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参与意识不错,巨头们纷纷点头。主人黑痣上的长毛凌空飞舞起来:“水记者,今天我们把你当酒协的‘少爷’刘少鹏来款待的,这四位都是酒协的头面人物。少爷调省城了,你从省城来;少爷在省城发话,我就把你当成回家的少爷。今夜你不是替身,是如同刘少鹏一样的兄弟。所以,入乡随俗,看看这些野草级的阶级兄弟,是怎样表达阶级情感的……”
一脸青光闪烁的“螃蟹哥”朝每人丢支烟,对这说法微有不满:“把水记者当少爷不妥,水记者就是水记者,少爷就是少爷;少爷不能替为水记者,水记者不能替为少爷。我这个会长虽无官方任命,但还是想为民所想,利为民所图,事为民而做。今后酒协还得发展,如果有水记者这种先进代表参与,那么省城便接通了,酒协岂不有新的发展空间?”众人齐声“呜呜”,表示同意。
从面上看年龄,在座数“老蝉”最大(实际只四十九岁),他瘦削精干,五短身材,占一脸之半的大蒜酒糟鼻像燃烧的一把火炬,发出“嗤嗤”的燃油声:“螃蟹课堂语言越来越精彩了……”
“旗手”胡文革联想起一件事,对着老蝉求印证:“教师节那天,要是换螃蟹去做教师代表发言就好了。”
老蝉嗫嚅了一些听不清的词儿,算是回答。唐国一却哼哼出气:“你道是教师代表谁都代表的了的?真——是!”老蝉和螃蟹都笑。
旗手觉得没人领会出意思,便解释道:“我是说啊,螃蟹上台发言,气氛就不一样哦!”
老蝉顾视唐国一:“嘁,要你发言,哪条理由不正当啊?唉,权大压死人啦!”唐国一哼哼着朝天翻一白眼。众人不再接话。
旗手微笑问我,来旅游吧?我说是的,听说首届旅游节要开了,先来踩点,免得到时买不到票。他说,那是那是。老蝉几个也转换话题,围绕着旅游节售票问题展开了。
大家问门票的价格和派票方式。老蝉要他们问鹰头,鹰头正开酒瓶,要他们问老蝉。螃蟹不耐烦开骂:“猪鼻子插蒜——装象啊?这种旅游节——挣钱的是商贾小贩,亏本是人民政府,伤害的是自然环境。有此一端,劳民伤财!”老蝉和鹰头只发笑,众人也知他们晓得内情,不到时候就是不愿泄露。
菜肴上齐。每人面前杵一瓶白酒,像六个倒立的惊叹号。我看看时间:七点过八分。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老家有这般喝酒的人物!
螃蟹下令:“把酒倒碗里!”大家倒酒入碗。看看瓶里,每瓶只剩少半。
五人的拇指扣住碗边,食中二指吃住碗底,同时举到嘴边,忽又一齐停住看我。螃蟹脸色一正:“老弟啊,端碗!”我只好模仿端碗,心里已堆积了七分恐惧。
耳边全是“嗤——嗤!嗤——嗤!”的声音。接着听见自己体内“咕嘟”一声,一饱口烈酒像滚烫的石头“砰”一声落进胃里那口浅水池塘,池水被烫石吸干,池底淤泥立即坼裂,温度急剧高升如地底岩浆,呼啦啦从口、鼻、眼、耳里迸涌而出!我猛张口换气,模糊中见五颗头颅转向我,发出“呵呵”的声响。一个声音大叫着:干不了!不干了啊!
大家开始吃菜,喝汤,喝冰镇矿泉水。我看到,五只大碗全都空了,下意识竖起拇指:“开眼了!水泊梁山啊!……”
螃蟹咽下一块酱香回锅肉,放下筷子说:“水老弟,按酒协规矩,你必须一口气把第一碗酒喝干的。不喝干,就蹲到桌底下去,等别的人酒足饭饱了再出来……”
鹰头立即拍他肩膀:“淮南淮北橘不同。等他慢慢喝完了再来第二轮吧,你看他样子——”
老蝉抢道:“实力不差,实力不差的!这第一次嘛总是有点痛的,接下来继续干就会舒服了,啊?老螃蟹你也不要太急嘛……”
把第一次喝完一大碗白酒比成新媳妇的初夜,还真能解除些恐惧,我不禁应和着狂笑起来。边吃菜边喝酒,转移注意力。不到十几分钟,一碗烈酒,我还真他妈的干了!
第二轮行酒令。老螃蟹“君子开口”,我知道,这又是酒协规矩了。他说:“行酒令有两种,一是猜拳,二是接龙口。大家选择。”我知道家乡的“接龙口”就是作诗,席长作首句,下首接一句;如四个人就作绝句,八个人就作律诗,不求平仄,但必叶韵;现在是六个人,既可依作绝句也可作律诗。这是高雅又挺难的一种,它并非家乡传统,是开放改革后地方酒文化的新内容。
旗手似乎有点不对劲儿:“猜拳吧,我——有些不舒服。”说着拍拍额头。唐国一朝他翻一下白眼,骂道:“你旗手倒了,我还喝个尿啊!”
“是啊是啊,旗手不能倒哩!”其他人纷纷附和。我照样子把酒全倒入碗中。一刻休息,胃里感觉好多了。
“那就舍命陪君子吧!”胡文革倒酒入碗,伸手向我:“来吧!哥们——”
六个人,刚刚三对。
一时间喊声四起,只听得“哥俩好!”“三结义!”“四季财”“六六顺”……声如海啸。
胡文革显是老手,伸手快,出指慢,喊声高,气焰盛。我哪有机会与一身匪气的野汉子吆喝杀酒?不久,我碗里的酒差不多被自己歼灭,本想留一小口待会喝,哪知满头大汗的胡文革居然把自己的酒到入我碗,又举起菜刀似的手掌朝我当面切下!我忙喊会长救命,说旗手把酒倒我碗里。螃蟹正与鹰头稠着,老蝉接话:“嗨!是这样喝的,反正两碗酒,你两人喝完!”说完竖起大拇指朝我直晃,“果然海量!”
胡文革也竖着大拇指忽悠:“在我们县里能和这桌人直面喝酒的,还真没几个哩!”他稍转过头睥睨着已喝完一瓶的唐国一,“告诉你,那是个冷面杀手。你现在看到的还刚开始,两瓶下去他开始抽风。”我“啊”了一声,听他又道:“他抽风不是病,是一边喝酒一边癫狂歌舞,越歌舞越能喝,用什么酒杯都能一口干……”话没完,胡文革左脸“啪”地贴了一块青椒皮。
抽风机正鼓着牛眼瞪我们。
“咯咯咯咯……”胡文革扒掉辣椒皮,快乐得像只光荣生产的母鸡,“我本来想告诉水老弟你那‘抽风机’的基本性能和历史,才说一半,你这个家伙——!”说着阴捏了一粒花生米站起走过去,左手抵住他额头,右手探他鼻孔。抽风机大叫着一阵乱抓。原来,旗手快如闪电,眨眼间将花生米摁进了对方鼻孔。
一波接一波的意外,如高潮迭起的小说。到处是伏笔,四处有陷阱,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我算感受了高级中学教师的风采了。回想起来,自己几时能这等放肆自由?我有些陶醉于这种落拓不羁的生活了。
好半天,抽风机才把花生米抠出来,轻轻放入衬衫口袋。老蝉笑着警告旗手:“等下你小心啊,抽风机打出的子弹,是天女散花弹哦。”胡文革豪气干云,一挥手道:“有种就放马过来,看怕你个龟儿子!”
席长与鹰头的酒早已喝完,二人似乎刚完成一场秘密交易,神情轻松愉悦。老蝉敦促道:“你个席长是怎么当的?还说心为民所系,两个私底下交易,老百姓喝西北风啊!”螃蟹遂低头作揖,连声道歉,快速开酒。
唐朝晖已用电话把姨妹“洋娃娃”叫进来了:“各位兄弟,下一轮由我姨妹给大家进酒。”螃蟹哥接过话头说:“姨妹子进酒咧,男人喝双杯,姨妹子喝一杯。”
第三轮开始。一溜七个酒杯,倒满后瓶已净光。螃蟹阴阳怪气道:“姨妹子,你先上面发话,下面再轮干……”
老蝉、旗手、抽风机均大笑,鹰头也忍不住喷出牙秽来。我有些不解,看螃蟹不阴不阳地续话斥人:“看看啊看看!这德行、德行!认真点呀,听姨妹子下面怎么搞!”
抽风机忍不住掌拍桌面,呀呀豪笑;一边戟指螃蟹,豁开的牙缝里依稀可见各种残渣。
何姑子却一脸从容,举杯发话:“各位哥哥呃……”未等呼完,众人大声应道:“哎——!”
姨妹子终是忍不住,笑了。一双酒窝吸住所有人的目光。
我窥一眼唐朝晖。真没姐夫样,那鼓尿泡似的眼珠子直勾勾看着妹妹的胸脯。
何姑子显是个中老手,待众人笑声暂歇,再来一句“各位哥哥……”,才刚出口,又一片吆喝应答声。姨妹子微皱眉头,游目四顾。
大约察觉到只我没起哄,于是闪着眸光看我,浅笑着走近:“还是客人正经,我先敬省城客人。”我只好站起碰杯。洋娃娃魅力实在勾人,那深情款款的一笑,一对酒窝就像两大漩涡。稍不留神被它吸入,要挣扎出来就痛苦难当了。
两杯酒下肚,我要起身如厕。老螃蟹伸手拦住:“酒协规矩——不喝完不离桌。水老弟得遵守规矩哦!”旗手朝我狞笑,唐朝晖也笑。我只好在一堆笑里忍受。
一晃眼,洋娃娃已敬完一圈,两个空酒瓶被甩到垃圾桶里。老蝉看表还不到八点,提议放慢速度。他好像也有些受不住。
正当鹰头启开新瓶,旗手张口“呕”了一地。众人默默。旗手举手乱摇:“不行了!……”立身往外走。
抽风机蓦地哈哈大笑:“装的!装的!”说着从出衣袋里摸出花生米,摇头一句“可惜了你啊!”花生进了嘴里。
胃囊翻涌,我要吐了。
酒杯放桌上,洋娃娃朝姐夫示意:别喝了吧?朝晖没表态,起身扶住胡文革,带他去洗手间。
“螃蟹哥,我要呕了……”我话未完,一股猛烈的糟流上涌,喉头兀自一紧:“呕——噗!……”桌下一滩污秽!
我垂头伏在桌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沉醉三个小时醒来,才见躺在凉床上,盖了被子。抬头赫然发现对面还躺了一个,正是旗手胡文革。
其余的人呢?一个不见了。
两人尴尬着“嘿”声招呼。胡文革问:“你没醉吧?”我说,你才醉走我就呕一地,趴在桌子上什么都不知道。“我从厕所回来还记得,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我说:“一生未这样醉过,你们这个酒协……真不要命!”
时间已近十一点,旗手拨老蝉电话,他们在楼上打麻将。
麻将桌围坐六个人,打牌的是老蝉、鹰头和抽风机,另一个面熟,想很久记起——是上午见过的关局长。
活过来了?鬼门关考试不及格哦!见我们能醒过来,大家笑得很开心。老蝉的旁边陪着螃蟹,关局长的旁边依偎着何姑子。何姑子粉臂半抱关的肩膀,媚眼闪闪,既像看牌又像看人,或者人和牌什么都看又什么都不看。我想这个关局长定然不是那个“关局长”了。
螃蟹觉着乏味,邀我楼上喝茶。胡文革也要参与,于是同去。
螃蟹的茶艺很地道。他有双女人的手,手指纤细修长,洁泽莹光。
胡文革问我是哪家报社的记者,我拿出名片每人散了。螃蟹便赞道:“记者——有出息!我们县有好几个大牌记者呢!——人民日报社的,文汇报社的,还有那个搞方言研究的教授在也法制日报社吧;水记者你在省报。市里县里领导啊,见你们都像祖爹爹似的咧……”
本欲谦逊一番,听这一说反觉很没面子:连食宿都没人管,什么“大牌记者”!我闷声寻思着明天定要过问。
旗手回头指着中堂:“还别说呢,问樵的书法耐看呐,与张秋华有得一比呵!张秋华是省书法家协会的吧?”螃蟹却感叹:“可惜啊!……”
我念着对联,刻意问道:“法人法天法地,这上联说唐朝晖画技的吧?”
“对!下联是抒发自己怀抱的。”
螃蟹也许认为旗手只说到一面,所以加一句道:“也有对朝晖的某种暗示或者说劝慰。”
我感叹道:“做这对联的人有点修养啊!”
螃蟹笑道:“就是修养深,才看破红尘咯——”
胡文革有不同意见:“依我看啊螃蟹,问樵还会回来的。”
我故作惊讶:“听二位的话,这个书家……”
二人面色一落,不再回应。
螃蟹似有不悦,质问旗手:“你怎么判断他还会回来呢?”
旗手啜茶摇头:“说不清,只凭我和他的交往——他的心应该没死。”
螃蟹也摇头。忽然转换话题,低声问:“呃,鹰头姨妹子怎么吊上了关鹏飞呢?”
“哈哈,你问我我问谁啊?”胡文革点了烟,一副实事求是的摸样,“只在这里说呀,鹰头姨妹子确实比他老婆漂亮。”
“不然干嘛趁老婆去省里就把姨妹子请过来开饭店?呵呵……你当这个家伙是不吃鱼的猫啊!”我不禁想:螃蟹哥是酒协几个人物中最可爱、最洒脱的一个。
胡文革有点不平:“关鹏飞这样做,最终要害人害己啊!当年游碧涛刚离婚,他就拼死追求;等追到了手就关家里,自己鬼混!这游碧涛——太善了。”
螃蟹也不平了:“就关鹏飞他妈的命好。我呀才那么一个情人,丑婆娘就闹得落星子、掉月亮。嗨!游碧涛他娘的就是瞎了眼,好好的不跟,以为嫁个官就幸福了——眼前报!”
我把茶壶和水盆移过来,说:“我来泡茶,二位正好聊天。你们说你们的,我也展示一下茶艺,好不好?”
他们先是诧异,待见手法娴熟,且加了点心,聊天越发欢了。
说起章问樵与游碧涛的婚事,最清楚的该算胡文革——在二中时他俩就是好朋友。胡文革说,当时追章问樵的女孩很多,但他一个看不上。“据他自己说,三十岁前是不结婚的。后来可能是母亲得病,弟弟又读高中,老父亲一个人包了全部农活,家里无人照看,就和游碧涛谈起来。”
“他那个岳母娘也……也狠……狠呐,”螃蟹打着哈欠,“女儿都结婚了,硬要拆散。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亲女儿都这样……”
旗手揶揄螃蟹:“你一口一个报应,哪天可皈依佛门了。”螃蟹鸡啄米似的点头:“是的,是的!早十年我就想出家做和尚。莫以为做和尚消极,这物欲横流的,出家都高人呢!”
茶喝多了,都有些睏。旗手拿出钱夹,抽名片给我。螃蟹自嘲着:“我们老百姓没有权力,不会明片只能暗骗了……”
我也玩笑着:“就算螃蟹哥暗骗了我,我还会在文革兄面前说你好话的。”
“那敢情好。你这兄弟我老螃蟹交定了!在黄龙呆多长时间呢?”
我说:“大概个把月吧。”
楼下沸起人声,约是麻将散场了。大家说找机会再聚,我坚执要送下楼,想再见关鹏飞一眼。到了四楼,关鹏飞已不见了人影。
阴历八月初二,天空稀稀一些星光,如点点渔火漂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