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
嗜羽与镜像相对而坐,盘膝抱琴,一旁还放着笛子。不过只有镜像在拨弄着琴弦。余音袅袅,嗜羽意犹未尽,后者已按住了琴弦,微阖着双眼,不紧不慢地说着:
“乐音五音二变,合为七宫十二律,也叫做十二律吕。这‘诛神十二乐章’虽然只是残谱,管窥之也能察觉其出简入繁,很有意思。”
嗜羽点了点头:“听你弹来神妙得很,都不像是残谱。”咧开嘴笑了笑:“看这名字取的多霸道,它的外观看起来那么华丽,想不到竟然不完整。”
“别高兴那么早,”镜像摆摆手:“黄钟、太蔟、姑冼、蕤宾、夷则、无射为六律,属阳,用琴;大吕、夹钟、仲吕、林钟、南吕、应钟为六吕,属阴,用笛。你现在只是略懂第一篇而已吧?”
“宽心宽心,一千天可是很久的。”嗜羽释怀道。
“乐理浩繁,不在一朝一夕之功,说破了便是以寥寥几个音表现无数的意境。而这残谱越往后缺失越严重,却也更加艰深复杂。诛神,诛邪知天,神合守节,如此不羁倒是跟你神似。”
嗜羽听罢不由大笑,诚然,没有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了吧?
“‘耳目精明玄达而无诱慕,气志虚静恬愉而省嗜欲,精神内守形骸而不外越’,嗜欲嗜羽,我的名字可堪与乐谱一比?”
一言一行都那么相似,他仿佛自嘲。有时候他看起来对什么事情都看的那么通透,成熟不羁,却也会有多愁善感、不谙世故、偏安于心的一面。
吾之为乐……
用乐声洗涤、澄澈内心,又渴望在异界里修炼得到无上的力量,算不算一种矛盾呢?他拿起竹笛吹了起来,婉转清扬,呢喃低语。镜像笑着看着面前那个俊眉朗目的少年,重又抚起琴来和着笛声。
指尖有光芒绕转,手指灵活百变,一弹一拨,泛音弄弦,如水一般流泄而出。两人似在合奏,又似以乐艺相斗。深绿与灰色的灵力波纹或碰撞消散,或合为一体传向远方。原本静谧的郁郁葱葱的树林中起了一阵阵风,嗜羽不再坐在地上,而是跃上枝头居高而下,遥遥看去两人相得益彰。任风吹而曲音久久不散,翻飞的衣袍更显飘逸。
听,泉水叮铃,叩响玉石,钟罄余音悠悠。我听到山野村居里公鸡打鸣,叽叽喳喳的鸟儿早早醒来,吵闹却让我生不起气来。
我听到山风阵阵,穿过密密麻麻的树丛,是春天吗?吹落了已经枯黄消亡的残枝败叶,枝头的新芽已经探出它小小的头,好奇地张望着这个世界。时序更替,岁月流芳,生与死,不过是阴阳轮转,自然之理。
迷香梦绕,蜂飞蝶舞,绮丽的花香扑面而来。我的心狂跳如猛虎欲出,摒除杂念,只为在这纷繁中感受那一分古朴:
檀木清香,凤凰木高洁,楠木名贵,若木神圣,枫木寒凉,阴沉木沧桑,杉木细柔,器身之材也。
银丝柔韧,金缕浮艳,龙筋稀有,玉线珍贵,器弦之材也。无弦更胜于有弦,以灵力为线,奏响魔音。
“横笛能令孤客愁,绿波淡淡如不流。商声寥亮羽声苦,江天寂历江枫秋”。
嗜羽的手指灵活地在几个气孔间移动,翩翩君子,无限情感蕴于其中,费尽思量无所谓,我心悠悠可奈何?灵力如风般摧枯拉朽,如水般无孔不入,厚重凝实,不容对方闪躲。
镜像仍然不急不缓,手指滑拉牵吟,自然而然,指尖若有百万雄兵隐而不发。雷声隆隆,雨师助威,肃杀之气跃然,毫不逊色于嗜羽转向凄凉怨望的笛声。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还好,我们都活在这花一样的年轻岁月里。嗜羽睁开眼睛认真端详着下首的镜像,就好像看着自己一样。他转过身去继续吹着竹笛,声音愈发低沉,深绿色的光芒变得明亮,周围的叶子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黄凋零,甚至有些发黑。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镜像替他说完了想说的话:“诛神十二乐章-大吕第二。”剩下的话藏在了心中:
嗜羽,嗜欲……嗜欲而寡欲,无弦胜有弦,绝音则衍音。所谓小隐于野,大隐于市。
嗜羽,矛盾的你,要给自己找到怎样的答案?
神明大陆,幽冥领,绮空之城。
苍老的声音,仿佛阅尽世间沧桑:“玄冥子,大军已经整装待发,只等您的命令。”
“大长老有劳了,只是这突然动手……”
“玄冥子,”不等他说完,老者便将他打断:“这是为了您的利益,也是长老会的决议。”
畏缩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幽冥领的领主无声地叹了口气,看了看面前站着的两列穿着完全遮住头的黑色斗篷的人,还有身旁的这位“大长老”。
“出兵,暗夜山谷。”
列尾的一个黑衣人微微躬身,听起来仿佛是个中年人:“遵命,玄冥子。”
大长老望着堂皇的宫殿,深陷的眼窝下目光如炬,仿佛能看到藏于一层又一层迷雾后的、扑朔迷离的未来。
“玄纁双才,老夫倒想看看你们的实力。”
几天之后,凛空之城内阁值房。
徐云蔚眉头不展,甚至有些紧张的在屋内踱步,问道:“消息是否可靠?”
“禀大人,绝对可靠,另据报李都督已经亲赴北境温源谷。”
“崔大人,各势力有何动向?”
“没有动作,若是不知便是作壁上观。”
“如此也罢。幽冥领……总不会为了那中断的出访小气如此吧?嗯……”徐云蔚顿了顿,“崔大人,有劳你和极北寒域积极联络了,好好和他们交涉一番。”
崔仪正和幽冥领的长老会都有勾结,对帝国圣皇的袭击正是长老会一手安排,他自然也知道此事。当然,徐云蔚和他之间自然不可能谈起这个,毕竟当初神圣帝国也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而已,对朝野上下都只是称病。
又和内阁几位辅臣议过政事,除了次辅李楠遂其他几人都未缺席。自然,头等大事便是幽冥领对暗夜山谷的行动。作为两国之间中立无人的缓冲地域,幽冥领此举不可谓不越线。
“大陆如今已弭硝烟十数年,断不可轻动,须得请示陛下以及禀报公主殿下。”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兵者国家大事,机不可失,北境须有人坐镇方可。”
徐云蔚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边北督师前些日子也上报说自己身体状况不佳,身边没有特别中意的人,想让朝廷派得力的人过去担任副手,准备锻炼一番之后接任此位。”
事实是当时暗夜山谷的袭击,赵苌伊和圣皇算是基本无恙,陪同的边北督师都受到了重创而元气大伤,当然徐云蔚不会如此说。
“要说年轻一代的习武之材,从号称帝国第一女将军的赵将军以下,便是易将军了吧。”
另一人补充道:“身为督师,还更要有镇守一方的统御力,不简单呢。”
相继提出几个名字,都不能达成统一的意见:“不行,统领已经年老了。”“侍郎他过于谨慎,可作参谋不可做将帅。”“在帝都身居要职,恐怕是脱不开身啊。”
“我有一人举荐,或许没有资历,却有资格。”
如此发言自然稍稍吊住几人的胃口,徐云蔚笑得谦和,连他也不禁好奇。向来在群臣中颇受拥戴的他为人处事无可挑剔,不过那笑容仿佛是知道这位阁臣要讲什么了。
“何人?”
“与徐阁老、李阁老同样来自玄纁城,公主殿下首席近侍、禁卫军少帅易霖将军的兄长,曾经的名门易家现任家主,易行殇。”
神明大陆,神圣帝国北境,温源谷。这里是帝国边北督师府所在,亦是暗夜山谷通向帝国的唯一道路。
要知道,尽管暗夜山谷看上去是颇大的一块区域,实际上从中能安稳通行的道路少之又少。沟通中央之地-神圣帝国与极北寒域-幽冥领的道路必须通过温源谷,可想而知其位置之险要。
温源谷位于暗夜山谷的东部,若从地图上无视地形直直向北越过去,便和绮空之城遥遥相对。西北方是幽冥领境内的谯明山,南边是神圣帝国境内的沃牧之野,再向西南方就是相邻的青要山和敖岸山。
边北督师负手站在城墙上四处眺望,尽管前些日子受了伤,却也并没有影响他浑身自然散发的武人的气息,不言自威。
“督师,没有发现异常。”
他“嗯”了一声:“继续巡逻,仔细警戒,轮流休息,不知道对方搞什么名堂之前绝对不能松懈!还有……”
特意拖长了声音,他看着眼前的副将,后者站得笔直,答道:“绝不轻举妄动!”
“很好,就这样!”
“是!”
继续看着远处,他心里却感受到一阵又一阵的压抑,不祥的感觉涌上心来,他不禁嘲笑自己真是老了,疑神疑鬼的。但是这种压迫感却如此真实,他不由按住腰间佩剑,武技修炼的灵力蓄势待发。这是……
“天怎么红成这样了?朝霞不出门,这是要下雨吗?”
“哪儿这样的朝霞!不过你这么说,火烧云也太红了点……”
“着火了?不会是天谴吧……”
“呸呸呸!乌鸦嘴!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你看,天上有东西!黑个黑个的。”
“说你乌鸦嘴,那不就是乌鸦嘛,有什么稀奇。”
“鸟长这样啊!我看像是流星。”
“瞎扯!说的就跟你个大老粗见过流星一样。”
“太阳……太阳呢?!那这红色哪儿来的?!”
周围的士兵们咋咋呼呼的讨论开了,而督师则神情复杂地紧盯着眼前的异常。他是在场的唯一还活着的经历了暗夜山谷的袭击的人,对天谴的观念已然和其他人不同——是的,这天地异象实乃人力的“杰作”,他凝神便可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灵力已经十分靠近温源谷,但并无任何大军开拔的动静,看来对方十分自信,孤身而来。
“嗖……锵……”
边北督师突然行动,他目光如箭矢扫向前方,却仿佛还要比他的身影慢上一丝。拔剑出鞘,呼吸之间便已经和空中来人过了一招,碰撞出噼里啪啦的火花,响亮的声音如同惊雷——即是两人的交手,也是督师的咆哮:
“来者何人?!”
红色的背景下来人的黑衣显得不祥,不急不慢的语气散发着自信和轻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离火-墨炎。”
墨炎、白焰,乃是火元素法术的上层,所驾驭的火已非寻常红色或橙色的普通火焰可比。
古谚道“炉火纯青”,青蓝色的火焰温度应比黄白色高上一筹,这的确不假。不过要知道此白焰非彼白色火焰,其与墨炎相对,乃是元素阴阳相合的表现,一者象天而一者象地,正所谓天火同人,地火明夷。
如此,离火-墨炎与离火-白焰,已经脱出了火元素法术前加的“引火”二字,虽只是两种火焰,却已经达到了传说等级。
黑衣人话音未落,边北督师心下已暗叫不好。他所料不错,虽然修炼武技的他并不知道这是高阶的火元素法术,但看到颜色诡异的黑色的火炎他也知道并非凡兵可挡。
他灵力注到剑上,也只是给他争取了离开这把行将毁坏的剑的时间。黑衣人手持法杖,看似朽木却十分坚硬,刚才的碰撞声便是它所发出。
“砰!……”
督师猛地加强攻势,一剑将黑衣人逼退,反过来借力拉开了距离,同时那把剑自然也在墨炎的烧蚀下碎裂。
黑衣人发出一声鼻音,带着不屑地双手持杖平举向天,低声极快地颂着咒文。天上那些黑色的不明物体也终于明晰——
有士兵打了个激灵,不由大叫道:“他想烧城!”
“全军!成方圆战阵,灵力戒备!”
面对墨炎,连边北督师自己都尚且吃力,更何况属下的士兵。如此紧急情势之下他也只得如此判断,毕竟战阵乃是发挥群力的强大武器,修炼武技的众人用灵力或还可以抵挡几分。神圣帝国的军人素质也确非平庸,面对不利的形势仍能相对保持镇定、服从指挥。
擒贼先擒王!
任何吟唱都需要时间,两人彼此心知肚明。边北督师凝神聚力,右手微作爪状虚握空中,灵力凝聚,已经化成一把长剑。
黑衣人也知道对方不会善罢甘休,中断了法术,做出防守态势接住边北督师的一剑,不料异变徒生:督师灵力剑压住法杖,左手猛然击出,势不可挡。
“双手剑?”
黑衣人一惊,双手剑可不仅仅是两只手都拿着剑那么简单:左手如何灵巧的用剑、双手如何配合、是否负担得住重量……诸多问题都要考虑,这也使得双手剑术并非容易掌握的技术,神明大陆也就那么几个有名的而已。
心下暗道:不愧是帝国督师。还好他的灵力化成墨炎环绕周围,刚才只是用法杖防御,在此刻才能有灵力防守。不过也被这一招给击退几分就是了。
督师原本便有伤在身,如此暴起发难也是不俗的消耗,二人再次拉开距离显出对峙之势,却因为突然传来的一阵豪放的笑声而中止:
“红天黑火,如此胜景,黎啸老弟,老夫不请自来,还请将士们不要见怪。”
来人登上城楼,朝着两人对峙的方向走来,所到之处士卒们无不带着崇敬的目光行礼。他慢慢地拔剑出鞘,光芒刺眼,战袍在身,披风随风卷起,哪怕相隔尚远黑衣人也能感受到这武人的气势,仿佛笼罩在自己墨炎下还反倒衬出他的威武。
边北督师不用回头便已知道这熟悉声音的主人,他压住内心的激动,声音洪亮:“卑职黎啸,参见左都督!”
神圣帝国左都督,兵部尚书,内阁次辅,太傅,来人正是李楠遂。
果然是他,黑衣人心想。他藏在巨大帽兜下的表情无人看到,只知道那来人的剑拔出一分,天上的异象便少去一分。
“铸造大师练沧尘去世将近百年,唯独其留下的‘沧尘四器’尚在。在下何德何能,竟能与李大人的‘散尘剑’一较高下。”
“呵呵,散尘剑锋利而已,不过可以打散风元、斩碎尘埃,怎比得上墨炎少见。”
李楠遂乃是出自玄纁城,更与徐云蔚并称‘玄纁双才’,对在神明大陆近乎绝迹的魔法都有不俗的认识,哪怕是这离火-墨炎。
“断尘琴、戾尘针、逸尘弓、散尘剑。人都说连沧尘还用自己的名字命名,铸造了凌驾四者之上的第五器,李次辅可知?”
李楠遂哈哈大笑,他先自陈散尘剑不过锋利乃是欲扬先抑,黑衣人这般说辞也是知道他的意图,从而用其他事来回击他,用次辅称呼他乃是笑他被徐云蔚压低一头而已。
剑已拔出,天空重新恢复了蓝色,终于太阳又变得可见了。
“楠遂不才,练大师去世近百年,身为晚辈只希望不要丢了大师的面子。阁下既来做客,我等当尽地主之谊。”
“便以切磋为名?李大人抬举在下。”还以“切磋”托名,事情做到这个地步,李楠遂心下冷笑,无视了他的虚伪:
“温源谷离暗夜山谷极近,当时没有天谴的,现在自然也不会。”
黎啸已经退回城楼之上,李楠遂和黑衣人遥遥相望,未交手气势却已震天。李楠遂将散尘剑往地上一插,左手以掌拍地,已然在温源谷城楼周围设下了结界。
“还未请教阁下名号?”
“名声不显,就不劳大人挂心了。一战之后便知。”
“哦?”李楠遂走出结界之外,两人凌空对立。
他收起了谈笑的表情,帝国左都督的威严顿显无疑,左手抚过散尘剑身:“墨炎白焰,只用其一的话,老夫恐怕,阁下得报上大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