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天寒地冻。万家灯火一盏盏亮起来，明晃晃的光仿佛要把银白色的世界暖化了。
簌簌裹在厚重的棉衣里，踩着绵绵的雪走得缓慢。她喜欢行走在雪地的感觉，轻踮脚尖，就像踩着棉花糖跳舞。
她在一片幽黄色的光前驻足，推开透明的玻璃门，悠扬的乐声从门缝里飘出来。屋内两个女孩正随着音乐旋转，看到她便停了下来。
“你怎么才来？”高个儿女孩挑着眉，似乎很不满。
“外面雪太大了。”簌簌脱掉被雪浸湿的棉靴，换上轻便的芭蕾舞鞋，“小鱼呢？”
“她落选了。”高个儿女孩凑上前，压低了声音，“比赛时她穿错了鞋，所以影响了成绩……难道你不知道？”
簌簌霎时红了脸，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心突突乱跳。她定了定神，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平静：“缺一个人，怎么排《四小天鹅》？”“这个不用担心。”另一个女孩开口，“老师会再挑一个学生来替补，听说是你表妹呢！”簌簌生硬地牵了牵嘴角，脸上的红晕更明显了。音乐声调大了一些，三个女孩踮着脚尖跟随欢快的音符起舞。她们的舞步那样灵动、轻巧，仿佛三只美丽的小天鹅，雪白蓬松的裙摆抖动着，就像轻盈柔软的羽毛。
可簌簌此刻却心不在焉。她的脑海被那个叫小鱼的女孩占据，懊悔、内疚刹那间涌上心头……2小鱼回到家的时候，妈妈正靠在沙发上睡着，手里握着遥控器，眼镜架在鼻梁上，一定是看电视时睡了过去。
她踮着脚尖小心翼翼走进厨房，锅里留着饭菜，香喷喷的还温热着。她顾不得洗手就开始吃，饿了一天，头晕目眩。
“慢点吃！急什么？”妈妈醒了，趿着拖鞋走过来，“比赛结果出来了？怎么样？”
“落选了。”小鱼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什么？”妈妈的声音瞬间尖厉起来，“落选了怎么保送艺中？”
“不能保送了。”小鱼慢悠悠地喝一口汤，尽力压制着内心的难过。
“说什么呢你！”妈妈瞪起眼，额头上挤出几条皱褶，“不是每天都有练习吗？怎么还会落选呢？你怎么那么不争气！怎么对得起你爸……”“妈！别说了……”小鱼仰起脸打断她的话，把筷子扔在桌上跑回了房间。她故意把门摔得很响，上了锁，妈妈的声音被挡在外面。
她靠在床边坐下来，没有开灯，窗外的雪影被路灯映得很清晰，那光芒照在她心上，使她不由自主想起一些不愿回想的事情……“你们不知道当时有多险！房梁砸下来，火苗子直窜，眼看那闺女就被困在里面了！我心想，完了，老赵要中年丧子了，谁知那老赵二话不说就冲了进去！我说，老赵啊，你别……唉，当时根本拉不住他！”
那个黄牙大叔——爸爸出事唯一的目击者说的话又回响在耳边。小鱼用力捂住耳朵，想把这些字句一点一点从脑海里挤出去。
她想起爸爸刚离开的那些日子，她每晚都不敢睡觉，整宿整宿睁着眼，熬不住了就狠狠掐自己大腿，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就好一阵儿不再犯困。她害怕睡着后会做梦，害怕残酷的梦境带她重温那个永远不愿再面对的可怕的夜晚……3在这所全市闻名的舞蹈学校里，簌簌和小鱼是出了名的死党。她们的关系好到吃饭、上课、练舞时时黏在一起，如影随形。入学第一次登台演出，两人合跳了一曲圣桑的《天鹅湖》，从此便被大家公认为最有实力保送艺中的学生。簌簌觉得，那件错事最初的起因要追溯到她的表妹雅莉。雅莉只比她晚出生半年，姨妈为了实现自己年轻时的舞蹈梦，把她们送进同一所学校学习芭蕾。不久前的某个周末，姨妈忽然请簌簌来家里吃饭，饭菜极其丰盛，都是簌簌喜爱的，她隐隐觉得这盛情之后一定藏着阴谋。
“你们最近是不是有比赛？”饱餐过后，姨妈忽然这样问。簌簌点点头。
“我听说，会选出保送艺中的学生？”
“这只是初赛，选出四个人组成队参加市里的比赛，市里比赛拿了奖才能保送呢！”
“那你觉得，雅莉选上的机会大不大？”姨妈声音低了一些，仿佛怕雅莉听到。
“这……”簌簌面露难色，“老师早就选出最有潜力的四个人了，只要初赛不出问题就能选上。雅莉只是候补成员，恐怕……”
“我们雅莉跳得不比你们差呀！”姨妈扬高了声调。“您别急，争取不到保送，还可以自己考呢。雅莉这么棒，一定能考上！”“那不行！”姨妈神情严肃，“竞争压力这么大，万一考试那天发挥失常怎么办！要是雅莉也在你们四个人里就好了……唉！”
簌簌听出了姨妈语气里的意味深长，紧张地问：“您不会让我把名额让给她吧？”
“怎么可能！你们俩是我一手栽培的，哪能只顾一人呢！”姨妈瞪了瞪眼，犹豫了一会儿，她又压低了嗓门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那个……你不是有个好朋友叫小鱼吗？反正她跳得那么好，不保送也会考上的。不如你劝劝她，把名额让给雅莉吧？”
“您说什么呢！”簌簌急得差点大叫出来，“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背叛她？”
“哎，你这傻孩子！”姨妈语重心长，“雅莉是你妹妹，你怎么能帮着外人不顾自己家人呢？再说了，那个小鱼不是号称你们舞蹈队最优秀的学生吗？保送名额落在她头上分明是浪费资源嘛！”
“那也不行！说什么都不行！”簌簌生气了，抓起外套就跑出了姨妈家。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永远！”她在心底暗暗发誓，目光坚定没有一丝动摇。
4小鱼永远不会忘记多年前爸爸带她去看的那场芭蕾舞剧。票价高得吓人，差不多要耗尽爸爸一个多月的工资，可为了启蒙小鱼的舞蹈兴趣，爸爸还是咬牙买下了两张贵宾票。那真是一场空前绝后的视觉盛宴，直到小鱼长大后回想起来，依然认为那是她看过的最美的舞蹈。台上的舞者在她眼里俨然一只优雅的白天鹅，每一次旋转、起跳、落地，她似乎都看到那一身绵软的羽毛在轻轻抖动，把一颗颗承载梦想的种子抖落在她心底，从此疯狂地生长、蔓延，令她痴迷不已。
家里条件不好，但爸爸还是支付了昂贵的学费送她学跳舞。学校离家很远，为了接送方便爸爸专门买了辆摩托，每周两天课，风雨无阻。午休时爸爸就带她去路边的快餐店吃饭，之后趴在桌上小睡一会儿再开始下午的课程。课程时间很密集，爸爸舍不得离开，一整天都在教室外守着，饿了就在路边买个烤红薯垫饥。有时他会踮着脚向练功房里望几眼，看见女儿认真练习的神情，就点头展开一抹舒心的微笑……可这一切都因那个可怕的夜晚而不复存在。那个周末，爸爸被遣去值班，工厂离舞蹈学校只隔了两个路口，为了方便小鱼上课就带她住在了厂里。直到现在，小鱼依然想不通：为什么偏偏，偏偏在那夜，一个小小的取暖炉就引起了那样大的一场火灾呢？而自己又怎么会在屋里睡得那样沉，沉到连浓烟的气味都闻不到，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被困在房里，爸爸就不会冲进来……她那样恨自己，也许不去学跳舞，那晚的悲剧就不会发生，爸爸也就不会离开。就像现在她恨自己为什么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失去了保送艺中的机会。
“爸爸，我让你失望了。”她把脸埋进双手，低声呜咽着，眼泪顺着指缝滴下来。
5那段时间，姨妈几乎发动了全家人来劝簌簌，用尽各种方式逼她“就犯”，可她始终立场坚定刀枪不入，俨然有烈士的风范——如果没有发生那个小插曲，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背叛自己的朋友。
这天下午，她和小鱼像往常一样练舞。小鱼很有天分，几乎一学就懂，簌簌悟性不高，常常要小鱼私下里教上好几遍才懂。新学的动作有些复杂，簌簌跟着小鱼跳了很多遍依然学不会，眼看小鱼就要失去耐心了。
“重复了那么多遍，你怎么还跳不好？”小鱼皱紧了眉。“别急嘛，慢慢练就好啦！”簌簌嬉皮笑脸望着小鱼，并未察觉小鱼此时是多么严肃。“你能不能认真一点？”小鱼真的生气了，“如果你跳不好，就会影响整个组的成绩，我们会因为你一个人都不能保送艺中的！”
说完便甩下簌簌离开了。簌簌留在原地发愣，心里委屈得难受。她是无法理解考上艺中对小鱼而言是多么重要的，她只知道自己在家人面前那样维护小鱼，小鱼却一点都不领情，甚至责怪自己会影响比赛成绩。原来，在小鱼心里最重要的不是两人的友谊，而是那无关紧要的保送名额！
她越想越窝火，心里的怒火越烧越旺。那一瞬间，她的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煽风点火，她最终决定，要给小鱼一点小小的惩罚。于是，她开始计划着那件冲动、又令她懊悔不已的事……6因为那天的矛盾，簌簌和小鱼已经一个礼拜没有讲话。簌簌主动换到了另外一个组里，就是为了避开小鱼。她本以为小鱼一定会有所悔悟找她和好，可令人气愤的是，小鱼非但没有示好的意思，反而比以前更投入地练习。簌簌彻底心寒了。原来两个人的友谊竟是那样不堪一击。也许小鱼之前只是把自己当做玩伴，在无聊的日子里有个人陪而已。
初赛这天，簌簌最早来到了比赛场地。偌大的更衣室里只有她自己，她换好衣服，盯着小鱼的衣柜发呆。
她在纠结，在犹豫，在做着无比激烈的心理斗争。她知道自己即将做的是件非常恶劣的坏事，也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可此时心底那个声音又跑出来鼓动她，让她渐渐失去了克制与理智。紧接着，不知名的力量操控着她，她横下心迅速打开小鱼的柜子拿出小鱼比赛时穿的舞鞋，换了一双一模一样的放了进去，然后飞快地跑了出去……小鱼到达舞蹈房时，比赛已经开始了一刻钟。路上车堵得厉害，她不得不从车上下来跑了一段，而当她气喘吁吁赶来时却还是晚了。
她看了看表，距离她上场还有仅剩二十分钟。她飞速冲进更衣室，打开柜子急匆匆换着衣裳，可就在她穿鞋子的时候，却发现了异常。
这双舞鞋明显比她的脚要小一号，穿进去紧紧顶着脚趾，难受极了。小鱼脱下鞋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这就是自己那天放进衣柜的舞鞋没错，可为什么会小呢？也许是自己不小心错拿了别人的鞋？
她懊恼不已，自己怎么会如此大意！可现在时间紧迫，再去找合适的鞋一定来不及，她只好将就着把双脚塞进鞋里，忍着痛奔向舞台……轮到小鱼上台了，她深深吐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她小心翼翼走上台，舞鞋像被施了紧箍咒一般紧紧裹住她灵气的双脚，她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音乐响起来，她随着旋律翩翩起舞。也许是适应了一些，那双不合脚的舞鞋并没有影响她优美的舞姿。可就在她准备立起脚尖旋转的时候，由于鞋子太紧没有足够的空间使脚趾撑起，小鱼一个不稳便种种摔在了地上！
同组的同学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小鱼竟会在如此基本的动作上出差错。她艰难地爬起来，正欲继续舞蹈却被评委老师打断了——不用想，初赛一定不会通过了。
小鱼踉踉跄跄下了台，失魂落魄般往更衣室走去。还没到门口她便撑不住了，坐在地上捂着嘴痛哭。她恨自己，恨自己因为粗心而犯错，恨自己就这样失去了保送的机会，恨自己不能完成爸爸的遗愿。那只翩然在她心头的美丽天鹅，仿佛已经消逝在了她悔恨的眼泪里……不远处，簌簌躲在门口偷偷望着小鱼，心里像被刀扎一样难受。她懊悔万分，甚至希望落选的是自己，可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7之后的日子里，簌簌总在小心翼翼躲着小鱼。每次在学校看到小鱼的身影她总会逃命一般闪开，因为实在没有勇气堂堂正正出现在小于面前。
她也曾无数次挣扎着想要对小鱼坦白，可每次都因怯懦而放弃，她不知道坦白后将面临着什么，她太害怕面对那个无法预测的结果，只能一次又一次忍了下去。可她知道，自己必须亲口告诉小鱼这一切。
日子在歉疚与担忧中匆匆过去，很快，决定保送名额的日子来临了。
这次比赛十分隆重，实在市里可容纳千人的大礼堂举行。各个学校的优秀舞蹈生都齐聚此地，各自的后援团快要把大厅塞满了。
小鱼坐在观众席上望着舞台。这些天对于落选的遗憾她已平复许多，此时，她心里只挂念着许久未碰面的簌簌。她知道自己那天言辞激烈伤了簌簌的心，也一直想找机会道歉，可由于排练紧张实在抽不出空。她想，一会儿比赛结束她一定要飞奔上台，给簌簌一个大大的拥抱，告诉她自己一直都为那天的事而内疚……终于轮到簌簌那组上场了。大幕拉开，欢快的音乐响起来，四只小天鹅自帷幔后翩然纷至。她们优雅而整齐地起跳旋转，仿佛湖上起舞的真天鹅一般灵动自然。
小鱼忽然察觉到什么不对。她眯起眼仔细盯着舞台上的四个人，差点不受控制地惊呼——里面竟然没有簌簌！
她去了哪里？小鱼焦急地环顾全场，如果不上台，簌簌将失去这次唯一的保送机会。她知道那种压抑的感受，不想簌簌落得跟自己一样的惨遇。
小鱼离开了座位匆匆奔向后台，生怕簌簌出了什么意外。而当她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却在观众席的外缘碰到了簌簌。
“你怎么在这里？出什么事了吗？”小鱼关切地凑上前，可簌簌看上去一切正常。
簌簌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那天的事情是我不好，我不该冲你发火的，我当时……”“对不起……”
还未等小鱼说完，簌簌率先开了口。“咦？”小鱼疑惑了，该道歉的明明是自己。“那双舞鞋是我换的。那天你对我发了火我很气，以为你根本不把我当朋友只是看中成绩，所以就想小小地报复一下，可我万万想不到竟会出现那么严重的后果……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忽然就失去了理智……”
听到这些，小鱼瞬间怔住了，她不可思议地望着簌簌，眼底酝酿着复杂的情绪。
簌簌知道她一定很失望愤怒，如果换做自己也一定会被气死。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无论小鱼会有怎样激烈的反应她都会接受，也许，这将是这辈子她与小鱼最后一次面对面交谈了……“算了。”小鱼轻轻叹了口气，“反正已经过去了，况且最先错的人是我，再说，你不是也失去了保送机会吗？”“哎？你……不生我的气？”簌簌惊喜地望着小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然生气！不过，只有两三秒的功夫。”小鱼冲她笑了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压在簌簌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实在太开心，没想到小鱼竟然就这样原谅了自己。
“不过，不能在这么正式的舞台上表演，不觉得遗憾吗？”簌簌问小鱼。
“当然遗憾！所以，如果你能原谅我，我们还有再次上台的机会呢！”
簌簌故作玄虚挑了挑眉，拉着小鱼一起走向了后台……8紧张的比赛终于落下帷幕，保送的名额也已尘埃落定。观众们起立为冠军鼓掌祝贺，正欲离席，主持人却再次走上台。
“请大家留步。”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接下来还有一个特别节目请大家拭目以待，请欣赏双人舞《天鹅湖》！”
观众们面面相觑，比赛已经结束，还会有什么节目呢？大家正疑惑着，流水般潺潺的旋律在大厅里响起来，空旷的舞台像是平静的湖面，甚至能看到跳动的小音符。帷幔缓缓拉开，梳着高耸发髻、身穿雪白纱裙的小鱼和簌簌踮着脚尖在台上盈盈起舞，她们柔软的手臂似藤蔓般弯转舒展，脚尖触地似踩着云朵般轻盈灵动，宛如在触碰一个纤尘未染的世界。全场观众都被这优美的舞姿黏住了目光，甚至忘记了鼓掌。雪夜的寒冷也仿佛已融化在这惊心动魄的美丽中。簌簌知道两人的友谊失而复得实属不易，她再也不会轻易去怀疑了。而小鱼，她仿佛在观众席上看到了爸爸的面孔，他正站在人群中微笑着望着她，就像小时候在练功房外一样——那只天鹅在她心底彻底活了过来，因为爱的滋养，她的羽毛更加坚韧，愈发坚毅与美丽。
“天鹅！她们是真正的天鹅！”不知哪个孩子高声叫道，周围的观众们也纷纷跟着应和。舞台上，两个女孩相视而笑，那笑容背后的故事唯有她们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