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波的目光始终追着燕无痕，可燕无痕竟没有回看他一眼，而是双目圆睁呆望墙角出神，仿佛在努力借助睚际使视野变宽，以洞察每个角落里的每个表情。她显然是在躲避，可谁也不知她在躲什么。一切迹象表明，一笔新交易已顺利完成。
许文波后来跟我谈到，当时的情形，就像是一个身处绝境的人，无意间触动机关打开了一条深不见底的秘道，却在秘道口犹豫了，反倒进退两难。因为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秘道里也许是生机，也许是宁肯立即死掉也不愿见识的异型怪物。
没有任何征兆，不知何时已立于哥哥身后的寇志明，突然目露凶光，从寇志天的身后猛扑上来，将手中的麻袋劈头盖脸地套在哥哥的头上——在场的人谁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把装过夏冲的麻袋拿在了自己的手上——右臂死死卡住寇志天的喉部，左手隔着麻袋布用力捂紧他的口鼻。在这一过程中，他始终一言未发，但动作干净利落。
光天化日之下，三米开外，燕无痕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四肢像被抽了筋，软绵乏力，周身也跟触电似的，从头皮一直麻到了脚底心。屋里一共四名随从，在寇志天遭受如此致命攻击时，竟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纷纷低下头，无视这残忍的景象。
燕无痕终于明白了，这些都是寇志明的人，尤其是那个军靴，双手插在口袋里正往沙发边上挪步，踮起脚探过头来试图看清麻袋里的寇志天是否已断气。
寇志天垂死挣扎，寇志明在背后一次又一次加力。他的下巴架在哥哥的左肩上，隔着麻袋布与哥哥紧紧贴面，那张丑脸青筋暴突，已涨得通红，汗水、泪水与口水如雨注般倾泻而下，就像一只千疮百孔的便桶。半分钟后，寇志天终于停止了挣扎，双腿僵直躺在沙发里。寇志明没有立即松开他，而是趴在他的肩上，双臂从身后将他抱得紧紧的，如同老父病榻前的孝子，猛烈地抽泣起来。
又过去一分多钟，屋里静得让人心里发毛。寇志明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坐到哥哥身旁，轻轻撩开他头上的麻袋，搂着已气绝身亡的哥哥，形似哥俩间正在亲密交谈：“哥，别怪我，要怪就怪你把事做绝了，这么多年，我鞍前马后像条狗一样服侍你，可你死到临头宁肯便宜外人，也不肯留给阿弟我一毛钱！寇家真的绝后了吗？我寇志明难道就不是寇家人吗？放心去吧，我会继承你的一切，寇家会有后的，我向哥保证。”说完，他一把推开寇志天，扭头过来，望着呆若木鸡的燕无痕。
寇志明这个人，我一直不愿将笔触深入他的内心，我很清楚那样做的唯一效果就是加深善良的人们对邪恶的恐惧。他是我的故事里唯一至死都没有丝毫悔意的人物。他先是冒充寇杰的哥们百般纠缠、逼迫燕玉兰，目的就是要把她的女儿逼回来。久难奏效之后，又怂恿哥哥雇用杀手去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母亲。为此，他费尽心机，甚至找来一位谁都设想不到的神秘人打电话诱使燕玉兰下楼。他有着比侄儿寇杰更为野蛮、疯狂及难以驯服的兽性。他垂涎燕无痕的美色已久，难以自控地冒充寇杰，自导自演了一幕借尸还魂的闹剧，试图利用燕无痕的负疚心理，借一个死人的MSN引她上钩。但他轻视了这个小女子的机智，反而与寇杰一样吃了苦头。如今，他更是连同胞兄长都能残杀……
有时我在想，世间真的有这种人，就在我们身边，他们之所以能给人带来恐惧，往往并非因其面目可憎的外表，而是因为他们所象征的邪恶精神，他们冥顽不灵、难以驯服，如厉鬼缠身般令人生畏。我想，只有当正义的力量足够强大，能够完全将其当众镇服时，才能消除人们的心理阴影。如同没有了如来，灵猴便会邪恶得可怕。
可此时却是相反的，寇志明反而成了主宰一切的王……
“从现在起，这里的一切由我接管，游戏规则变了。小美人，你是《遗嘱》里唯一提到的人，你如果不死，我就成不了合法继承人。”
事已至此，燕无痕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不再奢望他们中的任何人还能有幸存下来的机会。“必须承认你够狠毒，一个为了财产连亲哥哥都能除掉的人，我是不会指望你对我们开恩了，你不用废话，可以动手了。”
“别急，我不会马上送你上路，那样做对我很不利，你知道吗？你应该先失踪一段时间才合情合理，正好可以陪叔叔多玩一阵子，我哥早晚也是一死，今天帮他安乐死，该感谢我才对——他那是前半辈子造的孽太多，所以，人还没死卵先出了问题，得了睾丸癌，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才一心想抓人工授精这根救命稻草。叔叔我就不同了，你看我身强体壮，哪用得着人工授精那么麻烦？完全可以胜任自然交配。”
“我很好奇，你要如何收场？你不觉得这事已经闹得太大了吗？就算你是一张加厚牛皮纸，又怎么包得住这么大一团火？灭掉我等草民当然不难，可你哥哥是何许人也？警方能轻易放过你吗？亏你还一心想要继承遗产？还是赶紧想想怎么逃命去吧。”
“呵呵，那就让小美人见识一下我的逃生术吧！本来我还有些担心，因为你们外头还有人，就是那个谢雅莉，可偏偏连那个小婊子也死了，真是天助我也，你仔细想想，世上还有谁知道你们来了这里？我想是没有了。”
“还要装？雅莉的死跟你们没关系？一派胡言！”
“你也许还没意识到，我不屑于对一个生死由我掌控的人撒谎，因为那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实话告诉你，那个婊子的死，确实与我们无关。可话又说回来，那个小姑娘蛮有味道的，要不是我那聪明的侄儿在她的酒水里下了药，给她拍了淫照，她哪会任由我们摆布呢？她死了，我也觉得蛮可惜。”
“好吧，我承认你跟你大哥完全不同。他那种人，就算绝对掌控了局面，也不会跟你似的原形毕露，你知道自己有多恶心吗？”
“那当然，你不是早说过他是伪善家吗？他自己早已习惯，所以不觉得活得有多累，反倒是我，一直替他感到累——我是性情中人，跟他比，我不够含蓄，不够道貌岸然是吗？”
寇志天的尸体就在边上，死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位身前显赫、伪善假义的商界霸主，死得竟不比一条狗更加体面。他不会想到，他最终是被最亲近、最知他底细的人扒下了戴了多年的面具，这是寇志天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的一幕。要知道几十分钟前，他还优雅地端坐在那里，享用世界上最昂贵的雪茄，仅用他的眼神便能够发号施令，并且试图以恩泽天下的个人魅力来感召一位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女子，试图让她相信，他在完成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次惊世善举。可从这一刻开始，他的尸体已不可逆转地进入了腐变过程……
“你可真够恶心……雅莉确实帮不了我们了，可你面临的问题实在太多了，我不相信你逃得掉。”
“别急，小美人，我给你来个彩排。我听说，那个撞你妈的司机在局子里已经全招了。我猜，警方这会儿已经顺藤摸瓜查到我大哥头上了。那么接下来合理的剧情应该是这样的：今天你们两男一女，闯进公司向我大哥寻仇，这个不用我讲，电梯、走廊上的监控录像会说话，你们三个人进了这间办公室，与我大哥搏命，我大哥年老体弱，身患绝症，不是你们的对手，被你们残忍杀害，然后你们从安全通道逃出大厦。这就是事件的经过！凡是监控照不到的地方，我都已经安排好目击证人。至于你们又在什么地方失踪或是死去，都已经与我们无关了。”寇志明眉飞色舞，全情投入，那神态就像一个正跟演员说戏的导演，“小美人也帮叔叔想想，还有什么疏漏，趁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呵呵呵……”
“可你又怎么解释那份《遗嘱》？我是你大哥全部遗产的唯一继承人，我怎么会……”
“这份《遗嘱》是我大哥最近刚立的，他以前也曾立过一份，继承人不用说肯定是杰儿，可后来杰儿没了，那份《遗嘱》也就废了——我错过了第一份《遗嘱》，不想再错过第二份！所以一直想收买他的律师把底抽出来，只可惜没成功，反而被老家伙知道了。老实讲，直到昨天，连我都不知道这第二份《遗嘱》上写了些什么……不过这些现在都不是问题了，不管我大哥出于什么原因要把财产留给你，既然连我都不知道，那你就更没理由事先知道，所以也就不妨碍你来寻仇，你有可能在他还没向你出示《遗嘱》前就杀死他，也有可能在你看完《遗嘱》知道这笔遗产之后杀死他，因为只有他死了你才能拿到。”
“明白了，你觊觎那笔遗产已经太久了，我猜寇杰的死大概也不像你大哥说的那么简单吧？因为……你得到遗产最初的障碍不是我，而是寇杰。”
“你不仅人长得美，而且聪明绝顶……我也不怕坦白地告诉你，我的确从中做了些工作。他要不是吸毒，单凭慢性铬中毒，大概还不会那么快就要了他的小命，相信至少会比我大哥走得晚。”
“原来如此……你这个恶徒！”
“小美人过奖！这个世界最终认的是结果，结果靠的是手段，而手段是无所谓善恶的。你善，不会有人比你还善；你恶，自有人比你更恶！你不得不承认，我虽然缺少大哥的务虚本领，但我的手段还是很实用的。”
“好吧，确实很实用。不过还有件事是我最想不通的，昨晚你明明已经用寇杰的MSN把我骗出来了，为什么不干脆点儿杀了我呢？那样你只要回头再解决你大哥，就能马上得到遗产，何必非要拖到今天，在这市中心，杀这么多人，灭这么多口？”
“呵呵，你这小调皮。说起昨晚，就是你不守信用了，你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不仅有人接应，还有人为你殿后，所以被你逃了，但说到底昨晚我没必要弄死你，主要是还不了解大哥的全盘计划，尤其是想不到他会把所有财产都给你，只晓得寇杰那八千万是早就定了的……其实说白了，要不是因为这份《遗嘱》，直到现在，我都没必要动你和大哥，更何况是昨晚。”
“既然不打算动我，为什么还要骗我去那儿？”
“这还用问？不就是想跟久闻芳名的交大校花玩玩吗？呵呵，那滋味肯定要比谢雅莉更鲜美，可没想到你还挺厉害……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你昨晚把叔叔惹毛了，你老爸也许能活到今天。”寇志明的眼睛里透出一道道淫邪之光，说话间，便已在燕无痕的身上疯狂扫描了无数次，仿佛要隔着衣服透视进去。
“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当然是一个也不能留。”
“好吧，我没问题了。现在你如愿以偿了。我只求你两件事：一、痛快点，让我们死得有点儿尊严；二、埋了我们，哪怕是在荒郊野外随便挖个坑，也请把我和我的未婚夫埋在一起。”
“就这么死？太可惜了，你的确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小姑娘，也最能勾起叔叔的欲望，如果你能让我觉得留下你有价值，我倒也想效仿我大哥来个金屋藏娇，对你来说，总好过真的去死。知道吗，刚才听你们聊得那么起劲，一会儿死啊救赎什么的，一会儿又信仰啊灵魂，那有啥用啊？当时我头就大了，真想早点儿掐死你们，让你们一道去见你们的神，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懂吗？你弄得再深奥，也敌不过活着才是王道，不光要活，还要有钱，那才活得爽。”
望着寇志明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一副淫贱无敌的表情，燕无痕有种早已被他剥光衣服强奸了N回的错觉。她的视线落定在他瘀青的右眼，那是昨晚被她用后脑撞击留下的。昨晚回来的途中，她曾为成功逃脱而感到庆幸。而此刻，难道却要坐以待毙？这个念头从她脑际一闪而过，既紧张又兴奋，她仿佛重返昨晚的黑暗，大脑飞快运转起来。
寇志明最大的弱点就在于他好色，昨晚她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乘他冲动间放松了警惕才侥幸逃脱。现在想来，这恐怕仍旧是唯一的出路。可眼下的情形却与昨晚有了很大的不同，身后两名大汉死死盯着她，尤其是左手边那人的指力奇大无比，摁住她的那一刻，铁钳般的五指几乎要深深嵌入她锁骨下的胸腔，使她瞬间丧失抵抗力。可以想见，众目睽睽之下她很难有所作为。
再看四周，这组沙发与右手方向远处的板台，对称分布在房间纵向两端靠近落地窗的角落里，而大门则开在她正前方的另一角。这个由沙发组成的“凹”形包围圈，实际上是由一长两短三张独立的沙发共同组成，她坐的这一张是短沙发，正对大门，背对落地窗，而寇志明兄弟俩坐的，则是正对板台的那张长沙发，她对面那张短沙发一直空着，透过它与长沙发之间的间隙，可以看到脸朝下趴在地上的夏冲，嘴上还封着胶带，仅能看到他肩以上的部分。这组“凹”形沙发包围圈的正中位置上是一方透明的茶几，先前寇志天的雪茄用具仍原封不动地摊在上面。沙发周边，无论是与墙壁还是落地窗之间，都留有很大的空隙。三张沙发之间的间距也很大，伸得开腿，走得开人，且能穿行自如。
她的右前方，正对墙的中间位置，文波仰面躺在地上紧闭双眼，黄冼则脸朝下趴着不省人事。屋里共四名跟班，她的身后就站了，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将夏冲拖进屋子的军靴，就守在离夏冲不远的地方，另一个坐在刚刚文波坐过的椅子上，右手握着沾有血迹的钢管，一下下拍打着左手心。
夺门而逃显然是不可能的，如何挣脱身后的控制已经很伤脑筋，加之奔向大门口的沿路上还有军靴这只拦路虎，至于门外还有没有其他人就更不确定了。更何况，即便她一个人侥幸逃出门外，其他三个人又该怎么办？凭她一个弱女子的力量，想同时救出三个毫无抵抗力的大男人，简直痴人说梦。尤其是那黄冼，已然不省人事，扶都扶不起。想想此人虽然可气，却也既无辜又可怜，只不过想上来推销女子防身用品……想到这女子防身用品，她猛然间记起了黄冼送的那只“口红”，此时正静静躺在她牛仔裤浅浅的口袋里，真的很神奇，她的大腿此时竟突然感知到了它的存在。
燕无痕整个人为之一振，计上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