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寇志明出门后，寇志天一直在办公室的中央来回踱步，整间屋子只有他一个“动物”，其他全是“植物”，又像极了显微镜下不育患者的精子样本，活动率低得可怕。
“燕小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也许能解答你心里的疑问。”
燕无痕点头：“洗耳恭听。”
“有这样一个男孩，父母在他五岁时离婚，爸爸带着叔叔远走他乡，去了法国，整整打拼了十一个春秋，终于功成名就。男孩也长成了少年。爸爸很想念儿子，经常寄钱给他们母子，想弥合父子间的感情。但妈妈却在一次次接受了爸爸的经济补偿后坚决反对他们父子相认，加上儿子从小耳闻目睹了妈妈的愤怨，对爸爸自然是恨之入骨，甚至曾扬言要杀了爸爸，为妈妈讨还公道。但血浓于水，爸爸始终没有放弃，无止境地满足母子俩物质上的要求。”
寇志天坐回了沙发，从工具盒里取出雪茄剪，又拾起烟缸里熄灭了的雪茄，将雪茄头部灰烬剪除，露出新鲜的烟叶，再用火焰喷枪点燃。他不再贪婪吸食，而是夹于指尖，任烟雾升腾，继而弥散开来，陷入静静的忧伤。只有从燕无痕的角度看过去，才隐约可见他掌心里也有一道疤，位置似与手背那条吻合。
“这种父子关系一直维持到2005年元旦前夕，儿子与同校的一位漂亮女生恋爱了。他在二十岁生日前，第一次主动找到爸爸，开口要了件生日礼物，那是一所公寓，他说要与女友同居。爸爸开心极了，满足了他的愿望。可没想到，这反而害了他！就在他生日那晚，就在那所新公寓里，他那个蛇蝎心肠的女友，用一把雨伞残忍地戳瞎了他的眼睛，事后更是诬陷他企图强奸！女友背叛他、陷害他，朋友们鄙视他，学校开除他，法律惩罚他，社会抛弃他……从此，他的人生变成了永无止境的黑夜。爸爸即使再富有，也没办法不让他坐牢，更不能为他分担一丝一毫的痛苦。”
他手中的雪茄又一次自行熄灭了，如同他黯淡的眼神。
“后来，爸爸想尽一切办法，终于把他从牢里弄了出来，却发现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人生被彻底颠覆，性情变得孤僻乖张，开始仇恨社会，厌世情结和报复心理与日俱增，冲动易怒。因为越来越冷漠，他变得不再恨爸爸；除了妈妈，他不再相信任何人；除了叔叔，他也拒绝与任何人交往……他整日纵情声色，嗜酒成性，最后甚至还染上了毒瘾，连叔叔也被蒙在鼓里……但是，爸爸却发现他有一点始终没变，就是对那个伤得他体无完肤的蛇蝎女友的爱，不可救药的爱……燕小姐手中的那张纸大概是最好的见证了。”
那封情书正在燕无痕的手中抖动，她含泪点头。这哪里是什么故事，分明就是在她心头反复拉锯了好几年的那根锈迹斑斑的钝锯。她的心再次滴血，慢慢闭上双眼，任凭热泪泉涌。
寇志天仰起头，极力克制着情绪。谁说寇志天只懂得经营自己的商业帝国？谁说他没有用心去读儿子的心？知子莫若父，这话对聚少离多的父子来讲同样适用。
“闲步若耶溪畔，欣赏着传说中的浣纱石，古景凋零，更不见传说中的沉鱼，不禁忆起当年南苎萝山下的浣纱女，仿佛锵锵锤音仍萦绕耳边，仿佛幻见那倾国倾城的人儿啊，一朝辞别故土与亲人，孑然赴吴，要去为那夫差跳响屐舞……”寇志天显然是读懂了这封情书，居然自顾无人地讲解了起来。
“我儿真的好文采，情真意切，只可惜他这一生就被这份情，哦不，这段孽缘给彻底毁了，不仅因此致残，更是从精神上将他碾得粉碎，没有了做人的尊严……就算他此后心血来潮，做出再惊人的善举，获得再高的社会褒奖，也难以挽回他昔日的自信和对未来的渴望，就这么苦苦挣扎，始终走不出心理阴霾，固执地活在失落的旧世界里……我是理解他的，他其实只想讨回失去的一切，青春、爱情，当然，还有健全的身体……”
寇志天眉宇紧锁，正思忖着下面的话，却不料被远处的许文波打断：“寇总的故事很精彩，不过，我这里也有一个故事，不晓得寇总有没有兴趣听呢？”
“哦？‘未婚夫’先生也有故事要讲？好得很，好得很！难得今天欢聚一堂，就当是在开一场精彩的故事会好了，呵呵，寇某洗耳恭听。”寇志天慢吞吞地鼓着掌，似在愠怒中嘲讽。
“寇总故事里的男主角我认识，一个吃屎都专挑屎尖吃的下作胚。”
许文波目空一切的样子激怒了身后那人，他正要有所反应，被寇志天以一根食指制止了：“听人家讲完嘛，我都说了他们是客人。”
“我曾经有这样一个室友、上铺兄弟，他家境很好，一身一身的名牌，周一到周五，每天可以不重样，吃饭也是去小食堂……读书那会儿，我承认我真的很羡慕他。那时我与他无话不谈，甚至连我喜欢上哪个女孩子都会告诉他。可他却利用了我的信任，横刀夺爱……当然，这事后来我想通了，公平竞争怪不得他，假如他能真心对那女孩好，我愿意滚得远远的……可事与愿违，事实证明，他只不过想玩弄那个女孩，而且不达目的不死心，软的不行干脆来硬的。所以，他实际上是在自毁前程，此后的所有遭遇，完全是咎由自取，这可不是若干年后，由他的富贵老爸把故事颠倒黑白回放一遍就可以轻易改变的事实，否则法律何在，道义何存？可是后来，他莫名其妙被提前释放了，当年那个被他伤害过的女孩也留学去了美国……按说，一切恩怨就此了断了，或者就算他心里还有解不开的结，也还不至于迁怒于我吧？可我再一次看错了他……几年来，这个睚眦必报、丧心病狂的小人，对我实施了一轮又一轮疯狂的报复。是的，他的确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这才是故事的正版……”
文波之所以这般痛彻心扉，是因为这两年寇杰如同厉鬼般纠缠他，无休止地设计迫害他，切肤之痛无处倾诉，正好借“故事会”一吐为快。事实上，许文波后来跟我讲述的，比这“故事会”上的寥寥几句要详尽得多，面对我，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回味那段令他感到窒息与屈辱的历史和每一个细节……
这得从许文波刚毕业那会儿说起……
那时，许文波就职于一家中等规模的日化公司，行政管理职位，薪资待遇要比现在好。对于那时的他来说，一切都是崭新的！他激情四射、意气风发、满腔热忱地投入了工作。但好景不长，没做几个月就被老板无缘无故给炒了，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由于已经过了试用期，老板补偿了他三个月的薪水。失业一个月后的一天，他在街头偶然遇到前公司的一位资深高管，也是他的顶头上司。在公司时，这位顶头上司很欣赏他，对他很是提携。此番虽然离职了，许文波在心中对这位上司还有着一份感恩之情。既然遇上了，便请对方到咖啡馆小坐。没想到，在与对方聊天时，他竟无意间得知，原来，他的离职是有人在背后搞鬼，那人就是寇杰。那时，寇杰刚出狱没多久。许文波从那位前上司口中还了解到，寇杰的叔叔跟文波的老板是生意上的伙伴。文波心想，这下完了，只怕从此要被寇杰压得抬不起头、喘不过气来。
不过还算幸运，几个月后，文波通过面试，顺利进了目前这家从事IT业务的公司。尽管应聘的依然是行政管理职位，可他很想从业务部门先做起来，他认为那是一个凭真本事吃饭的岗位，虽然收入未必很稳定，但假如确实能为公司创造价值，起码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被炒掉。他将这一想法通过人力资源主管反映给了当时未曾谋面的老板，老板在主管面前大加赞扬了他一番，说这样有进取心的年轻人难能可贵，并提出要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与文波单独会一面。
与老板见面时，文波表现得既谦虚又自信。谦虚的是，他深知自己在IT产品知识方面十分匮乏，这是个致命伤。而自信的是，他相信凭自己的资质与努力，一定可以迅速上手。老板因此十分赏识他，特意安排他进了一个最优秀的销售团队，那个团队不仅有公司最优秀的销售人员，更有出色的领头人。
文波后来能成为这个团队的经理人，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那位有着超常耐心且乐于助他成长的前任经理。那位经理姓章，文波私下里亲昵地叫她“章姐”。从普通销售人员到销售部门经理，许文波只花了短短九个月的时间，这一成长速度创下了该公司的干部任用纪录。
刚进公司的那段时间，文波熬夜阅读各类产品的技术文档，积极参与客户活动，争取多接触客户。只要他空着，谁见客户他都要跟着去，给人做伴儿，多听少言，弄不懂的细节随手记在小本子上，回到公司立即请教经理或技术部的同事。大部分的周末时间，他都会出现在各类短期培训或业内组织的技术研讨会上，有时甚至需要自掏腰包。在那些场合，他广泛结识业内同行，学到了很多公司里和书本上学不到的专业经验。
后来，章经理接到调任北京分公司总经理一职的任命通知，她第一时间找来文波，告诉他，自己三天后便要飞北京，老板指定她跟文波交接。那时，文波隐隐觉察到机会正一步步向他走来。
自从做了部门经理，文波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发展机会，风风火火，没日没夜地干活儿。他经常在工作时间之外，自费请团队成员聚到有吃有喝的轻松环境中，共同研究项目方案，他觉得这是一举三得的事：既拉近了与部门员工之间的距离，又轻松完成了工作，最妙的是，非但没人觉得是在加班，甚而有人经常盼着此类“聚会”。假使偶尔落下了谁，还会引来小小的不满，“不会吧，上次就撇下我，这回又没通知我，太不够意思了吧？”
许文波的表现，老板看在眼中，喜上眉梢，特意关照财务部每月拨给文波一笔小小的内部活动经费，可以提前支取，事后报销，这在其他团队里是绝对没有的。
一天，老板拨通了文波桌上的分机，要他过去一趟。
办公室里只有老板一人，文波在宽大的板台前落座。老板首先肯定了他接任以来的部门业绩及他个人突出的表现，然后话锋一转，问道：“你知道一个叫寇志明的人吗？他有个侄儿叫寇杰，据说是你的大学同学。”
文波听了一惊一寒，强烈的危机感再次袭上心头，又是寇杰！刚从挫败经历中走出来的他，此刻如同被人釜底抽薪般再度熄灭了刚刚燃起的希望。他想，看来历史又将重演，前途凶多吉少。
“嗯，我只认识寇杰。”
老板是个极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一眼看出他的不安，半解释、半安慰地说道：“呵呵，别担心，只是想到了随便问问，虽然不清楚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我分得清建言与挑唆，讲到底，你们以往的宿怨与公司是无关的……寇志明这个人是一家很有名的日化公司的老总，三个月前通过我的一位老战友认识我，跟我讲了不少关于你的难听话，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却告诉我也是听说的，我想八成是从他侄儿那听说的吧。”
“那你相信他的话吗？”
“呵呵，我别的本领没有，只不过阅人无数。他好歹也是大公司的老总，为什么会对我下面的员工这么关注呢？要是同行的话，这事倒也不奇怪了……所以呢，你也不必跟我解释什么，我只提醒你注意两点：一、接下来的时间里，你在人际关系上要多长点儿心；二、工作上要加倍努力，不要让小人真有得逞的一天。我相信，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老板这席话，鞭策明显多于信任，但文波并未因此而将他设想为一个虚伪的人，至少在这件事的处理上，他最终的态度着实令文波感动。
此后，文波抱着感恩之心，更加投入地工作，处处站在老板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这毕竟是他踏入社会之后，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什么叫“知遇之恩”。后来，文波又从其他途径了解到，寇杰经营的是他父亲过给他的集团下的一家子公司，名字是“东铭科技”，做着与文波他们公司类似的IT工程项目，相互之间多少是存在些竞争的。这一点，他猜老板是清楚的，却又不情愿摆在明面上说，或许也正因为这一点，老板才更情愿相信文波并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
一场危机似乎已经过去，但有句老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寇杰并没有因此而放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