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整整十天,在曜夜的众人踏上那条昏暗的小径之后,他们沿着它走了整整十天。
这期间只凭生物钟走走停停,在狭窄的通道通过静坐冥想的方式休养生息,也还多亏了遗龙幽径里灵力充足,还能借此恢复。
十天里风景没有任何变化,前方由明变暗深不可测,回头看也是同样,如果不固定一个方向的话根本分不出前后来。途中秦狩觉得可能是在绕圈子,在墙上费劲地留下刻痕,却最终只证明了他们走过的每段路都是新的。
迷茫、压抑、隐怒,即使是有朋友相伴,一天、两天、三天……起初还能安慰地说再走会儿就到了,或是聊着天打发时间之类。可漫漫长路仿佛没有尽头,试炼为何?终点为何?
单调无聊的场景,对异界里的修行者来说或许并没有太大影响,可对这些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少男少女们无疑是极大的折磨和刺激——不,不如说是完全没有刺激的、让人窒息的古井无波。除了偶尔发出的火焰的吡啵声,唯有只言片语的聊天和脚步声。心脏的跳动都在一个频率,循环往复的螺旋式上升是生长于发展,这样的静便是死亡的象征。
咦,那是亮光吗?
一直黑漆漆的前面的路中间突然出现了十分细小的光芒,但因为强烈的对比,再细微的白光也变得很明显,越来越亮。
陷阱?希望?更倾向于后者吧。众人加快了脚步,十天的奔行终于到了尽头,稍稍眯起眼睛,近了,近了……强烈的光如太阳般耀眼,一时让人难以适应,突然出现的强烈的光刺激闭上眼睛。
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所见的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变化之快,更见自己周围空无一人,如同梦境,几人都不觉低呼出声。
对应着八人衣袖上标志的颜色,他们所看到的景象也各不相同——希云所在的是银灰飘忽的粘稠的天空中,嗜羽则身处一片翠绿广袤的森林,秦狩面对的是泥土和沙漠,叶惕眼前是神秘深沉的大海。弥音面前是地形多变的奇崛的山地,而逸怡则置身于天蓝色清新醉人的法阵一般的地方,南霂被朱红色的美丽火焰包围,谋举则沉浸在墨蓝色无尽浩瀚的星辰里。
幻术利用的是人的内心,在精神层面上进行干涉,轻则致幻,重可深入灵魂造成伤害。低级的幻术直接“点对点”作用在人身上;更进一层的可以将其与所处的空间暗合,形成“幻境”,虽咫尺之隅亦觉万仞宽广,刹那毫微可以无限拉长到千万倍。
而这“镜心引”幻境,要比这两个层次还要高。它自身便已经是一个空间,所起到的作用也不会是普通的幻术那么简单。从未来回顾这一趟旅程,对曜夜来说,在遗龙幽径里最大的收获,除了希云的曜光游龙杖便莫过于此了。
试炼之一-无尽路结束。试炼之二-镜心引。
被带入试炼环境中还有一时的失神,从他们各自所在区域极高的地方便投下一道道颜色各异的光芒,好像厚重的黑云中流露出的,那么令人心颤,害怕它的转瞬即逝,让稍稍露头的希望重归于无。
几秒之后,另一道光投在前方不远处,周围组成的元素或是其它存在开始快速汇聚在一起,从下到上如积木一般堆叠起来,化成人的模样,正和现在被光所照着的的曜夜的众人一模一样。
“你好,天选者。我是你的镜像。”
镜像自说自话着做了一个自我介绍。尽管它们如此称呼自己,实际上与各人相比也不算是完全不可分辨。相同的外貌,但他们的穿着并不相同,看上去带着点隐隐约约的灰色,如影子一般。
“这里的时间流速是外界的一百倍,你要做的,是一千天里修炼得到的感悟击败我。”
没头没尾的两句话说完,那镜像便盘坐下来,再不发一言。修习过幻术的嗜羽和南霂第一个想法便觉得自己陷入了幻术。很显然,百倍的时间流速,比曜夜的基地总部还快上十倍,若是切切实实的对时间之力的掌握将是不可想象的。
真正知晓“道”的时候,才会明白之前的认识是多么肤浅。有的看似不可能的事情轻而易举,有的满怀希望所向往的却终究是不可得。
星辰浩瀚,人间百年生死,于宇宙不过只是微不足道的弹指一挥间。天高地远,命定随机,谋举抬起头看着周天星斗出神。肉眼看去,星空是如此平常,一些散乱排列的、大小明暗不一的白点。
在现世里,地球的卫星——月球相对而言是如此巨大而明亮,盈亏变化,惹人遐想。别忘了异界也是有太阳和月亮的,两个世界牵涉关系之大,一次又一次的令曜夜的众人们惊讶。
他的脸看上去有着那个年纪的朝气,映着闪烁星光的双眼却更流露出一种成熟的睿智。指尖闪烁着同样是墨蓝色的光,他有意在空中写写画画,如同经年纸卷上字字千钧的箴言。
物理,万事万物皆有其理:流星划落的终结,拖曳尾迹的岁月定常,行星环绕的亘古不变,恒久光核里一点点流逝的“永恒”岁月。
我想找到那么一种标尺,用绝对的规则来度量世界。时间、空间,唯理而已。
谋举看了自己的镜像一眼,索性也盘膝坐下,专心地运用起自身的灵力来修炼。这里的环境比外边还要更适合,仿佛整个世界都为他们每一个人所有。
如何,吾友?请允许我如此称呼,揭下你神秘的面具吧——
空间之力。
无独有偶,弥音也随意看了看天穹,只不过她更关注的是那藏身云间、显得有些羞羞答答的月亮而非是点点繁星。
长长的外袍笼住她玲珑的身躯,额前整齐的刘海更显得可爱动人,深紫色的眸子里却自然蕴含着寒凉的气息。
“弥音,你喜欢月亮么?”
听到镜像的声音,这样“自己”叫自己的名字颇有些怪异。她看着不远处的镜像,如花瓣般层叠的裙装旋覆而下,素白纯色,其上热烈的玫瑰图案装点,却不及她眼神中有意无意的冰凉的十中之一。同样是深紫色的头发后边用发带束起,这一点她们倒是一样。
“算是。”她与镜像对视一眼,后者继续道:
“此舞名为‘月舞’,原为祭祀天上月亮所用的祭舞,在祭祀仪礼之中高于七元素信仰神,地位仅次于祭祀太阳与创世神二者而已。”
镜像娓娓道来,没有什么铺垫,显得有些没头没脑。她轻轻地笑了,对着弥音眨了眨眼睛,将衣袖伸展开来。玉手芊芊,她不再说话,镜像与本体关联何其紧密,她想说的东西直接在弥音的心底响起。
这一舞,恐怕还是在他之外的第一次吧?
啊?弥音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镜像“调皮”地掩住了嘴:
别跟我装傻,我可是清楚的很,你和那小子……
“叮。”
弥音哼了一声,用右手若无其事地理了理头发。两边出招与接招几乎同时,镜像笑容不减,拿着一把扇子没有展开,已将她的暗器针弹开。
镜像神色认真了些,摆出阵势,脚尖轻点,舞步已出。弥音认真观察着镜像的动作,消化着镜像关于这祭舞的介绍:
月舞,此祭舞符合月相变化的规律,如此高贵圣洁的祭舞世代只有极少数被认可的人才能学习。后来因为结界天谴等原因渐渐被忘却、遗失,连自称“月裔”的远东汐滨-灵漪池羲王、舒后都没有了完整的藏本。
月乃阴主,阴正与刺客性质相合。这支舞是遗龙幽径所保存的当初龙族大祭司的作品,对刺客而言有四法、四技、七式。
四法,乃步法、行空法、隐身法、心法;四技,乃远攻技、近战技、暗器技、防御技;七式,则既是祭舞中的七个具有祭祀象征意义的部分,亦是其作为刺客修炼方法的高级技巧,或说能力。
步法-冰莲步。
镜像的动作行云流水,莲步婷婷,顾盼婀娜。净色的长裙旋开如不染凡尘的高洁的莲,妖冶明艳的红色玫瑰却也加诸其上,鲜红如血,仿佛在暗示着死亡。月象阴,水月同调,以冰的晶莹而更衬托神圣,故有此名。
镜像的舞姿飘逸而难以名状,舞扇缓缓打开,没有折扇的硬骨与苍劲,却是柔仪粉面、变化万千,收放自如,欲乘风逐月、踏云行空,此即四法中第二法:行空法-常羲舞。
忽而镜像又用扇子掩住容颜,广袖十分宽大,轻易便将她整个藏在其后,随即她的整个身体都旋转起来。镜像的身影变得闪烁不定,弥音注意到一个小小的细节:那面扇子渐渐合起,直到最终重新被她收入袖中。
隐身法-朔灭。月始于新,然后弦,终于朔,复为弦,循环更迭。朔灭,人消。光芒淡去,镜像已经无影无踪。
“接下来是四法中最后的心法,四字而已:清、虚、广、寒。”
镜像难得又说话了。纷繁的文字浮在空中,原本映着山地奇特色彩的天幕变成了一张长长的纸,包容着这种人类创造的用来描述事物的形式。
清。清净无垢,祭舞圣洁,祭祀的人也必须如此。专心致志,作月舞时不可有杂念。
虚。静而能为无为,致虚极,无心无念,与自然浑如一体,无从分别,正是刺客所追求。
广。以有限之身揣度无限的“道”,世界之大,有如沧海一粟,唯包容二字可也。
寒。温阳而寒阴,刺客并非只专注武技,这是通往深层次灵魂的门户。
月舞,舞姿翩翩,美若天仙,或许它真的是来自仙神也说不定。紧接着将四技与七式观赏完毕,招式之间彼此都十分连贯,当然,或许遭受如此攻击的客体就未必这么想了。镜像束起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形,武器在扇子、匕首、长鞭、暗器之间换用自如。
“月舞-终技,望。”
终于,镜像从空中缓缓落下,随手将发带除下,任那美如紫罗兰一般的柔丝在空中自由。镜像踮着脚尖轻轻点地,明明如月,高贵淡漠,把玩着左手腕上的一个镯子。
“夜之使-盐月弥音,让我看看你的实力。”
镜像优雅地站在原地,弥音和她相隔并不远。她细细端详着面前的镜像,好像既熟悉又陌生,在很多方面都是如此。
“呵,既然这样……”她信步一二,随即便极快地飞跑出去。突兀地便在镜像身后浮现出一团紫色的雾气。
“影幻身。”镜像却好像不以为意,冰莲步法了然于心,竟反倒朝她所在的方向迈步出去。那团雾气乃是用来干扰敌人判断的虚幻的东西,就和当时在遗龙谷口弥音配合希云对逸怡所用的那一招一样,乃是“三影”之一。
弥音尚未运起灵力,不长的距离几息而至,手中所持的匕首反射出危险的光芒。镜像却连武器都没有拿出来,抬起左手挡住了她的攻击,灰色的灵力萦绕在那镯子周围。
镜像微微一愕:“嗯?”
弥音的攻击意不在此,镜像本打算以“柔”来化解,不意她的攻击仿佛也柔软无力,从一旁滑开:
“影分身。”
从那紫色的身影中忽又钻出另外一个人来,两个“弥音”分别处在镜像的两侧。镜像一味防守,脚步不停,十分灵巧,极力化解着二者的进攻,尽可能地不造成她们两面合击的窘境。
弥音所在的镜心引幻境是一片山地,地形颇为复杂,乃是刺客交手的绝佳之处。不远处的树丛里,镜像似笑非笑地看着有些焦灼的追逐,不发一言。冷不防身后的灵力剧烈波动,锐利而几乎凝在一点的紫色灵力电射而出。
“影随身。”
“大千世界,须弥芥子。亦真亦幻,一花天国。”弥音乍然现身,镜像反应迅速也不遑多让。先前的那舞扇现出了它真实的模样。
骨扇-须弥,与弥音的匕首交手。影随身何等奇特,只相碰一下又移形换影,镜像步法更不在其下,悉皆接过了弥音无常的攻击。
数次金铁碰撞之声,镜像矫健一跃,灵力运用精妙,已经到了一棵树顶冠,树枝却看不到被镜像压弯的迹象。须弥骨扇已经收起,镜像坐在树枝上,看到弥音跟上来她才道:
“很好,除了步法之外,还能逼我用了须弥骨扇。”
微风拂过枝头,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女在高高的树上一站一坐,不外放灵力的话弥音和她的镜像就只有打扮上的差别,当然,性格就要复杂得多。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镜像啊?我不是说过了么。”
弥音灼灼地看着她:“我们两个性格很不像好吧?”
镜像白了她一眼:“那是当然。境由心生,我来自你的内心,你想成为的、与你相反的、你身边的人的……所有这一切的总和,我取诸于所有的可能。”
弥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而飘渺:“可以问个问题吗?”
她的轻声细语淹没在了低吟的风中,微不可闻,却能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镜像看着那别无二致的娇颜,讲述着“她们”的过去和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