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抬起脚，朝圣一般踏进这在脑海中闪回过无数次的房间。
阳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拐了个弯落在新鲜的茉莉枝叶上，甘甜的香气顺着光晕弥散至我的鼻尖，我贪婪地嗅着，一种久违的感觉从记忆里挣脱出来，芦苇一般划过心房，又刺又痒。
这香气指引我向床边靠拢。我悬着呼吸走过去，在那阳光无暇顾及的地方，她安静地躺在微微耸起的棉被下。
“蕙姨。”我哑着嗓子唤她，声音似哽在喉咙里。自从我拖着行李趁夜色逃离了这个房间，已有十年没喊过她。
她依然紧闭着双目，呼吸匀和，兴许在做着什么美梦。熟睡中的她与醒着时很不一样，没了冷傲和肃穆，竟有种母亲般的温柔。
我在床边坐下，细细端详这张暌违十年之久的脸：她似乎比以前更清瘦了，尖细的下巴仿佛摸上去会扎手一样。可她的皮肤依然白皙娇柔，尽管眉心的川字纹却使她看上去沧桑了许多。
最后我的视线停在她爬满褶皱的苍白的唇上。记忆里这双唇似乎永远被她悉心呵护着，饱满没有一丝纹路，涂上亮莹莹的口红就像一颗挂着水滴的樱桃。而现在，它却干瘪如两片凋零的枯叶。我情不自禁用指尖轻触这因起了干皮儿而发硬的唇，鼻腔里似灌进了醋一样酸涩，眼眶也快要抖出泪来。
我匆忙别过头，怕泪水滴在她安详的脸上。紧接着，我的目光被床头那台脱了漆的录音机黏住。我搞不清这老家伙究竟陪伴了她多少年，只记得自我踏入这个家门的第一天起，它便似这家中一员一样反复出现在我眼前，我甚至曾经以为，她可以只由它陪着走完这辈子。
我按下播放键，早已烙印于心的旋律再次响起。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一幕幕往事穿越时光重新浮现在我面前，像千万只手瞬间揪紧了我的心。我再也无法抑制满眼的泪水，跟着这凄婉的吟唱一起跌进沉沉的记忆……二那时她穿着水绿色长裙，波浪长发垂在胸前，像朵芙蓉花一样飘进我的视线。我站在那群孩子之外远远望着她，却害怕迎上她的目光，她的神情那样冷漠且孤傲，仿佛看一眼就会被她冰冷的视线冻僵。
当她把手搭上我的肩，一股浓郁的茉莉香气团团裹住了我。我像是被这香气腻住了，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每当有人来领养孤儿，我总会被晾到一旁。大多数人都希望领走年幼的孩子，年纪越小忘性越大，也就越容易教导。而我已经十四岁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刻骨铭心，一辈子都忘不掉。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她竟会在众多小孩子里选中年龄最大的我。
那个春光烂漫的午后，我的人生因她而切换到另一番风景。我无法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只觉得从前自己像是在茫茫海面上迷路的船客，而她的出现就像灯塔，让我不再惧怕无法确定的前方……我至今清楚记得跟她回家后我们第一次对话的情形，以及那时尴尬又忐忑的心情。“吃吧。”她把盛满点心的盘子推到我面前，扬着下巴，像在施舍一只无家可归的可怜的小猫。
我冲眼前这些诱人的糕点咽了咽口水。这般精致的食物是我从未见过的，实在不能克制想一口吞下的冲动。但我知道，在开动前还有更要紧的事。
我垂着头捏紧了手指，在心底默默为自己鼓劲。过了无比漫长的一小会儿，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妈、妈妈。”我试探着喊她——孤儿院的阿姨曾教过，这样会拉近我们与领养人的距离。
她并没有应答，只是微微皱起眉。空气似乎也因她的沉默而变得小心翼翼，安静得只能听到我微弱的呼吸。
“不行。”良久，她用严厉的语气拒绝了我，“不准这样叫，你要叫我蕙姨。”
我被她那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脸上瞬间燃起两团火。——她对我的印象一定差到了极点，也许明天一早就会把我送回孤儿院吧。我默默喝完水，鼻子一酸，难过极了。
三日子在提心吊胆中过去。这里的生活跟我想象中完全不同，没有我渴望的天伦之乐，只有蕙姨冷冰冰的脸。虽然跟她相处时总会被一股沉闷的气压包围，但在她身边却有种空前的安全感，那感觉就像掉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糖罐子，压抑却又幸福。
天气渐暖的时候，蕙姨给我找了所学校上课。根据进度我被分进四年级，成为班里最年长的学生。由于诸多差距，我与同学们格格不入，在那个敏感又自卑的年纪里，我微弱如一粒尘埃，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成为我内心世界里一场翻天覆地的灾难。
在那段孤独的日子里我迷上了画画，课上画，课下画，书桌、课本、笔记都成了我的画板。我的画笔像是被我脆弱的神经牵扯着，让那些无处宣泄的浓烈情感在笔尖汹涌释放，每当这时，我纠结的心才会得以舒展和放松——那时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排斥我，唯有画笔能宽容地接纳不讨人喜欢的我。
就这样，我对画画的痴迷越来越深。从刚开始的偷着画，到后来明目张胆画，再到最后逃课躲进学校的杂物间画，而老师们对我的忍耐也渐渐逼近了极限。
终于某天，当我在校长办公室见到了蕙姨，我便知道一场暴风雨正在临近了。
“我们知道她情况特殊，所以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想在生活学习上给予她最大帮助。”校长的语气十分痛心，仿佛做错事的人是他，“鉴于此次事件学生行为比较过分，也给班里其他同学造成不好的影响，我们决定给她停课一周，在家做反省和调整。”
校长用宣读审判结果一般的语气说道。我低着头忏悔般沉默着心里一阵窃喜——比起寂寞的学校，我宁愿跟蕙姨待在家里，只是不知她会以怎样的方式来惩罚我。
四我以为的暴风雨并没有来临，蕙姨对于我的行为并没有任何表示，生活依旧风平浪静——果然，她比想象中更加不在乎我。
她仅在吃饭时跟我做些简单的交流，剩下的时间便待在房里——她从不让我进她的房间，仿佛那里藏着什么我不能看见的秘密。
有时她累了，就躺在阳台的摇椅上闭目养神，把那台笨重的老式录音机搬到身旁，反复听同一首曲子。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她听得太频繁，连五音不全的我也能跟着唱顺了。“这是什么歌？”有天我忍不住问她。“是这世上最暖心的歌。”她笑着回答，眼神流露出难得的温柔。可我依然一头雾水。偶尔她也会出门，这些时候她就把我托付给邻居陈婶。
我很喜欢这个胖胖的中年女人，相比蕙姨，她实在热情友好得多。据说她们已经认识了十余年，我便常常向她打听一些我不敢问蕙姨的事。
“蕙姨为什么总听那一首歌？我都腻了。”我私下里问陈婶。
“因为这曲子是阿望唱的。”“阿望是谁？”
“是阿蕙的丈夫，在艺术团里唱反串——啊，就是男的唱女声那种，当年可红得很呢！阿蕙那时就是因为这首曲子迷上了他，每场演出都亲自去给他捧场，一来二去两个人便熟络了。后来就结了婚，生了个大胖闺女，日子和和美美的，谁知道……可惜啊……”陈婶欲言又止。
“怎么了？”“唉……”她长叹一声，眼底蒙上一层薄泪，“可惜老天不长眼，一年前阿望带闺女回老家，路上出了车祸，一大一小全没了。那闺女才三岁，可怜你蕙姨孤身一人，天塌下来只能自己扛……所以才找了你来做伴儿嘛！”
我撇撇嘴：“她把我带回来是要当丫鬟使的吧。”“哪能！”陈婶拍了拍我的头，“阿蕙可是把你当亲女儿疼呢！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想起了蕙姨那张冷到骨子里的脸，耸了耸肩不敢苟同。
五悠闲的时光总是一晃而过，一周很快接近了尾声。当我第一天去上学，无论走到哪里迎来的都是异样的目光。那些孩子聚在我离我不远的地方窃窃私语，可伤人的话依然被我听入耳中，在他们眼里我一定是个奇怪又可怜的异类。我讨厌这种被关注的感觉，他们的目光如刀尖般锋利，而我却无处躲藏。
“嘿！小草！”一个男孩撞了我一下。“什么？”我没听懂。“你不是小草吗？‘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男孩说着便阴阳怪气唱了起来，惹得周围的孩子们哈哈大笑。我难过极了，却不知该怎样反抗，只能低垂着头快步从人群里跑开……最让我担心的是家长会。学校要求家长和孩子一起参加，这样一来，我没有妈妈的秘密就要被证实了。毕竟蕙姨是不愿做我妈妈的，我甚至不能确定她会不会来。
那天我和其他孩子一起站在门口迎接家长，当等待家长的孩子越来越少，我的心开始一点点往下沉，我仿佛已经听到班里人的嘲笑声……可就在这时，我在不远处的人群中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妈妈！”我忍不住兴奋地冲蕙姨挥手，故意大声叫着她，全班人的目光都被停在她的身上。那一瞬间我的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害怕蕙姨会在众人面前拒绝我。可让我想不到的是，她竟然笑着把我搂进怀里，拉着我的手一起走进了班里。
“看呐，她真的有妈妈！”“她妈妈可真年轻、真漂亮！”
……那些羡慕的声音仿佛悦耳的旋律一般飘进我的耳朵。这是在学校里我最开心的一天，也是蕙姨对我笑脸最多的一天，我永远都记得。
六在学校的日子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有趣。尽管同学们不再排斥我，可我还是觉得与这里格格不入，无时无课不想逃。于是不久后的某天，我再次偷偷溜出了课堂。
那天蕙姨把我领回家后，我才察觉到这次情况有些不同。她不再像上次那样放任不管，而是严肃地找我谈了话。
“你究竟怎样想的？”她坐在餐桌的另一端，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我讨厌学校，觉得自己融不进去，我很孤独。”我如实讲给她听。
“可不去学校，你能做什么呢？”“我……”我顿了顿，嗫嚅了半天才底气不足地开口：
“我想学画画。”“不行。”蕙姨想都没想便拒绝了。
“为什么？”“没有原因，就是不行。”她摆摆手不想再谈下去，起身走进了房间，把我一人留在餐桌旁。我默默坐着流泪，心里十分难受。虽然我本就没指望她会支持我，可也没想到她竟如此反对，没有一丝余地。从那以后我便没有再提这件事。直到那天，我第一次走进了她的房间。我并不是故意要进去的，只是那天她不在屋里，我透过房门的缝隙看到她的窗户大开，眼看就要下雨了，我只是想帮她关上窗。可就在我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却发现了让我震惊的秘密——她的房里放着一个巨大的画板，上面粘着一副未完成的油画，颜料笔散落在地上，还有几张画废的草稿，后面的墙上密密麻麻贴着许多奖状和照片。我愣住了。
“你在干什么？”蕙姨站在门口，语气中透着明显的不满。
“你是画家？”我的语气像是在质问。她皱着眉头不作回答，算是默认了。“既然你也热爱美术，为什么不让我学画画？”“没有为什么。”她板着脸，语气不容置疑：“我可以，你不行。”那一瞬间，伤心、失落、委屈、愤怒一股脑涌上我的心头。
我忍住眼泪冲出她的房间，躲进屋里放声大哭。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对蕙姨的憎恶，我暗暗下定决心，总有一天我要逃离她的束缚，飞到她永远追不到的地方去……那时的我还只是个孩子，在我简单的感情世界里，非爱即恨。我以为我不爱她，我以为我对她最强烈的感觉便是“恨”。
七那天过后，我跟蕙姨开始了漫长的冷战。虽然平时我们也不怎么讲话，可这次比从前严重得多。直到有天家里来了位陌生的访客。
这天我放学回家，看到玄关上放着双从没见过的鞋，家里很少来客，我急忙探头往屋里瞧，只见客厅里坐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
蕙姨招呼我过去，那女人一看到我立马惊呼：“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上次见她的时候她还在襁褓里呢！”我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你的远房亲戚，孤儿院那边已经跟我确认过了。”
蕙姨解释着，“以前他们一家住在国外，所以才没能见你。”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这个所谓的亲戚我可一点印象都没有。“这么多年在孤儿院里受苦了吧？”她拉住我的手，与蕙姨不同，她的手掌宽厚又温暖，“多亏你蕙姨好心收留了你，不然，我真是对不住你爹妈……”
说着她便红了眼眶，我有些不知所措，难以想象这个陌生人与我的关系。
“这次回国我就不走了，是专程回来照顾你的，要知道，这些年没能替你妈妈照看你，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她看起来又要落泪了，“收拾收拾东西，我们明早就启程怎样？”
我再次愣住了。本以为她只是来看我，没想到竟是要将我带走。
“等一下……”蕙姨打断了她，“这件事还是要跟孩子商量一下，听听她的意见吧？毕竟她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也许已经习惯了……”
“不用了。”我看着蕙姨，一字一顿对她说：“我想要离开。”
蕙姨的神情瞬间僵住了，她定定地望着我，我似乎在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讶异与失落——我也说不清当时是怎么了，并没来得急做太多思考，只想着可以逃离蕙姨的管教就迫不及待渴望离开。况且，蕙姨也是想摆脱我这个麻烦的吧？
那是我们共度的最后一夜，依旧是漫长的沉默与尴尬。我觉得自己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可却犹豫着开不了口，直到第二天早晨我拖着行李离开了这个家，我们依然没有向彼此道别——她果然是不在乎我的。
那天，我跟随亲戚坐上了通往南方某个小镇的火车，窗外大片大片绿色在视线里退去，后来慢慢变成了高楼大厦，没多久又从高楼大厦变回满眼的绿色。我沉醉在这些一闪而过的风景里，车厢里虽然乌烟瘴气，我嗅到的分明都是自由的气息。而在这些景象的某些间隙里，我却仿佛看到蕙姨站在夕阳里，跟着音乐轻轻摆动腰肢，缓缓歌唱着那首早已烂熟于心的旋律……不知不觉，我的脸上已满是泪痕。
八我在这个南方的小镇开始了新生活，这里的人淳朴友好，我渐渐适应与同学们共处的感觉，变得开朗起来。
在亲戚的帮助下我得以可以学习画画，可事实证明我并没有太多天赋，那过程也十分枯燥，当初的狂热逐渐冷却，很快便放弃了。
日子就这样不好不坏地过着。这些年我也曾想回去探望蕙姨，可每次决定动身，一想到见面时可能出现的尴尬场景，我便打着退堂鼓退缩了。原本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与她有任何交集了，直到十年后的某天，我接到了陈婶的电话。
她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可我依然能瞬间辨认出那亲切和蔼的音色。这着实是个天大的惊喜，这么多年过去，我很是想念她。可她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
“阿蕙病了，很严重。”她在电话那头叹着气，“你能回来看看她吗？”
我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应答。“我知道你对她有许多不满，可是这些年来她最挂念的就是你……”“她在孤儿院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像她，所以才领养了那群孩子里年纪最大的你，没了孩子之后，你就是她新的精神依托。”
“阿蕙其实特别心疼你，她总想着给你最好的生活，尽最大的努力去保护你，可是却不知道怎样才是正确的方式。”
“你一定怨恨她对你很冷漠吧？那是因为她害怕失去你，她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离开她，所以才刻意与你保持距离。”
“还记得她反对你学画画吗？阿蕙十岁就开始学画，辛辛苦苦画了二十年才算是小有名气。因为走过这条路才深知有多不易，她不想让你冒险和受苦，所以才不留余地地反对……”
陈婶在那边一句句说着，我在这边静静地听。十年前一幕幕场景幻灯片一样在脑海中闪回，这大概是我第一次了解蕙姨的内心，那年幼小的我怎知事实与我想的会完全不同。
为什么十年前没有人告诉我？我默默流着泪，知道自己错了太多，太久。
九漫长的回忆被一声轻咳打断。我回过头，蕙姨睁开了眼睛。
她对我的出现感到惊讶，瞪圆了眼睛想说些什么，却因长时间的睡眠而发不出声音。我扶她坐起身，给她递了杯水。
她张着泛红的眼睛细细盯着我看，把手放在我的脸颊轻轻抚摸着。与我第一次见到她相比，她真的苍老了许多，眼里原有的戾气已变得柔和，眼窝也微微陷了下去。
“这些年过得好吗？”她的声音似在哽咽。
我点点头，“过得很好，只是很想念你。”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么些年都没有回来看你，你会怪我吗？”她笑着摇摇头，目光竟投射出些许宠溺，或许在她眼里我依然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对不起……”
我轻声说着，张开双臂拥抱她，这个拥抱迟到了十年。我从不知道她竟是这样瘦，脆弱得让我心疼，我在心底暗暗发誓，今后要换我来照顾她。
录音机里的旋律还在咿咿呀呀着，我情不自禁跟着哼唱，眼泪又无法遏制地滚落。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佳人再难得。我轻轻念着。家人再难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