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萨回到家时,加布里埃拉正在厨房做晚饭。“扑通”一声,小萨就在龟裂斑驳的木餐桌旁坐了下来。
“晚上吃什么?”
“嗯,你好?”
“对不起,妈妈。你好。晚上吃什么?”
加布里埃拉笑着摇摇头,一如往常,儿子的搞怪总会把她逗乐。“嗯,我觉得,要用你最爱吃的来庆祝你放假。”
“比萨?”
加布里埃拉点点头。“是的,比萨。”
“有火腿和菠萝?
“可不是么?”
小萨歪着嘴龇牙一笑,还捋了捋乱了的卷发。“谢谢妈妈。暑假让我太激动了。”
“你知道,今年夏天果园可是要做很多事。最近劳尔的身体一直不舒服,我希望你去帮帮他。”
劳尔是果园的工头。妈妈说,她小时候住在这儿的时候,劳尔已经在打理果园了。他们刚搬过来时,果园的橙子树都还不会结果。他妈妈说,果树能活下来,全靠劳尔对果园全天候的精心照料,他不忍心看着树死掉,便常年连家都不回。过去三年来,为重振果园,他们勤奋耕耘。现在第三年,果园终于迎来了丰收。
小萨觉得,劳尔看上去老得地老天荒似的,无论怎样都不应该操劳了。但妈妈又说劳尔需要果园,就像果园需要他一样。不管怎么说,他喜欢劳尔,也很乐意去听他讲以前的事。
“你不用担心,”小萨说,“我在劳尔身边都观察学习这么久了,我知道怎么做。那现在我是要做老板了吗?”
她看向了别处,笑了笑。“才不是,还是劳尔说了算,但你要做他的左右手。”
小萨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摸着口袋里的传单。妈妈现在心情好,可能是坦白的好时机。他一下子鼓起勇气,把传单从口袋里拿出来,摊开在桌子上。
他的举动引起了加布里埃拉的注意。“那是什么?”
“嗯……这个……”
她刚刚还在揉面团,现在已经停下来,并转过身。看到了传单,她手往围裙上擦了擦就朝着桌子走来。
小萨赶紧用手捂住传单。
她坐了下来。“那是什么,小萨?
“你得答应我,你不生气。”
“啊哦,”她说,“这听着就不像是好事。”
“妈妈,我知道你不准我去,但对我来说,这真的很重要。”
“嗯……”
“但我现在快长大了……”
“你才十岁。”
“我觉得现在有些事我可以自己做主了。”
加布里埃拉叹了口气。“小萨,把手拿开,让我看看那是什么。”
小萨身体慢慢地往后靠,战战兢兢地把手从纸上挪开。
加布里埃拉瞬间脸色僵硬,并起身回到了厨房的料理台前,开始摔面团。“儿子,你知道我对这些东西的态度的。”“是的,女士。但那些并不是我的想法。”
她站着一动不动,随后慢慢转过身,一脸不为所动,说:“抱歉,小萨,我们不讨论这个话题。”
小萨想要反驳,但她举起了手。“我知道你很好奇关于上帝的事,但我听说过这些帐篷奋兴会都是串通好的,医病救人是假的,他们说的故事谎话连篇,而且他们还会把别人的钱通通骗走。我不会让你上当受骗。”
“可是妈妈,爸——”
“——爸爸错了。”小萨只是盯着妈妈看,张大了嘴,而话语却凝固在空气中。爸爸错了?但是对关于上帝的事,他是如此确信,而且还如此快乐。一件给他带来这么多喜乐的事,他怎么可能搞错呢?他看着妈妈,她绷紧了脸,神情坚决,同时他也回想了爸爸临终的脸,是那样的和平与满足。似乎,他还很确信。
只觉一阵战栗传遍全身,小萨恍然大悟,连他自己也大吃了一惊:错的人是妈妈。他的妈妈,错了。
“给我听清了吗,小萨?”
他合上嘴巴,坐直身子。“明白了,女士。”说着,他就把传单折起来收好,塞回口袋里。而他打算做的事,连他自己也怕。他从来没有故意叛逆过妈妈,而现在这却是他唯一能做的。毕竟,这是他要遵守的诺言。
明明是庆祝放假,但晚餐的气氛紧张而拘谨,就连比萨大餐也食不知味。妈妈努力在弥补,一直和他谈论暑假和有什么好玩的事可以一起做。但小萨知道那都只是说说而已。自从爸爸去世,他们都没有做过什么好玩的了。
“去海滩捡贝壳玩一整天怎么样?”
“当然好,妈妈。
“或者我们把午餐打包好,去悬崖边上野餐。
“悬崖?”
加布里埃拉迅速地移开视线。
“看吧,妈妈。没关系的,你不用再哄我了。我都十岁了,你忘了吗?”
她牵强地笑了笑,“是啊,我的小大人。”为什么小萨觉得自己非得要变成熟?加布里埃拉看着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惊讶地发现,小小年纪的他竟然这么一本正经。那个小男孩去哪里了?她知道,从尼古拉斯去世以来,她一直都令他失望,也找不到挽救一切的力量。她的心早已枯干,她曾有的力量也荡然无存。上帝啊,她想。我怎么如此沉沦在自己的痛苦里,连小萨需要的也无法满足?小萨会怎么想我?
她站起身来,清理了餐桌,在一阵乐观情绪下,告诉自己,要成为小萨需要的妈妈,现在也为时未晚。但是当她把碟子叠放在水槽,倚靠在那时,现实又一次当头淋下。这吸走她所有能量的绝望是否会有尽头?她还能感觉正常起来吗?每天醒来,都充满期待,而不再惶恐不安?
“妈妈?”小萨的声音吓了她一跳,他正把他的杯子拿到水槽。“需要我帮你吗?”
“不用,你走吧。”
他看到她双眼湿润了,想说点什么,却又转过了身,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她的不快乐正是他不得不叛逆的原因。如果上帝能让重病的爸爸快乐,也许,他可以让妈妈开心起来。“好吧,”他说。他不想离开她,但他要做一个男子汉,让一切恢复正常。“我很快就回来。”说着,他就走出了家门。
小萨沿着泥路一直跑,到了果园,一直跑到他最喜欢的树才停下来。倚靠着熟悉的树干,他慢慢滑下,又拿出来传单,读了起来。奋兴会是在星期天举行,只有两天的准备时间。他从他的口袋里取出一根铅笔,开始列出他需要做的一切事情,并为他的使命做好准备。奋兴会是在普瑞塞皮欧斯小镇举行,沿海岸线走的话,离这里大概十英里。要是任何人发现他违背妈妈,后果不堪设想,为了不冒这个险,他必须走路去。也就说,星期天早上他要早早出发。他也许能找到一个人能在奋兴会后开车送他回家。
“哈喽,萨谬尔[1]。你好吗?”
小萨猛地抬起头,当他看到是劳尔向他走来时,他才放松了警惕。他把传单和铅笔塞进口袋里。“你好,先生。我挺好的。您呢?”
劳尔的英语说得不是很好,但他喜欢和小萨练习。“我还活着呢。”他一边说,一边耸了耸肩。
小萨笑了,一蹬腿,站起身来,跟着劳尔来到他休息的老地方:一辆木拖车的车厢。拖车很旧,已经闲置多年了。
“我看到你拿着教会的传单。你会去吗?”
小萨伤心地摇摇头,“不,先生。妈妈不准我去。”
“哼,”劳尔咕哝着,还一边摇晃着脑袋。“为什么你妈妈那么不喜欢上帝?”
小萨耸耸肩。“我想是因为她觉得爸爸去世是上帝的错吧。”
“啊,这样啊。”
“是吗?”
“是什么?”
“我爸爸的死真的是上帝的错吗?”
劳尔想了一会,最后他说,“我想你要去找教堂的萨利纳斯神父谈谈。”
“你觉得他会知道?”
劳尔点点头。“嗯,我觉得他会知道。”
小萨却并不那么确定。他曾偷偷去过几次科洛尼亚教堂,透过窗户偷看过萨利纳斯神父讲道。他真的很老,甚至比劳尔还老。他对众信徒讲道时,小萨看他昏昏沉沉的,像是无法保持清醒。“我不知道。”
“如果你想去,我带你去!”
小萨察觉劳尔的声音里带有一丝催促,这让他感到讶异。他仔细地看着他,不禁注意到劳尔有些泛黄的牙齿,这也让他的微笑变得独一无二。
“我不知道,”小萨说。“晚点再说吧。”
劳尔耸耸肩,这让小萨觉得他刚刚语气中的催促不过是自己的想象。“好吧。”
拒绝了劳尔的好意,他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他对奋兴会有一种好感。小萨希望自己能找到他爸爸在他去世前曾试图告诉他的是什么。他把手放进口袋里,摸着里面的传单,内心翻腾,期待着不久就会有好事发生。
那晚晚些时候,小萨躺在床上,又检查了一遍他打算带去的东西,只听窗台玻璃上传来尖锐的“砰”的一声。他跳了起来,想都不想谁是这噪音的罪魁祸首,便一下子打开了窗,低声说,“胡安·何塞!我在这儿!”
“跟我来!”
“等等我!”小萨低声说。“我一会儿出来。”胡安·何塞是小萨这个世上最好的朋友,也常常给小萨惹麻烦。胡安·何塞不是坏孩子,他只不过是好奇心超强,加上他老是在错的时间和错的地点出现。胡安·何塞的妈妈立了个规矩,每次他闯祸了,就要被禁足,而这简直是家常便饭。所以,这才有了他的深夜来访。如果他们想一起玩,得等他妈妈睡了以后,胡安·何塞才能偷偷溜出来。
小萨从窗台里爬下来,稳稳地跳到地上。当他和妈妈刚到安迪森恩时,多亏了胡安,小萨才这么快就学会了西班牙语。胡安不懂英语,刚从美国来的小萨也不会西班牙语,但他们都是同龄人,立即就成了最好的朋友。所以,小萨攻破了语言障碍后,他俩就可以聊天了。而且,他还得飞速学习,因为胡安·何塞是他认识的人里语速偏快的。
而另一个他们亲密无间的原因是,他们都很早就失去了爸爸。小萨爸爸死于癌症,胡安·何塞的爸爸则是为了养妻活儿要去赚更多的钱,就去了美国,但离开后就再也没有音讯了。这两个男孩会讨论在他身上可能发生的事,而且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是:他不可能就这样一个人离开。一定有某个人或某件事在阻止他回家,所以,他们还制定了去找他的计划。他们在笔记本写满了详细攻略,概述找到他后要如何解救他。
但有些村里的孩子会无情地戏谑胡安·何塞,说他爸爸已经抛弃了他和他妈妈。他不相信那些人的话,就像小萨爱他爸爸一样,他的爸爸也是他的偶像。
“找我干什么?”才刚落地,小萨就问。
“Tengo noticias de Maria”[2](我有关于玛利亚的消息。)
小萨马上打起十二分精神。玛利亚可是他一生所爱,他相信她就是真命天女,注定要和他结婚。在六个月前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就认定她了。那时他在市场上看到她正帮她父亲卖菜。她大胆地直视他的双眼,告诉他,那一捆芫荽他讲价讲得简直太离谱了。每次小萨想到她的眼睛里的火焰,他都有一种渴望,要做点什么——要挺直腰板,更努力,要比现在更加男子汉。
“她说什么?”
“她说……”胡安·何塞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拖延答案就是对小萨活生生的折磨。“你确定你想知道吗?
“胡安·何塞!”
“她说只要你答应三个条件,她就和你牵手。”他连珠炮似的说着,这是他的标志性语速。
“行……继续说。”
“第一,不能被别人发现。第二,你不能告诉任何人。第三,当她说放手时,你必须放手。”
屏住呼吸的小萨这才松一口气。他不敢相信她终于答应了。他已经都向她游说了几个月,由于玛利亚拒绝和他直接说话,游说时主要还得通过胡安·何塞来传话。
每当他在学校或她爸爸的菜摊上看到她时,他都要抓狂了。她总是甜美地微笑着,装作没事发生,可他们的通信的内容是彼此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现在要达成了。真的就要牵手了。
胡安·乔治拍了小萨的背,就像那些广场上大男孩拍彼此的后背一样,这样的场景他们都见过上千次了。“她约你星期天在海湾见面。你知道吧?”
小萨点了点头。“嗯,我知道地点。我不敢相信她终于答应了。你说她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当然是因为我对女人有说服力啦。”
小萨笑了,他太感谢有胡安·何塞这么一个好朋友了。“还有一件事,”他说着压低了声音。他松开了拳头,打开了那张传单,上面已是折痕满满。“我要去。”
“你妈妈答应了吗?”
小萨慢慢地摇了摇头。
胡安·何塞的眼睛瞪大了。“你的意思是……”
“不论如何,我要去。我必须去。”
他的朋友严肃地点了点头。那天小萨看到妈妈站在悬崖边时,胡安·何塞刚好也在公共汽车上,他看着自己的朋友当时有多么惊恐。那天之后他们谈了很多次,小萨和他说,他觉得上帝也许能够解开他妈妈的不快乐。所以,胡安·何塞明白,去奋兴会对小萨很重要,那样他就能认识他父亲说的上帝。他支持朋友的决定。“你要怎么过去?劳尔载你?”
“不,这样太冒险了。我怕他会对我妈妈说些什么,所以我必须走路去。”
“一路走到普瑞塞皮欧斯?这可要好几个小时!”他连忙说道。
“我知道,但……”他耸耸肩,“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胡安·何塞点点头。“我想和你一起去,但是太远了。我觉得这么久不在家,我妈妈会发现的。”忽然,他兴奋地摆着手,“嘿,也许我应该去!她也就罚我继续禁足罢了。”
小萨希望他的朋友可以和他一起去,因为如果胡安·何塞在,他就能更勇敢。但是,如果他真的陪他去了,他整个暑假都会禁止出门的,这会毁了他们全部的快乐。“别,你最好别跟着来。无论怎样,我答应你,我会把我了解到的都告诉你。”
胡安·何塞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好吧。”他拿起传单,准备看完就悄悄地走回家。“噢不。”他说,眼睛又瞪大了。
“怎么了?”
“日期啊,萨缪尔。那天玛利亚要和你约会牵手呢!”
注释:
[1]小萨的正式名,小萨为昵称。
[2]西班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