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
加布里埃拉站在悬崖边上,再往前走上一步,她就会坠入300英尺的深渊。她低头看着凹凸不平的峭壁一直向下延伸着,直到陡然坠入波涛起伏的蓝绿色大海。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头仰望天空,仰望天空那似乎不可企及的神秘。接着她向着天空举起双臂,双拳紧握,并深呼气。在她用生命来向大海、世界,甚至是无所不能的上帝提出挑战的这种时刻,她最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只有在这里,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她才能感受到身体里涌动的生命力。过去不是这样的。
五年前,加布里埃拉过得很幸福。她已嫁给尼古拉斯,还有了个儿子。他们将他视为生命之光,一家人过着舒适的生活。如果这还算不上完全满意的话,她觉得这也已经非常接近一个人对生活的理想期望了。
加布里埃拉大学毕业那年认识了尼古拉斯。她是贫穷的移民阿姨的养女,他是高龄父母的宝贝儿子。他们是对比研究的极好案例,一个是性格随和的典型美国小伙子,一个是火一般急性子的拉丁裔移民姑娘。尼古拉斯风格独特,令人着迷:体格健壮,在同龄人已经秃顶时还留着一头金色卷发,浅绿色的眼睛会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舒适感。加布里埃拉个子娇小,身材纤细,浓密的深蓝色长发一直垂到腰间。她长得并不算漂亮,甚至算不上好看,但是有种无穷的韵味,吸引着人们去靠近她,认识她。
接下来几年的生活里混合了不同的生活方式:刚出炉的苹果派和墨西哥玉米面饼,温馨的十六岁美式生日聚会和拉丁女孩成人礼,玩咬苹果和鲜艳的扫帚把击破糖果罐的游戏。这种多元文化的家庭生活充满了爱、温暖和安逸,只有极少数幸运的人才能享受得到。
但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之后她就带着儿子搬到了安迪森恩。这个小村子位于拉丁美洲一个偏远的岛上,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地方。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在她自己并不愿意承认的很多个日子里,她会游荡在悬崖边,试图找出她不该纵身跳下去的理由。她注视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感到了内心深处不断翻涌、要求被倾听的那种熟悉的渴望。她特别想回到过去,回到一切糟糕透顶前的那个地方。但是她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那个她完全不知道生活会有多残酷的地方了。
是生是死,是放任自己跌落悬崖,还是站着不动,尝试理清一团糟的生活,这个抉择给她带来了坚持下去的坚实信念,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决定权交到了她的手中,而不是听天由命。再加上她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掌控自己的人生,由自己来做决定的想法非常诱人。但是她十岁的儿子小萨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坠入她如此渴望的虚无,可是她绝对不会这样对小萨。他需要她,他还爱着她,尽管过去那么长时间里,她都没有关心他。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家庭对一个孩子的重要性。
在她和尼古拉斯结婚之前,加布里埃拉并没有真正的家,没有她一直渴望的那种家。自小被父母突然抛弃的她只能小心摸索着生活,而唯一指引她的人就是她那个压力很大、情感冷漠的阿姨,她说自己是别无选择,才收养了她姐姐的孩子。在一年又一年的痛苦中,她的阿姨才不情愿地嘟囔,毕竟,她是整个家唯一活下来的人。
现在,当她放任自己陷入回忆时,她总是会想起小时候对父母仅有的那些回忆。那些在悬崖边的淡黄色房子里的生活。那时她的生活无忧无虑,充满欢声笑语和关爱,没有黑暗,没有眼泪,也没有抛弃。
此刻,当她想到这些记忆时,她尝到了海风吹来的海水的咸味,听到了嘈杂的海浪声,感觉到了顽劣的海水肆意喷出的海沫击中她的刺痛。她还记得温暖怀抱的感觉,那是一种无界限的爱,一种一切都好的安全感。她希望能够永远停在那样的时间里,在那一刻有归属感,而不是绝望地感觉自己想要或需要。
可是现实不是这样的。
那些记忆,那些过去难以捉摸的片段,都发生在她的父母神秘消失在再也没回来的那个晚上之前。她常常会想,如果她能忘掉那些快乐,会不会好过一些,因为它们在她本就破碎的心上留下了巨大的空洞。她不知道但又很想知道她的父母为什么要离开她,一直以来加布里埃拉都在与这种感觉及其影响在抗争。它与她一起成长,在她身边变大、变高、变宽,就像一个如影随形的恶霸一样,不管她去那里,都会无情地跟着她。
但她的阿姨对那件事却闭口不谈,哪怕是临终前,加布里埃拉在她床前恳求她不要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她也没有开口。不过无论如何她都已经走了,还牢牢地抓着那些本可以让加布里埃拉有些释怀的信息。
这就是为什么她会这么依恋尼古拉斯和他的父母。当她嫁给尼古拉斯时,她不仅多了一个丈夫,还得到了一个充满爱的家。
他们接受她本来的样子——一个曾经被爱过、被接纳过的人。尼古拉斯的父母不知怎么就感觉到她带着过去的记忆,太过害怕而不敢真正接受他们。所以他们就用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方式接受了她。她缓慢而又坚定地让自己融入另一个家庭,并且很快就发现自己太过投入,没有考虑过结尾——就是命运中那个你深爱的一切戛然而止的时刻。
那是一个湿气沉沉的早上,暴雨倾盆,云层又厚又低,雨刷疯狂地摆动着。警察敲门通知时,身上穿着的黑色雨衣在滴着水,因为没看到在湿滑的高速上逆向高速行驶的卡车,尼古拉斯的父母双双殒命。她立刻就责备自己沉溺幻象。一切总是这样结束,她告诉自己。以离别告终。
但是她并没有忘记那些她爱的人,也没有疏远他们来逃避这无法逃避的伤痛,而是抱得更紧,拼命尝试着改变命中注定的事情。
现在,一阵同情的微风打着旋吹过悬崖边,掀动她的长裙下摆,加布里埃拉这才察觉到自己屏住了呼吸。她的人生的这种绝望和无助感总是会带她来到悬崖边,但是一想到下一步会跌入无边的黑暗,她就会清醒过来。站在离永恒这么近的地方,她几乎听不到风中那个微弱的声音在告诉她:还有更多。
可是还有什么?
她拼命想要——需要——知道如果放任自己坠落,会在哪里着陆。会落入尼古拉斯想要告诉她的那个慈爱的上帝怀抱,还是吞噬一切的黑色深渊?
啊,对了,尼古拉斯。
她面向阳光闭上眼睛,试着不去感觉。那种失去依然近在眼前,太过剧烈,难以承受。十年前,她和尼古拉斯共同分享了那种看着心爱的孩子来到人世的无法形容的喜悦。小萨出生时哭得很大声,小小年纪就很坚强。他的各种滑稽动作、开放的心态和难以抑制的好奇给他的父母带来了快乐、迷惑和担忧。
随着小萨长大,他长得越来越像尼古拉斯,他们父子形影不离。他们都很白,一脸雀斑,额前盖着凌乱不羁的金色卷发。尼古拉斯体格健壮,身上带有荣誉、尊严和老一辈的价值观。小萨遗传了尼古拉斯的身形,还有他的眼睛——一双绿色、柔和的眼睛,让人想到池塘边自然长出柔软的苔藓。
加布里埃拉喜欢看着儿子模仿尼古拉斯。如果爸爸穿了红衬衫,小萨很快就会换上同色衬衫。如果爸爸用手搭在门框倚着站立,小萨也会站在那儿,精确地模仿他的动作。那几年很安逸,就像温暖的厨房里最后一块黄油在慢慢融化流逝。所以她收起了对不幸的担忧和惯有的悲观,尽管她向自己保证,绝对不会再陷入虚妄的安全感,她还是没能让自己准备好应对近在咫尺的不幸。所以它就来到了她身边。不知不觉地,欺瞒地,无情地。
站在悬崖上,加布里埃拉深吸了一口带有浓烈咸味的空气,开始回忆那个夜晚,那个晚上,他们的世界被不可逆转地粉碎。
一开始,尼古拉斯受邀参加一个德州南部的男人聚会。他决定去,因为邀请他的同事是他的一个主管,他不想得罪他。
“谁知道呢,亲爱的?也许你会玩儿得很开心呢。”加布里埃拉开玩笑说。
尼古拉斯叹了口气。“就是时机不太对。我太累了,我觉得我可以连着睡上好几天。”
她低下头,用长发掩盖她的担忧。虽然尼古拉斯的确加了不少班,但是也不至于在过去这几个月里他这么累呀。她让他去看医生,但是他觉得他只要补补觉就好了。他周末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但看起来却越来越疲惫。“尼古拉斯,”她开口说……
他把几件衬衫扔进打开的行李箱,然后来到她面前,用双手轻轻捧着她的小脸。“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得没错,我明早一起来就和医生约时间。”
她放心了,微笑着说:“谢谢。我相信不会有什么事的,但是这么做会让我觉得好一些,好吗?”
他把她拉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担心,加布。我相信一切都很好。”
她点点头,克制着心中熟悉的不安感。
门口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他们一起转过头,看到小萨正在费劲地搬着他的儿童版行李箱。
“爸爸?我收拾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尼古拉斯和加布里埃拉互相对视了一眼,希望能在对方眼中找出这个误会是怎么造成的。尼古拉斯单膝跪在小萨身边。“儿子,恐怕这次我要自己去了。”
“啊?”小萨说着,扑通一声扔下了他的蜘蛛侠行李箱。他用手把额头的卷发推到后面。“你不是说这次是男人聚会吗?”
“这个……”
“所以呢,我不是个男人么?为什么我不能去?”
加布里埃拉看着这一幕,注意到小萨又一次模仿了尼古拉斯的着装——这次他们都穿着蓝色牛仔裤和黄色套头衬衫。尼古拉斯把双手放在小萨因为被落下而气得颤抖的肩上,说道:“儿子,有时候男人要先为别人考虑,再想到自己。现在要是咱们俩都去了,谁在家里照顾妈妈呢?”
“我们可以找个保姆。”
尼古拉斯微笑着摇摇头。“她不需要保姆。她需要家里有个男人。我不在家的时候,那个男人必须是你。”
加布里埃拉看着小萨消化这条信息。他的表情从快要哭出来变得更加坚定,而且站得更直了。“我能做到的,爸爸!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会做好这个家的男人。”
尼古拉斯抱了抱他。“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儿子。我就靠你了!”
太阳躲进了云里,光线的变换分散了加布里埃拉的注意力。她叹了口气,感觉到自己被北边吹来的狂风吹得晃了一下。这些记忆足以让她考虑从悬崖边跳下去,但是这时小萨的样子出现在她的脑海。她的小宝贝经历了这么多,她不能再给他带来任何痛苦。但是她心里的痛毫不松懈,她觉得她没办法再继续忍受下去了。
她再一次陷入回忆。当尼古拉斯从聚会回来走进家门时,她吃了一惊。他看起来筋疲力尽,无比苍老。但是她的视线无法从他的眼睛挪开。它们看起来就像聚集了全世界所有的光亮。
“尼古拉斯!”她叫着向他冲去。
他没有拒绝她帮忙提箱子。坐进沙发后,他闭上眼平静了一下。睁开眼睛后,光亮还在。
她非常努力去听他在说什么,因为她非常担心他的身体。原来这次是个基督教聚会,尼古拉斯对他了解的事情很激动。
“我找到他了,亲爱的。”他的声音里有种平静的敬畏。“就是那个能够让我们永生的人。”
“咱们得去医院。”她反驳道,“我还没见过你病得这么严重。”
“我们一直在为了错误的东西而活。”他说,“为那些会消失的东西,而不是永恒的东西。”
她用手腕贴上他的额头。“亲爱的,你发烧了。你跟医生约的什么时候?”
“哦,加布。”他叹了口气,往沙发里陷得更深。“他那么爱我们。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以前不知道。”
“起来,”她的声音里带着怒气。她站起来,拖着他的胳膊,但是拉不动。“你去躺床上吧,我明天一早就给医生打电话。”
尼古拉斯不情愿地努力从沙发上站起身。“加布,”他说着,扶着她的肩膀,温柔地让她转身面向自己。“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做了什么,让你看到我发现的东西。这会改变一切的,宝贝。”
她呼了口气,试着保持耐心。“现在,”她说,“我只想看到你的身体发生改变。真的,尼古拉斯,还是躺床上吧,别倒下了。”
带着咸味的空气刺痛了她的双眼,加布里埃拉立刻从回忆中清醒过来。那之后不到一年,尼古拉斯就死于一种极其痛苦的急性癌症。
所以,最后他还是离开了。
“你做什么神啊。”她带着怒气说。她握紧拳头,不顾风正在无情地把她的头发甩到脸上。她的大脑不受控制地又回到了她和小萨的世界永久地改变的那个时刻。
尼古拉斯死后,加布里埃拉陷入了深深的抑郁,想要消失,再也不出现。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她不再与朋友联系,不再回电话,并且开始禁止在家中提及任何与上帝有关的东西。尼古拉斯把所有的信任都放在了上帝身上,而上帝却在他生病时抛弃了他,这惹怒了她。
她不再做那些以前在家常做的事情。她不再做以前做过的饭,也不再遵照同样的日程安排,还扔掉了家里所有熟悉的东西,换成实用和耐用的物品。如果不这样的话,每顿饭都会提醒她失去了什么,每个熟悉的活动都会让她再次经历伤痛。她不能承受坐在尼古拉斯曾经坐过的沙发上,用他曾经用过的盘子吃饭,躺在他曾经睡过的床上。
她是个迫切想摆脱痛苦的女人,在她的心里,清除关于尼古拉斯和他们一起生活的所有记忆似乎是唯一的处理方式。但是她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尼古拉斯是她的一生挚爱,也是小萨世界里的英雄。然而,不管她的大脑告诉她多少次,她需要为小萨保留一切正常和熟悉的东西,她的心却无法做到这一点。随之而来的愧疚感击垮了她。她明白,她夺走了小萨悲伤的机会,他不能从这种失去中自然痊愈。她的心在尖叫着,让她去做对小萨好的事情,但是不管她怎么尝试,她都做不到。尼古拉斯的死摧毁了她,把她变成了一个所有行为只受她的痛苦驱动的女人,尽管她看到了这样做带来的伤害,她却无法停下来。
她越是避开过去的生活,有一个东西在她的心中就变得更重要:她曾经与父母一起度过宝贵时光的那座悬崖边的黄色房子。当她第一次感受到那个位于悬崖之上、饱受水患、被遗弃的海边小镇的召唤时,她尝试着无视它。毕竟她已经这么小心地把过去的生活藏好,为什么还要去寻找另一段痛苦的过去呢?
但是她又渴望去那里。她的父亲小时候在那些山里漫步,帮家里打理那个小橙园。当她的父母结婚时,他们继承了那个地方,就像阿姨去世后,她继承了那里一样。
想到那所老房子勾起了她的思乡情,她便心念着她很久之前失去的东西。她记得小时候一整天都在厨房跟母亲一起烘焙,然后在那个橙园待上好几个小时,沉迷于她想象中的世界。那些记忆如梦似幻,却给她留下了一种愉悦和舒适的感觉。回到那所房子的渴望变得如此强烈而又持久,她最终屈服了,只想得到片刻安宁。
所以她收拾了她和小萨在德州的生活,把一切都留在身后,回到了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试图要控制伤害。她很确定,人生太难以预料,太难以控制。因此她刻意地小心谨慎地把他们过去广阔的生活简化成了更小、更可控的生活范围。小意味着安全,她安慰自己。意外发生的几率就会降低。死亡和灾难肯定不会跟着他们到世界尽头的。
但是不管她跑多远,她都无法逃开担忧、愤怒和背叛的感觉——“一切安好”是骗人的。
因此她不再渴望安宁,更多的日子里,她会在悬崖边晃荡,专注地倾听风中模糊的声音,她想听到解释为什么会发生这些可怕的意外。
现在,她闭上双眼,向天空举起双拳。“你在哪儿,尼古拉斯的伟大又可怕的上帝?”她对着汹涌的大海喊道,“为什么你要让我成为你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