”
几个穿着蓝衣服的人看了看他,但当他看向他们的时候,他们很快避开了他的眼神。两个穿着蓝衣服的人很快推走了盖着白床单的手推车。
加布里埃拉没有动,只是坐在床上目送着手推车穿门而去。
“妈妈?”
这次她看向了他,但似乎都不知道他是谁了。小萨往前靠近了点:“是我,妈妈,我是小萨。怎么了?”
屋子里唯一的一个男人向他妈妈走去,轻声说着些什么。他的声音太小,小萨根本听不见。男人又给了他妈妈什么东西,接着准备出门远去。走到一半时,他回头走向了小萨,男人怜爱地揉了揉他的头发,随后静静地离开了屋子。
小萨捋高了自己的头发,随后又把它抚平,期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母亲,之后又跑过去和她坐在一起。他什么也没说,她也是,只有墙上的时钟的指针静静地转动着。
小萨突然看着旁边的桌子:“他忘了他的手表。”
“什么?”
“爸爸忘了他的手表。看,就在这儿。”
加布里埃拉再也忍不住,边抽泣边靠近了他:“他走了,小萨。你爸爸走了。”
“走了?他去哪里了,他是准备搬去天堂么?”
她久久地呆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甚至小萨都觉得她可能没听见他问了些什么。最后,她答道:“是阿,小萨,你爸爸去了天堂。”
她说这话的语气让他觉得,天堂终究可能不是一个好地方。
但那天在校车上时,小萨想起了他爸爸的话,小萨就此对尼古拉斯许下了一个承诺——他会再次寻找上帝。这一次他一定要找到他,这样他们就能团聚了。
这时他又想起了当他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妈妈在悬崖上摇摇欲坠的身影时,他又向他爸爸许下了另一个承诺,他不会丢下妈妈的。
果园里,小萨把最后一瓣橙子丢进嘴里,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手,随后伸进口袋,拿出一张破旧不堪的传单。当他读这张传单的时候,他觉得它会改变一切。暑假已至,他对自己说,是时候做家里的男人了。
注释:
[1]马太福音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