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章问樵的出家信
白云轩茶坊小包厢,我与章强相对坐。
章强不喝酒,却很能抽烟。
因下午三点要召开旅游节第三次问责人碰头会,城区副科级以上干部都得参加,陈白尘需提前回去与会,于是把章强介绍给我。我知道这机会难得,要好好珍惜。
他是个道地的农村青年:粗大僵硬的指关节,未经修刮的胡子,乌黑倔强的头发三七分了,覆盖住右半边脸,大部分时候只看到左眼闪光。始以为他右眼有疾,待他猛晃脑颅上撩长发时,才见右眼也一样地闪亮。“这大概就是他的个性发型吧?”我想。
白尘临走交代:不准说自己是记者。他此次来想去教育局保他哥的工作;开除哥哥不仅面子不好看,今后一家人日子都难维持——他家农用经费全靠着章问樵。
我猜想,在这个令人疑虑、伤感、恐惧的时刻,主动说及章问樵的事可能会引起他的反感,于是决定慢慢悠悠来谈。
“外面打过工吧?你不太像个农民哦!”
章强眼一亮:“这也看得出来吗?”稍作回想,将话把打开,“我到许多地方打过工呢……”
“是吗?去过哪些地方?”
“最先到东莞高埗镇做运动鞋,工资低了没干多久;然后到顺德桂州镇做电子玩具,不久又到中山一个鞋厂,再后来就是惠州……惠州之后是佛山……”
我递过一支烟,自己燃一支,再举茶邀饮。
我想:得先说我自己,敞开了说,方才赢得他信任;不能警察一样朝他发问。
我说:“你到过的地方我也去过。我在东莞的一个高级中学教过半年书。”
章强很意外,下意识问:“你也是教书的?你也是——老师?”
我暗暗高兴,因为他话里有个“也”字。
“是啊,我是老师——高中语文老师。我教了十年书呢……”我停住话头看他表情变化。
不料,他忽然叹起气来:“当老师不好——当老师没钱。”
我点头表示赞同,说:“所以改行做记者了。要是教书,这旅游旺季哪有时间来旅游?”
“最好还是做官,做公务员。”
章强用大拇指与食指捏住香烟,眯了眼连连抽吸,直抽完大半支才将烟屁股甩到地板上;又咳出一口痰,朝窗外“噗”地一射;再回头咕嘟咽一口茶,抬眼看我。见我在观察他,便憨憨笑道:“嘿哦,我大老粗,没你们知识分子文明啊!——你刚才说转行,老师允许转行吗?以前是可以留职停薪,现在怕又不准了吧?”
“当然允许啊。只是八九十年代不允许,因为公办老师少,其他单位有文凭学历的人不多,怕抽空了;现在——只要你有能耐转。”
我有点感觉了,虽然撒着谎,但也不太离谱。做教师本是我另一种铁定的命运,或许只是还没有发生而已。
“听陈老师讲,你在省里市里有关系……”我知道“陈老师”就是陈白尘,“所以改行容易啊。换得别个人,哪能改呢!”
我忽然觉得自己把面前这位农民兄弟看低了,他可是个精明人呐!刚才他想说的或许是“你在省里市里有关系,什么时候也帮我老兄说句好话,他现在可能会被开除”,出口却变成说我了。
我自笑道:“这倒是事实,没关系还真不行啊。”想到他所谓的“陈老师”,便灵机一动,“不过,关系不用会过期的,要是我表兄陈白尘还在做老师的话,我非用关系把他给改了行……”
章强低头涩涩一笑:“人家都组织部长了,还改什么行哦。”
“假设呐。他是亲戚又是我最好的朋友,只要他发话,哪怕是他的关系户我也会帮。”说完打个哈欠,乘势仰躺着窥他神态。
一丝光芒从章强眼中闪过,一闪而逝。
我感觉有点累。
服务员问是否加茶。章强抢道:“加一壶吧。有没有功夫茶?”服务员说:“有啊,我们功夫茶可是县里茶楼最好的呢!”章强问:“什么价格?”服务员顺手将食单茶谱递过去。他抬头问我:“你说喝什么茶?”我不禁喜道:“随便,没特别讲究。”心里却说:“点吧,今天这个单我管定了。”
片刻功夫,进来个兰花旗袍的茶博士,章强挥手斥退,要亲自操作。我又一次看走了眼:指粗皮黑的农民居然会茶道?
的确,茶道之于章强,犹如绣花之于屠夫。一切文雅全不见:粗大手指捏住杯壁,递往拿来。我却好生喜欢,想象着他精神深处的家庭文化基因该与章问樵大同小异吧?
“水老师喝。这观音王质量不算好,但比那大杯的还是有味道些。”
这一叫让我心慌慌了:真不该骗他,我该说实话。本是来帮他,何必遮遮掩掩?
见我发愣,他有些不解:“不喜欢铁观音?”
我说:“不是不是,我在想……”
茶水很烫,他浅浅吸一口赞道:“好啊——香!唉,知识分子就爱胡思乱想。不是说你水老师,我是说……”
半晌沉默后,他有点烦躁,杯子往桌上一顿。“嗨”一声道:“干脆直说——水老师。陈老师刚才告诉我,你也很有能耐,可以帮我一个事。我把情况告诉你,反正陈老师我最信赖,你又是他亲戚,你也值得信赖的——是么?”
我端端身子,肃然点头。
“我是为我老哥来的。老哥他就在一中工作。做得好好的,因为做错了什么事,想不开,现在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工作被人顶了,教育局可能要开除他。我父亲前几天还好,以为老哥说着玩发发脾气就过了;可现在晓得他当真没上班,还要被开除,就病了,水米不进。今早晨把谷子挑出去请别人晒,我就上城里来。我是要请陈老师陪我去教育局找领导,请他们莫开除我哥,等他回来受个处分算了。……我没得能耐,崽才三岁多点,婆娘又有病。我娘死得早,走时我还在读高中;我读书是老哥帮的,毕业就去做事……”
大约憋得太久,章强双眼通红,语无伦次。我添了些茶,他抢过我递去的烟猛吸起来。
“先别急。不管什么事,陈老师和我都会帮你;你哥虽然不在,我们在啊!”
神色稍获松弛,他哀眼又问:“你说,他会被开除吗?”
我嗫嚅着:“这……要看什么情况。有些看似严重,但不见得会被开除。”
他站起来,从右臀袋里抽出钱夹,拈出一折叠纸包;展开后是一张信笺。递到我眼前时,手指还有点抖颤:
“这是他留给家里的信。陈老师打电话来说,哥走之前还给学校领导留过一封,已经传到县里去了。你看看……会不会……”
我抢过信笺。潇洒的钢笔字呈现眼前:
我最尊敬的父亲大人,
又亲爱的弟弟及弟媳侄儿:
当你们看到这封书信,我可能已在千里万里之外了。
此刻,我要拜请父亲并及天堂的母亲大人,饶恕不孝儿子。是你们,六岁送我启蒙求学,十二岁离乡进入初中,十四岁考进县城高中:牺牲金钱无数,增添白发几绺!是你们,五岁救我于莫名疾病,十三岁救我于恶臭脓疮,十六岁救我于榜上无名:剖疮吮脓而消洗时时,献血百升而劳作天天,无言支持而期盼年年!是你们,接到我第一笔工资的孝敬后为孝子广布声名,知道我两次婚姻失败后为媳妇播撒孝声,听闻我获得大奖时专程告诫要谦虚谨慎:收到的孝敬从来不用,赚得的盛名向来就虚,长不大的儿子真愚钝,可怜天下父母心!而如今,天地藏奸,日月隐晦。明枪刺我我有觉,暗箭射我我无声。古云君子有三高,立德立言后立名;如今,不孝儿德为人毁,言为时伤,名已破敝——囊中羞涩,空空如也!
生我者父母,克我者谁?我育者人才,伤我者谁?扪心自问,我不伤人在处处;举目所及,欲伤我者竟比比。斯人何罪?怀璧其罪也!父母生我育我,不图我富富贵贵,只求人顺顺安安。而如今,富贵非吾愿,安顺不可期。我生而何用?
强弟年少,知世甚浅;既无远谋,又乏机变。幸有弟媳高看,委身屈嫁柴门;奈何命蹇祚薄,疾病纠缠不息。只怪我为子不孝,为兄无能。一脚踏进城门,以为运命可改,不料陷阱纵横,跌得血伤鳞鳞。收获微薄,难以为继,十块百块之钱,难弥千钧万钧之愧!请容我来生再报!
问樵是我,我欲问樵:读书十数年,教书十数年,双亲养育数十年,我报双亲多少年?严父康健,慈母不再;其情何怆,其人何怆!历历入目者,皆刹那雷电。
就此重托强弟:照顾好父亲,呵护好妻子,保全好自己。父亲一世,私塾四年胜我等十年多多,闻识言辩,故不如他,但年事已高,孤身乏伴,你等要时时问询,寒暄曲折多有致之。家贫无钱,当要精明打算,忙时务农,闲时打工,弟媳之病,方可纾缓。而侄儿之培育需放学堂,求严师执教,虽色厉声威不足怜。非如此,章家不得进步,你亦罪愆难销。
尊敬的父亲大人、强弟及媳侄:
我心已累,当出而求之轻松;我神已疲,当静而求之息养;我名已胜,当毁之而归虚无。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嗔会、爱别离、求不得,人皆贪或恶之。翻覆如云雨,颠倒若晨昏。我已看破,我已看破。
自此告别,四海为家。切莫搜寻,切莫广告,切莫悲嗟。我来世上是偶然,我离尘俗亦偶然;人生如春梦,似露亦如电……
顺祝:如在。平常。
不孝儿(兄):
章问樵泣血再拜
2001年8月29日
才读完第一遍,章强就焦急发问:“怎么样?会不会……”
我举手制止他下说,因为少数文字艰深,须想象才能理解。这样的信笺,章家父子看得懂吗?我不禁生出狐疑。
当再读至“父亲一世,私塾四年……”时,我忍不住询问:“你父亲读了四年私塾?”章强口气很自豪:“是啊,我父亲在当地很有名哩,虽只读了四年书,但讲故事、写文章、作报告,还有红白喜事写对联、作祭文,到处都请他……”难怪半文不白,不怕他们看不懂。
一边看去,一边寻思找个借口复印了保存。章问樵的诀别书信,是最能证明他是否真正出家的资料,如果得不到它,就该要陈白尘毁掉它;如不毁掉,它也许就会毁掉章问樵。
好半天我才抬头问:“你认为你哥是出走了呢,还是出家了呢?”
章强眼珠左一轮右一轮,皱着眉头,悠了好一阵才说:“我担心他,出家了……”
“你父亲是读过老书的,他怎么理解这封信?”说实话,要我来判断,“我已看破”“四海为家”几个词语,都还不足以判定他出家。
章强挪过身子,与我并坐:“我记起来了,昨夜父亲问我,如果他这把年纪去出家我会不会反对。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不会是因为我哥,他也绝望了吧……”
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你父亲以前说起过想出家的话吗?”
他尽力搜寻记忆,摇摇头:“没有,肯定没有。我们农村人不想那么多。你知道,以前日子那么苦都没人想出家啊;现在生活好多了,虽说钱少些但比以前多!父亲他……绝对没讲过。”
这位被其兄评价为“知世甚浅”“又乏机变”的章家小儿,是不能理解“出家”与钱多钱少没有关系的道理的。我想起师范大学教心理学的钱教授了,于是就说:“你和你父亲现在最担心的是他当真出家?”章强深以为然:“如果只是出去走一走,我们不担心;走一走嘛,反正要回来的。出家了,跟死一样了……”
“那么,我去请专家分析一下这封信,要他们去判断你哥是否出家了,好不好?”
他显然将信将疑。对折好信笺塞进公文包里,我宽慰道:“我复印一份,再将原信还给你吧。”
章强却不在意:“你拿去也好,我不想父亲看到它伤心,我也不想留它做什么纪念。放家里反觉得多了个东西。”
急需找到另一封信,它比这封危害更大。
章强也这么看:“那一封信呢?要拿来一起给专家看啊,他们会分析出老哥是否出家了。你说对吧?要是他们否定,那么就不会开除了,工作就保住了……”
这位做弟弟的可能不会想到,聪明一世的哥哥这次可真给自己下套了:没出家的话,信笺会贻人笑柄;出家不遂再返回来,还是贻人笑柄;出家不能持则终究要还俗,那时节贻人更大笑柄。站在章问樵角度设想:踏出这一步没回头路,不出家也得出家;出不成家得从此销声匿迹……
不能将这些想法说给章强听,但我必须告诉陈白尘。他对于章问樵的可能被开除是不是有所准备呢?章问樵一旦真出了家,他是否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临分手时,章强拥身紧握我手,依旧忧心忡忡:“还要不要去教育局?”
我说,你就不去吧。我们会帮你梳理,不过需要时间。
6.“酒协”群豪的脸谱
唐府餐厅在一楼,外面挂个牌子叫“123快餐店”。开店的是他姨妹“洋娃娃”,——真名叫何姑子,长相漂亮。有客人说,她们姐妹来自黄龙县专产美女的白云庵。可惜唐夫人今夜没到,不知是否比妹妹更漂亮。
唐朝晖介绍,参加晚宴的全是他学校里“最好的朋友”,是些声名“显赫”的人物:高级中学教学副校长申自远——人称“老蝉”,教导主任胡文革——别号“旗手”,语文教研组长唐国一——酒后称号“抽风机”,数学教师郑蟹巨——大哥大“螃蟹哥”。显赫的不是他们的职务或职称,而是授予他们这些称号的一个组织——“酒协”!酒协者,教育战线精英之饮酒协会也。
大菜未上桌,唐朝晖率一干人马坐下来。首有三点申明:第一,今晚的主角是省城记者水汪洋,主人是朝晖画院院长“鹰头”唐朝晖,席长是酒协会长“螃蟹哥”郑蟹巨。第二,今晚不喝米酒,也不喝啤酒、药酒,只纯一色的剑南春。第三,总额控制三箱十二瓶。如有其他不明事项,解释权在酒协秘书长“旗手”胡文革手里。
五人粗豪大笑,一齐鼓掌。我是客人——从未经此阵仗的客人,又是不甘落后的客人,所以,在响起第一声掌声时,就双掌力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