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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峪村在京郊的一个山沟里,从这里到六环要开车走一个多小时的盘山公路,这个小村庄目前只能用贫穷二字形容了,可偏偏路远的父亲,一个局级干部,将路远安排到这个村庄做一名小村官——村主任助理。一听这名字便知道这个职位的职责是什么,工作是多么烦琐。
此时路远已在仙峪村工作了一年,他这个村主任助理最常做的事就是,当村民之间有矛盾的时候,他必须出面调解,就像今天一样。
看着面前老旧的墙面、残破的屋顶,路远心不在焉地上下观察着残墙,不时拿手敲敲,对旁边的争吵声充耳未闻。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周都要上演,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今天,村里的王婶和李婶又因为房子的问题吵了起来,刚上班没多久的路远被村民叫来当游说员,调解王婶和李婶的矛盾。
两人依旧在激烈地争吵着,谁也不让谁。这时,李婶看见一旁心不在焉的路远,便指名要他评理:“我说路助理,你得评评理啊,她家的破房杵在这路边,我家孩子上学放学天天经过,要是赶上刮风下雨,瓦掉了,墙塌了,砸着孩子,闹出人命,你说她该不该负责?”
路远恍若未闻,并未作答,仿佛这四周的喧嚣都与他无关,他也都听不见别人的声音。
没听到路远回答,李婶瞪了一眼路远,随后再次大声喊了他一声:“路助理。”
路远这才如梦惊醒,猛然一回头,应了一声:“哎。”
李婶径自大步走过去把路远拽了过来,继续说道:“这房子是不是该修一下了?说句话呀。”
路远听闻感觉有些好笑,笑道:“李婶,你真高看我了。”
李婶听到他的话,错愣不已,不明话中含义地问道:“咋啦?”
路远抬了下眉头,自嘲地说道:“我就是一小芝麻官,说话有用吗?”
听到路远的话,李婶有些不高兴了,抬高声音责怪道:“瞧瞧你这态度。”
路远无奈地摊摊手,露出憨憨一笑,说道:“没态度。”他还能有什么态度,再说,他说的也是事实不是吗?
一旁凑热闹的几个村民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也加入队伍,其中的一个村民方大魁对路远说道:“再小的官也是官啊,你又名牌大学毕业,这点儿小事还能难住你?”
村民刘哥也蹙起了眉头,他先是喃喃自语了一句:“要真想不出辙。”他顿了下,摸摸自己的下巴,然后对方大魁说道:“你说说,村里有比他更能的吗?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村官,这事都解决不了。”
……
路远只能默默地听着村民的数落。
方大魁瞅了瞅路远,感觉气氛有些不对,低声对刘哥说:“少说两句吧。”说完便拽着刘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刘哥是个急性子、心直口快的人,虽被方大魁拖着走了,但还是忍不住边走边说:“路助理,你呀,赶紧回城吧,窝在山旮旯里……屈才。”
路远讪讪地笑着,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自愿来这小村庄当村官的。这是他父亲塞给他、为他安排好的职业,他无力反抗。
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生活小事,事事要他去协调,去劝说。而他最不擅长的就是口才,刚来的时候,经常热心肠地帮村民调解,却往往被村民一句话就顶了回来。久而久之,路远也就变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周围凑热闹的人群散去后,王婶和李婶又开始了争吵,王婶对李婶吼道:“我这房压根儿就没人住,你要嫌它破,想修,你给我钱哪?”
李婶一听,火气也上来了,指着王婶的鼻子回道:“你这不讲理了吧,你家的房子凭啥我给钱啊?”
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肯相让,此时的路远处于无力劝解而又无可奈何的边缘。
王婶继续吼道:“我家的房子凭啥让你指手画脚?”
路远抚了下自己的额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早已厌烦,也力不从心,他说:“王婶、李婶,你俩接着叨叨,我先走了……”
说完便脚底抹油似的赶紧开溜,但是,天不随人愿啊。
王婶看见路远想开溜,连忙捉住他,怒气冲冲地吼道:“路助理,你什么态度?你不管是吧?行,我不修,没钱。”说着,边动手轰赶路远和李婶:“都麻利地散开,小心墙塌了砸着你们的腰!”王婶把路远和李婶都轰出了街口,嘴里还不肯轻饶地念叨着。
路远无奈地望了一眼王婶和李婶,感觉有些难以理解,为了这么一件小事,竟能拌上一天的嘴,典型的小事化大啊。
路远劝道:“王婶,那墙就先不管,简单把房顶归置一下,能花几个钱吗?用得着拌上一天的嘴仗?”
王婶听路远这么说,本来就已经够气结的了,如今更是火上浇油,她尖锐着声音回道:“它压根儿就用不着归置,这房子没毛病,要不你来砸两下试试,能抗七级地震。”
路远闻言,嘴角微微一扯,露出不屑的一抹笑,嘲道:“王婶,咱说话靠点儿谱行吗?”路远觉得可笑极了,还抗七级地震,他估摸着,不用三级地震,那房子就得塌了。
王婶看到路远脸上的嘲笑表情,有些不悦,双手叉着腰说道:“你就这样的态度?”
这时,王婶和李婶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竟然站在了同一阵线上。李婶听到路远让王婶只管房顶不修墙,也是极度不悦,她和王婶两人一左一右地把路远围了起来,质问道:“你得给我们说道说道,怎么就叫我们拌嘴仗了?你听踏实了,我们这是在讲道理!”
路远左右看了一下她俩的架势,天生骨子倔的他依旧不依不饶道:“李婶、王婶,我不是说你们不讲道理,我的意思,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呼唤声打断。迎面走来一个面容姣好,青春活力的女孩,她是路远的同事,冯媛。
冯媛笑盈盈地走过来,到跟前的时候,眼睛看过他们每个人,脸上始终挂着不变的笑意。最后冯媛把目光定在了王婶和李婶的身上,露出一抹了然于心的笑意,说道:“王婶家的房子老没人住,看上去不那么牢靠,李婶担心出了问题会砸着孩子。还是为这事儿吧?”
王婶和李婶相视点了点头。
冯媛点点头,想了想说:“王婶啊,要不这样吧,咱们几个村官呢,可以先义务帮你把房顶收拾一下,等您家经济上宽裕了,再好好把房子修理修理,您看行不?”
王婶和李婶听到冯媛的话,这丫头说话好听又得体,村民们都很喜欢她。王婶连忙应道:“那当然行了,既然冯助理都说了,我们都相信村委,没问题。”
李婶也在旁边附和着:“这冯助理早该过来了啊,您要是早些过来,也不至于弄成这局面啊。”说着,还抛给路远一记埋怨的眼神。
路远自然也看到了李婶埋怨的眼神,只当没看见,他别过脸去。
冯媛见状,识趣地打起圆场,笑道:“那就这样决定了,都先各自回去吧,我和路助理也回去了,村委那边还有些事等着办呢。”
冯媛和路远走在去村委的路上,两人开始闲聊起来。
谈及刚才发生的事,路远也开始满腹牢骚起来:“她俩真是闲的,一点儿小事吵起来没完……”
冯媛看了下路远,笑了一下,说:“你眼里的小事,可能就是人家最大的心事。村民的日子平凡而单纯,没有那么多风花雪月,只有柴米油盐。”
路远露出一抹苦笑,叹了一声,有些感慨道:“我在仙峪村待了一年,跟这地方和这些人还是隔着一层。你明白这种感受吗?”
去年他来到仙峪村上任村委主任助理,到如今已经一年了,他总感觉自己和村民们有些隔膜,无法交心。有时候他们的想法让他无法理解,而他的想法村民们也无法明白。人和人之间,心与心之间,距离还是那么遥远的。
冯媛拉了下路远的手,连忙点头应答道:“明白,明白,别着急吗。”
凑巧,这时候有好几个村民路过,冯媛扬起笑脸,一路热情地和村民打招呼,而路远则不免有些生疏,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和他们打招呼。
忽地,一辆电瓶车迎面驶来,是村委会的杨会计。人长得不高,有些小肚腩,四方脸,但是眼神犀利,一看便是有些阅历的人。
冯媛抬手热情地招呼了声:“杨会计。”
杨会计朝冯媛点点头,却并不理睬路远,骑着电瓶车径直驶过他身边,路远倒也不在意,反正他也习惯了。
正当路远和冯媛准备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杨会计突然又兜回来停在路远面前。他先是上下打量了路远一番,然后眯起眸子,沉声喊道:“路远。”
路远和冯媛站住,不解地看着他。
杨会计毫不客气地直奔主题:“听人说,你这两天又嚷嚷着回城?你要有能耐走呢,就赶紧的,我们敲锣打鼓地欢送你,我们仙峪村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没能耐呢,就老实待着,别尽瞎咧咧!”
路远闻言,变了脸色,愠怒地问道:“你什么意思啊?”
杨会计没有继续搭理他,只是不屑地白了路远一眼,便骑车离开。
路远怔在那儿,本还想追上去找他问清楚,但被冯媛拖着他离开了。
“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
“行啦,甭理他不就好了。”冯媛安慰道,顺势挽上路远的手臂,却被路远不留痕迹地躲开了,路远刻意地和冯媛保持着间距。冯媛有意无意地靠近路远,路远显得有些尴尬,不自然地躲避着。
冯媛倒也没再逼近,她微微一笑,大度地劝慰道:“你这些不适应,都只是暂时的。凭叔叔的能量,把咱俩调回北京,也就一句话的事儿。”
听到冯媛提起自己的父亲,路远脸色一变,叹了一口气说:“要不是他逼我,我能当这村官?”
冯媛不以为然,反而甜蜜地说:“你不来当村官,咱俩能认识?所以,我一直很感激叔叔呢。”
路远听到冯媛的话,脸色更加沉下来,不发一语地走着。
冯媛眼尖地看到路远微变的脸色,急忙岔开话题,软语相劝道:“你呀,还是赶紧把入党申请书提交了吧,政治上铺好路,如果不愿意留在仙峪村,进一个满意的单位也容易一些。”
一说到入党,路远便想起父亲经常在他耳边念叨这些,他的脸色一冷,语气坚决地说:“暂时不想入。”
冯媛微微皱起眉,劝说道:“入党是好事。”
路远说:“我知道是好事,但我不能为个人前途入党,我也不够入党资格。”
路远心里很明白,他现如今根本就不具备入党的资格,也从未想过要靠家庭的背景来达到自己事业上升迁的目的。
一旁的冯媛听到路远语气坚决,着急万分地说:“谁不为个人前途着想?”冯媛的家庭不算富裕,也没有什么背景,她一直想着调回城里。但调回城里谈何容易,更何况还是刚干一年的大学生村官。
路远有些无所谓地说:“我,不行啊?”
冯媛见到路远既无所谓又倔强的样子有些生气,但是她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大度和笑容,笑着说:“好好好,听你的,不入就不入。”
冯媛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如果不入党,不调回北京,你打算做什么?一辈子在村庄里做着小村官吗?”
听到冯媛的话,路远的思绪有些飘远,是啊,他要做什么?脑海中浮现出一抹魂牵梦萦的倩影,却不知道,他心念的那个人,今天如约回到了北京。
她没有忘记他们之间的约定。
2
刚下飞机,宋小朵就打车来到上次见面的酒店,门童拉开车门后,宋小朵期盼地快步走了进来。
“您好,小姐,请问是要住宿吗?”前台礼貌地问道。
“是的。”
“请提供身份证。”
宋小朵点点头,打开自己的背包,准备拿出身份证。探进手去,宋小朵皱起了眉头,她再度翻了下,更是皱紧了眉头,她索性将背包放在前台的桌子上,神情慌张地将背包、行李箱翻了个底朝天,泄气地朝前台摇摇头:“我身份证丢了,护照可以吗?”
前台理解地回望宋小朵:“护照不行,不过你可以到附近的派出所开个证明。”
宋小朵想起什么,她来到酒店大厅里的沙发上,打开微信,寻找着路远。屏幕上却显示二人之前并无任何交流。
路远的思绪瞬间被手机铃声拉回了现实,他拿出来按下接听键。电话的那头,传来一个熟悉而又遥远的声音:“路远,我已经到北京了,现在身无分文,钱包和身份证都丢了……”听到这个声音,路远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他以为去年今日的约定只是一个寒暄,却不曾想宋小朵准时地赴约了。
冯媛看到路远的表情,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侧耳聆听着。当听到电话那头是一位女生的声音时,瞬间露出不悦的表情。
“实在对不起,找不到别的朋友,只有麻烦你啦!你赶紧来吧,老地方!”电话那头传来宋小朵无助欲泣的声音。
“你别着急,我马上过来。”路远同样心急地说道:“喂……喂?”
“好,那你赶紧来,我……”电话那头的宋小朵仿佛感觉到什么,观察了下手机,发现手机已黑屏了。
关机!竟然这个时候关机!
宋小朵按了按开机键,手机没反应,刚才在出租车上玩了会儿游戏,玩儿到还剩1%的电,原准备到了房间再充电的,可是身份证又弄丢了。宋小朵将手机放在前台充电,索性坐在酒店大堂最角落的那个沙发上,安静地等待着路远。
路远又连续呼唤了几声,都没有人回应,心急不已的他挂断电话回拨过去,手机里传来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路远再也按捺不住,他跟冯媛交待两句道:“我朋友遇到麻烦了,得过去看看。”不等冯媛回答,便急着要走。
“哎!”冯媛及时拦住心急不已的路远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路远转身回道:“晚上吧。”
冯媛故作大度地问道:“你什么朋友,我认识吗?”
没注意到冯媛的神情变化,路远径自回道:“你不认识,以前一起做志愿者的一个小妹妹,她来北京出了点儿意外。”
冯媛内心不悦,却表情淡然地点点头说:“那你小心点儿,晚上记得回来。明天还有个会。”
路远刚走几步,又被后面追上来的冯媛拉住问:“出什么意外啊?需要我帮忙吗?我陪你一起去吧。”